我的文学创作经历
    问:你从小就喜欢作文吗?
    答:我上小学的时候不喜欢作文,也不会作文。上初小时,我抄袭过大姐的一篇叫《夏夜》的作文,现在还记得头几句儿歌:“夏天好,夏天好;纺织娘,把歌唱;金蛉子,把铃摇。”老师给了满分。下一次作文没有可抄的,写得乱七八糟。老师批文:“学业如行舟,不进则退。”
    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作文的?
    答:上初中的时候开始喜欢作文。这要归功于国文老师杨邦杰。我当时在成都私立高琦中学读书。有一天,我和一位同学到杨老师的寢室玩,他取下一本《新青年》杂志,对我们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引起了我对新文学的兴趣。后来,另一位老师命题作文《一年容易又秋风》,因为从小就受到爱国抗日的教育,我设想了一位日本妇女,她的丈夫参加侵略中国的战争,一到秋天她特别期望丈夫回家,从她的视角作了反战的心理描写。老师批示:“笔姿婉转,意思深刻,可造之才。”
    问:这对你有很大的鼓舞吗?
    答:当然受到鼓舞。我们家有不少新文学作品,我读了鲁迅的《呐喊》和巴金的《家》,特别喜欢《阿q正传》。因为爱读书,作文有了进步。高琦初中每年逢校庆,总要出一本校刊。前面是省教育厅厅长的文章,接着是校长、主任和老师的文章,然后选登一篇学生的作文。1943年冬的校庆,校刊选登的学生作文,是我的《偷营》。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作文用铅字印出,十分兴奋,像阿q一样,有一点飘飘然的感觉。
    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文学创作?
    答:只能说习作。在高琦初中,我与吴敬琏、张忠隶几个同学办的壁报,受到不少同学欢迎。上华西协和高级中学时,和陈先泽同学办壁报,名叫《破晓》。国文老师、巴金的朋友卢剑波(后为四川大学教授)发现了《破晓》,也注意到我。卢剑波老师是位无政府主义者,当时他在《自贡晨报》上办了一个周刊,名叫《今日青年》。在卢剑波老师的鼓励下,我写了几篇散文似的习作,发表在《今日青年》上。
    问:这以后呢?
    答:抗日战争时期,全国许多话剧名演员,集中在重庆和成都两地,演出了许多好戏。我特別喜欢曹禺、夏衍和陈白尘等作家创作的戏。经常买最后一排的最便宜座位的票,然后站在剧场前边把戏看完。这些话剧对我的思想和创作都有影响。1945年“一二·一”反内战运动后,在中共地下党员贾唯英的影响下,我们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学成立了破晓社。我们的武器是笔,写的文章包括反对内战。破晓社办的壁报被三青团的成员撕掉,我们干脆办了铅印的《破晓半月刊》,共出了六期。我们既是编辑,又是作者。六期刊物,每期都有我的作品,也就是现在称为的小小说。同时,我也在成都的报纸上发表文章。我们学校有一位留学法国归来的老师,她是唯美主义者,公开批评鲁迅。我在《华西日报》发表文章反驳她的观点,分上下两篇刊出。1947年,破晓社的部分成员为成都的《民风日报》协办了名叫《泥土》的副刊,每周一次。我也是作者之一。以后我到了重庆,在《大公报》和《新民报》发表过评论和散文。我高中的一位同学到《自贡晨报》工作,也约我写了一些杂感。1948年底,我写了《散文诗两首》发表在艾芜为《大公报》主编的《半月文艺》上。这是我解放前写的最后一篇文章。这些习作,多是不满现实,揭露旧社会某些黑暗现象的。1949年初,我全力从事地下党工作,为避免暴露身份,停止写作和发表文章。
    问:解放后你又开始写作?
