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娃儿
    童年时期,我有一个小伙伴,叫冬娃儿。
    冬娃儿的母亲是外婆家的女工,大家称她濮嫂。濮嫂的丈夫去世后,她改嫁给一个聋子。聋子给外婆家看大门,忠于职守,对人和气。他住在进大门的楼板上,楼板有一个出口,要搭一个很长的木梯才上得去。聋子因为穷,以前没结过婚。他非常爱冬娃儿,让他穿得干干净净。当时我没有问冬娃儿姓什么,事隔六十年更无法考证了。
    每当我去外婆家,给外婆、胖舅舅和舅妈请了安,喊了表哥、表嫂和表姐,便急于去找冬娃儿。我小时候很淘气,头上长两个漩,人称“五横牛”。表嫂一见我,必高呼:“五王爷来了!”既是表欢迎,又是放“警报”。这时,冬娃儿已在天井里等候我。现在想来,表嫂的呼叫可能是对我采取的防范措施之一。
    冬娃儿笑着问我怎么玩,先安排“日程”。
    如果是春天,我一定提出放风筝。先缠着胖舅舅到街上买一个金鱼风筝或丁丁猫儿风筝,就向外婆报告要去垮城墙放。外婆见我和冬娃一起去,便同意了。不过总得叮嘱:不要摔跤,快去快回,不要被“麻脸子”(即人贩子)拐走。我一一点头称是,立即和冬娃儿一起跑出大门。
    冬娃儿比我高,身体很结实。他带我从对面的街背后,穿过一大片菜地,就到了垮城墙。城墙多年失修,城砖塌下来一部分,我们沿着城砖爬上去。在城墙上感到站得很高。望城内,全是一片一片的黑瓦矮屋,不太好看;望城外,既有绿色的小麦,又有弯弯的溪流,十分开阔。空气新鲜,春风扑面,一身来劲。我和冬娃儿一人手举风筝,一人牵着线跑。轮流几次,满身是汗。这时冬娃儿必定想起外婆“快去快回”的指示,便另想出一个新玩意儿,吸引我跟他回家去。
    我们经常一边玩,一边摆龙门阵。冬娃儿在慈惠堂办的一个工厂半工半读,我估计是胖舅舅安排的,因为胖舅舅是育婴堂堂长。冬娃儿上午做工,下午学认字和珠算。他说一个月打两次“牙祭”,一次一碗咸烧白或甜烧白,八片肉,刚好一人一片。我听了很同情他。以后我凡买零食,无论是橘子或花生、干牛肉或香油卤兔,绝对一人一半,他也乐意接受。母亲对我吃东西一向控制很严,但“儿在外,母命有所不受”。冬娃很够哥们,从不揭发,更不会“反戈一击”。
    有一天我在天井玩,冬娃儿示意我出去。经外婆同意,我和冬娃儿到了街口。原来在一家饭铺前面,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头上顶了一根长板凳。冬娃儿说这叫“顶板凳”,是穷人吃了饭没有钱给,在这儿受罚的。要有人替他付了钱,才能取下板凳。我不愿意多看,便回到大门口坐在小石狮子上。门内楼板上有一个燕子窝,平时我最爱看大燕子喂小燕子,今天却无心思看了。冬娃儿让我看到人间的不公平!幸好胖舅舅从外回来,他一贯乐于行善,我向他报告了街口的情况。他去给了钱,那个跪着的人才取下板凳站起来。从此,我增加了对胖舅舅的敬意。
    抗日战争的宣传普及到许多地方。我在学校参加了捐寒衣的活动,冬娃儿也会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有一天,冬娃儿告诉我对门学校的空坝中午要演戏,到时我们都去了。不久,出来一男一女,敲锣打鼓,像卖唱的。观众马上围成一圈。女的表演总不成功。男的觉得丢了面子,便用鞭子打她。许多观众愤怒了,连声高呼:“不许打!”但男的仍不住手。几个观众冲上去夺过鞭子,要打那个男的。这时,女的立即护着男的,说男的是她的父亲。他们是东北人,因为日本人占领了东北,才被迫逃到内地。沿途饥寒交迫,精疲力竭,所以演出不好,千万不要打她的父亲。说着说着,她动情地唱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观众被感动了,不断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失地,还我河山!”冬娃儿和我都一起喊,恨不得马上打到东北去。这个广场戏叫《放下你的鞭子》,那些冲上去夺鞭子的观众都是演员扮演的,但当时我们不知道。听人说校长不许演这个戏,我和冬娃儿觉得这毫无道理。下午我们再来学校,果然空无一人,但校长室的窗却开着。为了报复,我和冬娃儿伸手进去,拿出一些书、本子和文具,把它们丢进厕所里去。现在想来这些做法太幼稚了,当时却自认为是正义行动。经过这个事件,我和冬娃儿的友谊大大加深了。
    敌机经常轰炸成都。我们随外婆疏散到温江县的文家场,半年多才回到城里。冬娃儿所在的工厂也疏散走了。后来,濮嫂和聋子先后去世,我再也没有看见冬娃儿。人世沧桑,以后的事就难说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冬娃儿应该仍健在。我真想见到他,叫他一声“冬娃儿哥!”但这愿望能实现吗?
    1998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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