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向听雪楼这边来,中途三度遇见巡逻的王府卫士,全都弓上弦刀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狄仁杰熟悉飞虎城的军事布防状况,除了曾知味带来的王府卫士,镇南王还可以使用虎符调兵,动用岭南沿线十万大军,控制东起红河镇、西至大小罗刹岭一线,战线总长度约三百里,彻底切断岭南人进入北方的通道。
    如此一来,无论大仙会派多少高手袭击飞虎城、凤凰观,都将回头无路。
    镇南王作为一方大员,很多事不是不能做、做不到而是不想做,只想坐享其成,不费吹灰之力而唾手可得。
    正因如此,狄仁杰非常看重镇南王对大仙会、连云寨的态度。
    当然,继续向国家层面来看,长安城也无比看重镇南王的做法,因为那关系到南方的局势。
    他没有看见曾知味,也没有听到大规模的厮杀动静。
    “曾知味一直在做戏,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莫不是做戏,别人是半真半假,他则是九假一真。”狄仁杰不禁感叹。
    身居镇南王府大总管之位,或许只有曾知味那种变色龙一般的人物,才能胜任其使命。
    “救救我,救救我……大人救我……”道边杂草深处,忽然有人压低了嗓音呼救。
    狄仁杰停步,左右看看无人,才向草丛接近。
    “我是连云寨的人,刚才在凤凰冢下面探听到线索,的确有凤凰存在,那是一个大阴谋……大人,我中了箭,怕是挺不过今晚了,这块布一定……交给金镶玉,让她提防所有人……”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只手伸出来,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巴掌大的白布,边缘极不规整,应该是仓促间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白布上滴着血,足见那人受伤极重。
    “怎么能证明你的身份?”狄仁杰低声问。
    在草寮,他刚刚经过曾知味的试探,绝对不想遭遇第二次。
    “我的身份——”那人惨笑一声,“无需证明了。金镶玉说,度过这一劫,今后连云寨就是大理寺的马前一卒,火里来雨里去,随时听候差遣。我的伤太重,不求大人搭救,只要把这块布送出去,我就……死也……瞑目了。”
    狄仁杰伸手接过那块布,粗粗扫了一眼,明白那是一幅地图。地图尽头,一支箭头指向了一个“凤”字,令他精神一振。
    “活凤凰?”狄仁杰沉声问。
    “千真万确,有人成功培养凤凰,告诉金镶玉,一定夺到凤凰胆,拯救岭南大小三百部落,保卫家园,消灭强盗……”那只手缩回去,草丛乱响,稍后重新恢复了平静。
    狄仁杰把白布掖在靴筒里,绕过树丛和山石,想把此人搀回去救治。可是,四周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十几人同时叫着:“抓住了,就是他,在这里,在这里……”
    他躲闪在一棵山核桃树后面,偷偷探望。
    卫士们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大声惨叫,听声音正是留下地图的人。
    “大总管吩咐过,不要活口,勿留后患。赶紧,杀了埋了,就当是这个人没在凤凰观出现过。”有人吆喝。
    惨叫声瞬间停止,也就代表着连云寨的人已经送命。
    狄仁杰后退,无声地离开现场,抄捷径回听雪楼去。
    进屋之后,他先吩咐陶荣和胡先生带着纸笔去小亭,把他记在柱子上、地上的奇怪字符誊抄回来。
    不管那些东西有没有大用,都是一种奇特发现,必须留存,以待后续勘验。
    陶、胡二人离去后,柳叶轻手轻脚地斟上茶来。
    狄仁杰取出白布,平铺在桌上,仔细研究那个“凤”字到底在凤凰观里什么位置。
    “大人,这是什么地图?咦?线路从饮冰斋和谪仙居之间穿过……紫云府向西……干涸小溪左行,横沟西段右折,三道门户的院落……大人,这是去凤凰冢的路,金镶玉带着我走过,过了三重门,就是一个有着五口水井的院子,从左手边第一个门口进去,钻入一条向下的地道,就能直达凤凰冢。”柳叶诧异地叫起来。
    狄仁杰把白布的来历简要讲了一遍,柳叶立刻摇头:“虽然是金镶玉的人舍命换来的,但这地图没用,金镶玉带着我进去,只能到凤凰冢底下。大人,那地方您也去过了,除了白玉璧,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狄仁杰把白布调来转去十几遍,很快就弄清了,“凤”字就是凤凰冢的位置。诚如柳叶所说,这是通向凤凰冢的地图,没有特别用处。