    答:解放初期,新鲜事物太多,又忙于工作,除了写过几篇通讯,没有文学创作。1954年,我在青年团重庆市委任少年儿童部部长,为儿童写了一篇的小小说,刊在《新少年报》上。1955年,开展肃淸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后,我就再不敢写作了。
    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答:简单来说,我们破晓社的一位成员,五五年被定为“胡风分子”,其实我们和他早在四六年下半年就分手了;加上解放前我认识所谓的“胡风分子”的方然和绿原,尽管接触很少,我却被隔离审查达半年之久。在审查过程中,要我交代过去所写的所有文章,包括题目和笔名,什么时候发表在什么报刊上。那时候年轻记性好,我大约回忆到近百篇文章。审查结论,我不是“胡风集团”成员,但认为我受胡风“反动”思想影响严重,上纲上线地把我批判一通。我多次声明,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是鲁迅和巴金,而不是胡风,但这被批判为美化自己,为自己“擦脂抹粉”,无济于事。从此,我再也不敢创作了。
    问:为什么不敢创作了?
    答:主要是自己的思想乱了。我认为自己长期在共青团从事学生工作,没有接触工农兵大众,不了解他们生活和斗争,写作难以与火热的时代同步。按所谓的阶级分折,我把自己定位为“小资产阶级”。既然小资产阶级一定要“用各种办法顽强地表现自己”,那么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动笔。
    问:你不是与人合写过《毛主席的孩子刘文学》吗?
    答:是的。那是1959年,我在《红领巾》杂志社任总编辑。合川县小学生刘文学为保护集体财产,被地主杀害。共青团四川省委主管《红领巾》杂志的副书记王毓培把我找去,布置我带人去采访并写出报道。我和兰星、黄韶三人去了合川县刘文学所在的学校,采访了刘文学的老师和同学,访问了刘文学的母亲和邻居,还提审了杀害刘文学的地主,带回一大堆原始记录。我们三人各写一部分,由我最后统稿,所写情节完全真实;写到最后我也被感动,流下了眼泪。这期《红领巾》杂志发行了120万份,《中国少年报》《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杂志全文转载,上海和四川两家出版社出书,曾改编为话剧、京剧、舞剧,影响很大。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回头一看,这篇报道或称报告文学,显然受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影响,经受不起时间的考验。
    问:“文革”期间,你又受到冲击?
    答:当然。我是所谓“当权派”,靠边站,被夺权。众多同事响应号召审查我,我并无怨言,以后还成为朋友。只有一两人出于个人目的,竭力置我于死地。抓不到我的问题,居然用“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小爬虫”的罪名,把我关进“牛棚”,长达十一个月。在那黑暗的日子里,我发誓再也不写任何文字了。在“牛棚”中,我重读了《鲁迅全集》,它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使我度过了一生最困难的时期。
    问:为什么以后你又重新提笔?
    答:粉碎了“四人帮”,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我的思想得到解放。回想自己几十年人生,时代几度变迁。许多难以忘怀的人和事,我曾为之喜悦或痛苦。这些人和事,也可以说是时代的某些缩影或折射,也许有一些“史料”价值;我有感情需要倾诉,也想借此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剖析自己的一生。鲁迅反对“忘却”,他说:“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已而有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我感到写出一生的经历,是我应尽的社会责任,那怕有的文章发表时被删节,有的书不能公开出版。
    问:这是你的回忆录吗?
    答:可以说是回忆录,但我不是从出生写起,每年每月报流水账,一直写到现在。我采取随笔的形式,从最能打动我的人和事写起,独立成篇。我称它为“我的人生”,并写了总序。这种写法,好处在于比较灵活,缺点是因为独立成篇,某些细节难免重复或交叉。无论写人或写事,我力求真实,决不加一点虚构。我写的是第一手资料,因此有自己的特点和可能保留的价值。学者王地山在论及我作品的艺术特色时说:“这种秉笔直书的写法,即是《春秋》《左传》《史记》《汉书》等历史散文的纪实手法。它既是严谨的文学作品,也具有史料和史学价值,令读者感到真实可信,并符合老年读者的兴味。”我远没有达到这么高的水平,但王地山的评论给了我启发,使我注意学习史家的笔法。
    问:好像上世纪80年代你写得不多?
