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克斯先生
    1985年夏天,我儿子去美国攻读博士研究生,每月由世界银行贷款资助三百六十美元;仅房租每月即需一百三十美元,由此可见留学生的艰苦。经过几年奋斗,儿子取得博士学位,1990年应聘在波特兰大学教书。他们省吃俭用,略有储蓄,加上有固定收入,在银行贷款买了一幢房子。1992年我年过花甲,有机会和老伴一起去美国探亲。
    儿子的房子不错,大约二百三十平方米以上,屋前屋后还有草坪。只是刚买了房子,一时还没有买家具。客厅是空的。偌大一个起居室,只有两条长沙发,一张小饭桌。儿媳说:“这两条长沙发是费克斯(fix)先生借给我们的。”
    我开玩笑说:“没关系!面包会有的,沙发会有的,家具也会有的。”
    费克斯,这是我们到儿子家第一天,听到的第一个美国人的名字。不久,儿媳领我们到波特兰市中区参观,途经一个公寓,看见一户中国学生在搬家。她告诉我:“费克斯先生又在帮忙了。”我回头一看,一个瘦高的老人,正帮助把家具搬上一辆卡车上。儿媳热情地叫了一声:“hi!mr. fix.”虽然我只看见费克斯先生的背影,却引起了我的兴趣。
    儿媳见我有兴趣,便给我介绍费克斯先生的情况。费克斯先生曾任全美田径教练协会会长,积极从事社会活动。主要活动之一是帮助外国留学生,特别是帮助中国留学生。美国人有个习惯,爱迁新居,爱换家具,旧的家具或用品,或低价出售,或捐赠别人。费克斯先生经常与教会和朋友联系,收集旧家具和日常用品,稍加整修,并储存起来。外国学生初来美国留学时,一般会遇到许多困难。费克斯先生通过教会和朋友了解到谁有困难,就帮助谁。儿子刚到波特兰时,费克斯先生便主动借给他们两个长沙发,这是雪中送炭。当这些学生度过困难时期,自己买了家具,就把旧家具送还给费克斯先生,以便他再借给别人。儿子他们也是这样,此为后话。
    说着话,就看见费克斯先生开着装满家具的卡车驶过。
    大约在半年以后,儿子家的客厅逐渐布置就绪。有一套大沙发和茶桌,一个大餐桌和八个椅子,还摆了一些有民族特色的工艺品,挂了吴一峰先生送的山水画。他们准备分别请一些客人,其中当然有费克斯先生和夫人。我老伴会做菜,为他们做了凉拌鸡丝、啤酒烤鸭、肉粽子和蛋炒饭等。我们边吃饭边聊天。儿子感谢费克斯夫妇一贯坚持帮助中国学生。
    费克斯(左一)与李致的儿子
    “用不着表示感谢,朋友们接受我的帮助,充实了我的生活,给了我很大的乐趣。”费克斯先生说,“我有一个感觉,我帮助别的国家学生,往往一两个人就结束了。唯有中国学生越来越多。这证明中国学生彼此关心互助,我和中国学生的联系面大,感情也深。”
    费克斯先生已八十高寿,我感到十分惊讶。他说前不久,家里的铁窗漏雨,他还上屋顶去修理和换下水管。这与他一贯爱好体育有关。八十高寿的老人能有这样好的精神和体力,我对他更充满敬意了。
    每年11月最后一周的星期四,是美国的感恩节。一周前,得到费克斯夫妇的邀约,请我们全家到他们家共度节日。届时,儿子和儿媳,我和老伴,孙女珊珊和梅梅,在下午五时到达费克斯先生的家,受到他们热情的接待。主人的宠物,一条白色又有小黑块的狗,亲切地靠近我们,用摆尾表示欢迎。
    费克斯先生首先让我们参观了他珍藏的西安兵马俑的图片。美国朋友喜欢我们的国宝,自然令我们高兴。客厅很漂亮,墙上挂了许多风景画,充满文化气氛。最大的一张画,是绿色的山和草,中间有一匹雄壮的白马正在吃草。右角有一架钢琴,钢琴上的花瓶插满了黄色的花朵。凭我的直觉,费克斯先生大概很喜欢马。
    晚餐是节日的高潮。费克斯先生和夫人分别坐在主人的座位上。桌上有标签,标明客人的座位。费克斯夫妇的儿子、儿媳、孙儿、孙女坐在我们的对面。只有梅梅刚出生不久,正在酣睡,无法入座。感恩节显然也是美国家庭团聚的节日。
    费克斯先生用聊天的形式,给我们讲了感恩节的来历。大意是,1620年12月1日,一批英国清教徒横渡大西洋,到达现属马萨诸塞州的普利茅斯。饥寒交迫再加疾病,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到第二年春天,一百多人中只有一半幸存。困难之际,有一位名叫斯夸诺的好心的印第安人,教他们在荒野上狩猎、捕鱼和种玉米,他们才活下来。1621年10月秋收之后一天,幸存者欢聚在一起,饱食了野火鸡和其他食品,唱歌跳舞,感谢“上帝”的恩赐。两年后又遇大旱,人们禁食祈祷一天,突然天降甘霖,祈祷日变成感恩日。后来这种群众自发性的活动逐渐扩展到各地。1864年,林肯总统才正式指定一个日子为感恩节。其实,我早从书上知道感恩节的来历,当天中午在一次国际学生的聚会上又听了主人的介绍。看见费克斯先生那样诚恳的态度,我又认真地听了一遍,由儿子担任翻译。
    费克斯的儿子与他的宠物狗
    我不免联想,感恩节是否类似我们的“忆苦思甜”?美国现在很繁华,但两百多年前移民者是很艰苦的。繁华是艰苦奋斗得来的,应该告诉子孙后代。除了感谢“上帝”,还应该感谢那个叫斯夸诺的印第安人。现在国内有些青年,一听讲过去的艰苦,总爱讽刺地说:“又来忆苦思甜了。”我仍然相信“忘记过去就是背叛”这句名言。我也想起“文化大革命”时在“五七干校”,军代表经常要大家吃“忆苦饭”。在长期重体力劳动之后,去吃那些难以入口的东西,完全是折磨人;而并不参加劳动的军代表,却在吃米面鱼肉。可惜我没有魏明伦的才华,否则也可以写一部“荒诞戏”。
    晚餐的主菜是火鸡。这种“忆苦思甜”,比吃“忆苦饭”高明多了。美国人爱吃火鸡。费克斯先生的孙儿孙女,各用手拿一只鸡腿在啃,津津有味。我这个“外国人”不习惯吃火鸡,尝一尝算是“调查研究”了。晚餐结束时,我问是否可以把座位标签带走作为纪念?因为那上面有一个火鸡图形,主人欣然赞同。
    饭后小坐,我们表示感谢和告辞。费克斯一家也感谢我们和他们一起愉快地度过感恩节。在归途中,我感到带走的不仅是一个有火鸡图形的座位标签,而是费克斯的那颗善良的心,那种助人为乐的精神,那样高寿而又年轻的心态。
    “呀!”珊珊望着路旁一个气温显示器说,“零下一度。”
    我也看见气温显示器,看见雪花纷飞;但我不感到寒冷,我心里充满温暖。
    1998年11月末根据1992年旅美日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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