    他丢开白布,微感失望。
    原以为连云寨的死士找到的是柳暗花明的重要线索,但现在看来,这地图带来的信息严重滞后过时,根本无法给分析案情帮上什么忙,白白浪费了死士的一条命。
    “大人,这个字是不是反写反了?”柳叶拿过白布,指着那个”凤”字。
    狄仁杰早就注意到那一点,但是可以理解。刺探情报者的情绪处在高度紧张之下,能够画清楚路线已经殊为不易,标注地名时,能省则省,能减则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凤’字反着,是不是该反着看、倒着看?我们把布翻过来,对着烛光,您能发现什么?”柳叶问。
    狄仁杰心中一动,柳叶的话启发了他,他立刻拿起那块布,字面对着蜡烛,背面向着自己。
    外面,铁索连环甲哗啦哗啦乱响,十几串又沉又重的脚步声一路冲进来。
    狄仁杰垂手藏起白布,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香茶。
    曾知味当先进来,后面是十几名身披重甲的卫士。
    “大人,兄弟们看见,有大仙会的敌人冲到这边来……我赶紧带人过来,免得惊扰了大人。搜,赶紧搜,楼上也去搜,只要是陌生人,格杀勿论……”曾知味气喘吁吁地叫着,根本不等狄仁杰点头允许,便指挥着卫士们四处搜索。
    狄仁杰没有制止,只是默默地喝茶。
    无论曾知味使出多少把戏,他都泰然自若,表面不动声色。更何况,楼上没有任何犯忌的东西,就算把木榻全都拆掉,也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
    曾知味坐下,起初脸色凝重,稍后低下头,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容。
    “大人,兄弟们抓到了一只信鸽,信鸽携带着一封密信,您有兴趣吗?”曾知味问。
    狄仁杰微笑:“曾总管,我只对祭祀大典的细节、王妃的安全问题感兴趣,其余的,都是你的工作范畴,与我无关。”
    曾知味大笑:“是是,我糊涂了,我糊涂了。这些事原本就是我的事,不该拿来劳烦大人。唉,都怪元十三的酒,一喝了酒,脑袋糊里糊涂,难免干些糊里糊涂的事。刚刚道观里守卫告警,惊动了王妃,她召我过去问话,顺便询问了一下狄大人的伤情。唉,狄大人在凤凰观遭到偷袭,是我严重失职,等到回了飞虎城,我必须向王爷请罪。对了,大人的伤好些了吗?”
    狄仁杰抚摸着小腹,伤口的阵痛已经减轻了很多。看来,王府的丹药的确具有神奇的疗效。
    “多谢过问,好多了。”他说。
    曾知味摇头:“是王妃惦记,差我来问。狄大人伤情好转,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对话期间,楼上一直稀里哗啦、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看来,那些卫士们早就得到曾知味的指示,要将听雪楼查个底朝天。
    “这里乱,我们到外面谈。”狄仁杰说。
    曾知味会意,马上大声吆喝:“好了好了,查完了赶紧下来,别耽误狄大人休息。”
    铁甲卫士们下楼,两手空空,没有任何发现。
    “大人恕罪,千万不要见怪。要不,您亲自到谪仙居去一趟,当面回禀王妃?”曾知味问。
    狄仁杰没有拒绝,因为他从曾知味眼中读到了更狡猾的意思。
    “曾总管先请,我即刻就去谪仙居。”狄仁杰说。
    面对这种对手,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从对方料不到的角度入手,才能争取暗战的主动性。
    曾知味果然一愣,随即用大笑掩饰:“告退,告退,狄大人自便,自便。”
    卫士们出去,柳叶这一次表现出了少有的成熟冷静,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微笑不语。
    “笑什么,小柳叶?”狄仁杰问。
    “胡先生说,大人有瞬间破解心魔之力,无论局面多乱,都能洞悉先机,杀敌人个出其不意。刚刚狄大人同意亲赴谪仙居,曾知味的表情极度错愕,仿佛生吞了两个鸡蛋一样。”柳叶笑起来。
    狄仁杰感叹,只有胡先生最懂他。
    魔由心生,一旦他的心安定下来,任何魔障幻象,都是纸人纸马,一脚踏上去,挡者披靡。
    “更衣。”他笑着吩咐。
    既然是去拜谒王妃,他当然不肯草率。换过衣服如同换过心情,他必须以全新的思想面貌来应对新一轮战斗。
    狄仁杰洗脸更衣,慢慢地收拾心情。