    答:对。1981年,我住疗养院,写过几篇。巴金老人建议我六十岁以后开始写。六十岁前,身任公职,不便畅所欲言。从1993年下半年起,我写作的时间就比较多了。不过,这以后的十七年,我老伴生病,我多数时间以照顾她为主。
    问:请谈谈你出书的情况。
    答:提到出书,必然会想起安法孝同志。他曾为省委常委、宣传部代部长,后任组织部部长,一贯关心同志。90年代一天,我在商业街碰见他。他说看见我写的文章,建议我出一本散文集。在他的鼓励和好友杨字心的支持下,出版了《往事》。前十年,按写作时间,先后出版了《往事》《回顾》和《昔日》,本来已经编好《足迹》,但没出版。因为写的篇章多了,觉得按某个主题来出书,似乎更好。在巴老百岁华诞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为我出版了《我的四爸巴金》,印数两万册;五年后,中国华侨出版壮又为该书出版了增订本。粉碎“四人帮”三十周年,我编印了《终于盼到这一天》,作为我个人的“文革”博物馆,分送友人,得到二十多篇评论。2010年,我把写过的五十五位人物的怀念文章,编成一本《铭记在心的人》的集子,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评论家廖全京说:“李致一直把理解别人,尤其是理解自己的亲人,作为通往人格理想的一条重要的路径,努力想在理解别人的过程中获得内心的纯洁、光明、温暖。”全京说得对,我是这样想的:我写他们的人品,对自己是一种教育,我愿意向他们学习,并努力去做。我也写了自己的一些重要经历。1999年,四川教育出版社在我的我的人生中,选编和出版了适合少年阅读的《书、戏和故事》,列入“小橘灯丛书”。2006年,我编选了《巴金的内心世界——给李致的200封信》,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2010年,我编选了《曹禺致李致书信》,由四川教育出版社出版。今年,天地出版社出版我的人生《四爸巴金》《铭记在心》《昔日足迹》三卷本,收录160多篇文章,约70多万字,算是20多年所写的一个总结。这不是封笔,我还会继续写。
    问:你的文章被报刊退过稿吗?
    答:作者的文章被退稿的原因很多:稿件质量不高,不合编辑的要求,或编辑误判。十几年前,一家报纸向我约稿,我写了《两个“最后一息”》,即巴金要工作和学习到生命最后一息,被该报编辑退回,此稿后被《人民文学》杂志刊登。另一篇是《我所知道的张爱萍》,被一家杂志的编辑被退回,后被《四川文学》刊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在建党八十周年征文时获一等奖。我这样回答,是说文章遭遇退稿时,不要泄气。如文章质量不高,努力改正;如编辑误判,也不必灰心失望。
    问:你在作品中对自己做了哪些剖析?
    答:借写作“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剖析自己的过去”。这不是空话。回顾在成都参与学生运动时,我只顾少数人往前冲,脱离中间群众,往往使自己陷入孤立。解放初期,对曾经帮助过我们(包括帮助过我)的加拿大友人云从龙的指责,是左倾幼稚病的表现。反右运动后,对错定为右派分子的贺惠君,只满足于自己设有乱揭发;当知道余文正主动帮助贺惠君的子女时,觉悟到“余是巨人,我是矮子”。“文革”初期,我给胡耀邦同志贴了一张胡乱上纲的大字报,这“既是我思想混乱的表现,也是我人品污点的暴露”。在“牛棚”中读《鲁迅全集》,感到自己并没有学到鲁迅的“硬骨头”精神,不敢讲真话;过去自称为鲁迅的“信徒”,实际并不够格;反省了自己如何从独立思考到个人迷信,变成“驯服工具”;等等。
    问:你的书有什么影响?
    答:难说。与我同时代、能引起共鸣的人,现在越来越少,健在的多数视力减退,阅读有困难。有些年轻人读后,虽有兴趣,但对书中不少名词(如“封资修”“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等)都不懂。文艺界的朋友给了一些好评,主要说我的随笔说真话,语言朴实、真情和幽默,这是对我的鼓励。读者也有反瞆,一位江苏常州的读者汪一方写信给我说:“读《往事》,就如‘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沏一杯淡茶,书卷在手,时有豁然开朗的好心情。常见煌煌巨著,正襟危坐,高山仰止,总感有些惶惶然,读您的作品,则顿觉心清神爽,不亦快哉。”人需要鼓励,鼓励既使我增加信心,更使我怕辜负他们的期望,提笔更加谨慎。我的我的人生反映某些时代的变迁,可能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四川《当代史资料》多有刊登。2013年获四川文艺终身成就奖,颁奖词指出:李致继承巴金的说真话的精神,“为历史留下一份珍贵的记忆”。
    问:你追求怎样的文风?
