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我只要小花
    我从小爱动物,特别爱小狗。
    亲戚中有两家养狗:一是四舅公家,养的是猎狗。庞然大物,用铁链拴着,我们一去,虽有人挡住,它仍张牙舞爪,跳起来企图咬人;一是四伯伯家,养的是京狗,小巧玲珑,见人就摇尾巴,只要逗逗它就和你玩。我那时尚不知世界上有鲁迅,却用了他所说的比较是最好的鉴别方法:猎狗与京狗,我喜欢京狗。
    四伯伯家,除他以外,只有四伯妈,没有小孩。我每跟母亲去他们家,大人摆龙门阵,我就和京狗玩。四伯妈见我喜欢京狗,主动对我说:
    “以后它生了小狗,送你一个。”
    我听了十分高兴,远超过大人买彩票中奖。当时我们住在外婆家,胖舅舅想发财,几乎每月都要买彩票。一到开奖前几天,舅妈还要给观音菩萨许愿。可惜观音菩萨不保佑,次次落空。仅有一次得了尾奖,胖舅舅高兴得买了猪耳朵下酒吃。我从没有想过彩票中奖,能有只京狗,就是最大的愿望。
    “还要等多久?”我赶快问。
    四伯妈说:“再过一个多月,你就可以得到了。”
    小孩子要的东西最好马上得到。但母狗还没有生,急也没办法。好在时间不算太长,而且不是做梦,只需要耐心。
    年幼时期的李致
    第二天上学,我立即发布新闻。大家都为我高兴,特别是与我最好的两个女同学。一个姓吴,一个姓彭——当时我们还不划分男女界限。她们仔细地询问了京狗的模样,我绘声绘色地作了回答。
    这一个多月,对我来说可真是度日如年。到了预定的时候,我催着母亲带我去四伯伯家。果然京狗生了小狗。我选了一只白色又有少许黄色图块的,装在早准备好的小竹篮里把它带回家。我向四伯妈鞠躬致谢,心里特别敬佩她。有些大人常常开空头支票哄娃娃,说了不算。四伯妈说话算话,她瘦小的个子,在我眼里变得高大起来。
    我把京狗抱给外婆、胖舅舅、舅妈、表嫂和家里所有的人参观。大家都说这条小京狗乖。外婆熟悉医书《验方新编》,说:“狗就是小的乖。等它大一点,喂点丁香给它吃,它就不长了。”
    京狗的身子不长,脚短,尾巴虽是卷的,摇起来很有劲。我和它玩了一天,它已经把我当成最亲密的人。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小花。它东跑西跳,用鼻子闻来闻去,只要我一叫“小花”,就摇着尾巴向我扑来。吃饭的时候,喂它米汤,它把一个小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问题出在晚上:小花在哪儿睡?
    我早在竹篮上铺了一些破棉絮和旧布,它躺着好像还舒服。我要把它带进屋里,没有一人赞成。最后只得把它放在我住的屋外。开初,小花疲倦了,安静地睡了一会。但一到半夜,它却用一种凄凉的声音叫起来,把我和母亲都吵醒。
    小花的叫声使我心疼。我要去把竹篮提进来,母亲又不允许。我问母亲是不是小花怕冷,母亲说不是。还说小狗刚离开母狗,一般都要叫,隔几天就好了。我联想到自己,凡母亲外出,一定“撵路”,不带我去我就哭。这样,我似乎理解了小花的感情,心里稍微平静一点。一直到小花叫累了,睡了,我才靠着母亲入睡。
    第二天上学,我把昨晚的情况告诉两个好朋友吴和彭。她们都同情小花,认为它那么小就离开了妈妈,当然不习惯。可是放学回家,几乎受到全家人的声讨,说小花的叫声影响睡眠。我说不是只叫了一次吗?表嫂说:“你睡着了不知道,把我们叫醒了几次。”
    小花见了我很亲热。可能大家骂了它,它只能从我这儿得到爱抚。我抱着它说:“小花,你晚上不要叫了,不然大家会讨厌的。”小花高兴地用舌头舔我的手,弄得我痒痒的。为了安慰小花,我一直和它玩到晚上——当时课程负担不重,放学后没有作业。
    不幸到了夜晚,小花又凄凉地叫起来。这样一直连续叫了几个晚上。我既同情小花,又怕这样下去,大人更讨厌它。“小花,你懂事一点吧!”这是大人经常叮嘱我的一句话,我现在把它用来叮嘱小花。
    记不清是在哪一天了。我上学的时候抱了抱小花。它一直跟我走,我只好把它撵回去。到了学校,又向两个好朋友吴和彭讲述小花的可爱和一些趣事。吴文静地笑了,彭的脸像苹果似的更红了。
    放学回家,我满以为一叫小花,小花会立即跑来迎接,但毫无动静。我一边叫一边找,不见踪影。问大人,都说没看见。我认为表嫂是最大的“嫌疑犯”,追着问她,她支支吾吾地说:“上午都在,下午有个和尚来化缘,它就跟着和尚走了,以后再没看见它。”
    母亲来安慰我:“以后我们再向四伯妈要一个。”
    “我只要小花,哇——”
    记不清是怎样收场的了。当晚,没有小花的叫声,特别安静。我很久没有睡着,担心小花刚离开它妈妈,现在又走掉了,不知会遇到多少困难。有人喂它吃的吗?今晚它睡在哪儿?明天会不会回来?我的头转来转去,泪水把枕头打湿一大片。
    第二天,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两个好朋友,但我沮丧的表情使她们感到异样。课间,我不玩。她们主动来问我,我流着泪说:“小花不在了。”放学回家,再也不见小花,盼它归来只不过是痴心妄想。
    小花的丢失,始终是个谜。我长大了分析,当时正是抗日战争,生活困难,大人心烦,不愿听小花尖叫,加上它不讲卫生,随地小便,他们故意把小花丢了或送人。然而,他们不知道这样处理,给我的心灵造成多大的创伤。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闷闷不乐,老想着:“小花到哪儿去了?”
    我再没有去四伯妈家,我觉得对不起她。
    1998年8月2日
    附记
    有一次和表嫂通电话,她终于承认狗是她放走的。我的怀疑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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