    元十三是江湖散人,酗酒杀人,放浪形骸,都是个人所为,没有人愿意去指责他。即使坊间流传他痴迷于王妃,也很容易受到原谅,因为他毕竟是个“浪子”。
    浪子多情,浪子也无情,浪子的那些惊世骇俗、愤世嫉俗之举,都变成了一种特殊标签,非如此行径,才对得起“浪子”之名。
    狄仁杰不同,他是京官,是大理寺掌权人,一举一动代表的是皇家威仪,而不是个人。
    陶荣、胡先生回来时,狄仁杰已经更衣完毕,气定神闲地坐在大厅里喝茶。
    胡先生的脸色十分严峻,左手握着一大卷纸,右手拎着文房四宝布囊。
    “那些字符如何?”狄仁杰问。
    陶荣抢先拱手回答:“大人,符号十分重要,我们过去时,曾知味正在苦苦研读。不过,他的文化根基远远低于胡先生,无法破解其中的奥秘。”
    柳叶心急,从胡先生手里抢过那卷纸,在桌上铺开。
    “怎么?竟然是白纸,一个字都没有?”柳叶叫起来。
    她把那卷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果然一个字都没有。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胡先生只说了九个字。
    “那些符号传达的意思,就是道家九字诀?”狄仁杰明白了。
    “道家九字诀加九天十地、八百神魔连环大手印,大人看得准、记得快,其中重复符号只有十之四五,我将它们剔除,只留下最重要的,就合成了大手印。如果巨鸟是凤凰、尾羽符号是预兆,那么,凤凰出世,随之带来的就是一场如火如荼的血战。”胡先生说。
    狄仁杰顾不得惭愧,毕竟当时情况,能够辨认并记下符号已经不易,即便有一半重复,也已经穷尽了他的智慧。
    “豢养凤凰者,疯了,疯了,疯了……”他一连说了三个“疯了”,心情已经坏到极点。
    出山之时,老师曾经用金击子在狄仁杰头顶一边敲击,一边传下护体真言:“此去,万万不能动用不可控之力,世间所有大奸大恶之徒,无论怎样行动,心中都存着‘人性’,不敢毁灭身外世界,以至于连其自身都无法立足。唯有那些不可控之力,才是毁灭天地宇宙的邪魔外道之志,一旦开启,天地不存。”
    过去,狄仁杰没有遇见过“不可控之力”,如今,这只无名巨鸟、杀人凤凰就是绝对的“不可控之力”。
    九字诀是道家战斗力的集大成者,昔日“封神”之战,九字诀过处,神、鬼、魔、士无不引颈受戮,根本没有逃命的机会。诛仙阵中,番天印、遁龙桩、黄龙剑、乾坤袋、太极图……一切宝物,都在九字诀面前黯然失色。
    九字诀加大手印,已经穷尽了“杀”字的极限。
    所以,胡先生的面色不仅仅是严峻,而应该用“沮丧”来形容。
    “那是什么?这么严重吗?”柳叶无知,仍然追问。
    “杀人凤凰不除,豢养凤凰的狂人不除,这世界——就毁灭了。”胡先生艰涩地回答。
    柳叶吓了一跳,连连倒退,跌坐在椅子上。
    “应该还有机会,巨鸟羽翼还未丰满,没到‘风尘吸张、万里飓风’之时。胡先生,我们必须顺应天时天意,既然上天选择在这个时候指引我们来到凤凰观,就是要借用大理寺的力量,斩锄这只杀人凤凰。大家不慌,我们一定还有机会。”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是主帅,帅旗不倒,大理寺就不倒,其他三人就有信心和战斗力。
    “我现在去谪仙居拜谒王妃,真正的转机,或许就在困难丛生、山穷水尽之时。”他说。
    胡先生回转之前,他心里或许对谪仙居之行还有一丝残存的绮念。这一刻,杀人凤凰蠢蠢欲动,大理寺没有退路,他的心就变得坚硬如铁,再也不存一丝暧昧。
    他从来不想当英雄、逞英雄,都是形势所逼,自古华山一条路,迫得他不得不“阵列在前”。
    “大人,我陪您去。”柳叶突然叫出声来。
    狄仁杰回头,看见三名属下同时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不会有事。”狄仁杰摇摇头,“你安心在这里,我们四个人不能再发生任何意外了。”
    他当然明白三个人在担心什么,跟随他久了,每个人都了解他的行事习惯。
    “我至少可以陪您过去,站在谪仙居外守候,直到您安全出来。今夜实在太晚了,已经过了子时正中,很快就要到丑时了。”柳叶仍在坚持。
    “好,跟我去吧。”狄仁杰点头答允。
    两人离开听雪楼,径直赶往谪仙居。
    谪仙居的灯亮着,王妃的身影映在窗上。
    就在一个时辰前,狄仁杰和元十三见面时,王妃已经熄灯睡下。现在,重新亮灯,或许正是为了等候狄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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