    答:作者各有自己的文风,无须统一。我喜欢真诚、朴实、动情、幽默的散文。不无病呻吟,不追求华丽,不故弄玄虚,不作秀,不煽情,不搞笑。我将继续在这方面探索。
    问:有人称赞你的文字简练,你怎样看?
    答:鲁迅主张文字简练,大意是中篇不要拉成长篇,短篇不要拉成中篇。我赞同鲁迅的主张,努力这样做。我长期在机关工作,起草文件或写情况,被称为“笔杆子”,我深知写长了,领导没时间看;用词含糊、重点不突出,难以理解和执行。这使我注意文字准确和简练。“文革”初期,写不完的交代、检讨和思想汇报,为避免一两个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抓辮子,我更注意文字简练。为此,她说我很“狡猾”,“连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都抓不到”。坏事变好事,这对我的创作也有影响。当然,文学创作与机关的文件、个人的坦白交待不同,文学要注意写细节,把感情化为文字。
    问:你还为儿童写作吗?
    答:没有。不是我不愿为儿童写作,也不是没有童心,而是生活中与儿童接触少;我的童心是我童年时的童心,与现在孩子的童心,差之甚远。我们家有一只叫多多的小狗,因为喂养它的阿姨春节回家过年,很忧郁。我为此写了一篇《多多的日记》。这是九年前写的,一直没有发表,今年才收入集子。几位文友看了还有兴趣,我无法猜测孩子看后会有什么感觉。
    问:听说你不赞成称你为著名作家?
    答:不赞成。我不是为当作家而写作的。我写了几本书,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算是个业余作家。至于著名作家,我听到这个称谓,一下就想起电视广告:一种并不为人知的商品,突然被冠以驰名商标,显然是炒作。我们省有不少作家的文学成就比我高或高得很多,我有自知之明,头脑没有发昏。他们有的逝世,有的因病没有写作,有的改做学问,我只是这二十年一直坚持写作而已。马(识途)老一百岁,王火兄九十岁,著作等身,影响很大,仍坚持写作,我向他们学习。不过,我也面临困难,主要是记忆力减退。有些重要的往事,无论大背景或细节,已经模糊,又无资料可查。有些很熟悉的字,突然想不起怎样写,即使写对了又觉得不像。《汉语大字典》太重,不方便翻阅;《新华字典》虽轻,但字小看不淸楚;只得花三角钱打电话问朋友怎样写。
    问:听说你不喜欢媒体称你为巴金的侄儿?
    答:我是巴金的侄儿,这是客观事实,不可否认。巴老对我极好,他的作品和人品,影响我一生。我只是不喜欢把巴金的侄儿作为一位称谓,像“光环”似的戴在我头上;何况,巴金的侄儿可能有几十位。
    问:你的作品得过奖吗?
    答:得过几次奖,感谢这些肯定和鼓励。2009年,我与本省13位作家获得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60年的荣誉证章和证书”。其实我哪里连续从事文学创作60年?诗人沈重曾说:“作家就是要写。此说天经地义,就像农民就是要种地一样。不过,中国的情况有点复杂,作家有时就是不能写,农民有时就是不能种地。不是主观不想,而是客观不允许。有些作家和诗人就是这样被时间残酷地湮没了的,令人扼腕痛心。”这种解释对不少作家都适合。沈重在十几年前,说我是“差点被时间湮没的作家”,十几年后,王火说我是“没有被时间湮没的作家”。话说回来,我对得奖并无奢望。我最大的期望,是我那些讲真话的文章不被删改,更不会整篇被抽掉。
    问:你对我省青少年作家有什么期望?
    答:我参加了省青少年作家协会成立大会,被聘为顾问团成员。如有机会,我愿意和他们交流感受:作家应该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读一些中外名著,提高文化素质,不要满足于只看那些“文化快餐”;留心观察生活,注意能打动自己的人和事;用自己的语言把感情化为文字,不模仿不抄袭;作品不是试卷,可以不断修改;等等。
    2014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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