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寮外风声又起,树丛花叶唰唰飒飒,响个不停。
    狄仁杰极力想象,当曾知味坐在这里时,会说些什么、想些什么?
    曾知味表面豪爽大气,实则圆滑到极点,表情转换极快,仿佛川中“变脸”戏法一样。这样的人最难对付,因为外人根本不清楚他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呵呵呵呵,狄大人好雅兴啊,今晚跟元先生一起喝酒——”曾知味边笑边走,站在了草寮门口,低头一看,抚掌大笑,“好啊,狄大人海量,已经把元先生喝倒了?”
    狄仁杰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着向外望,看着身着软甲、手提双斧的曾知味。
    昔日开国元勋程家擅长长柄开山大斧,那是马上兵器,只适用于两军对垒时阵前交战。后来,有智者将开山斧做了改变,斧柄只留两尺,斧头缩至一半,就变成了曾知味此刻手中提着的这种近战利器。
    “酒不醉人人自醉。”狄仁杰淡淡地回答。
    “唉,元先生性情中人,不善劝酒,往往自己都醉了,客人还没喝够。罢了罢了,我来陪狄大人喝几碗。”曾知味弯腰进了草寮,坐在元十三的位子上。
    “曾总管,有敌人要来吗?”狄仁杰不兜圈子,开门见山。
    “是大仙会的人。”曾知味把两把斧子交到左手,单手拎起酒坛,将两只碗再次斟满。
    “他们终于瞄上飞虎城了。”狄仁杰感叹。
    “哈哈,是啊,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也一直都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大仙会的人——”曾知味端起碗,大口干了,然后继续说下去,“打错了算盘,根本不该打飞虎城的主意。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早就掌握了他们在岭南的老巢资料,连详细的地形图都画好了。唉,我常常劝王爷放过他们,因为飞虎城的百姓分属于不同民族,有些人与大仙会的人属于同族同宗,关系极近。如果扫荡大仙会,一定会引发城中百姓的不安,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镇南王宅心仁厚,为了这座城操碎了心,我怎能逆势而动、与王爷背道而驰呢?”
    狄仁杰一笑,听曾知味话里的意思,分明在诛杀大仙会这件事上存在颇多无奈,却又不得不下令执行,进退之间,两难取舍。
    “善心动不了恶魔,曾总管,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仙会的人不但作恶,而且谋逆,必须放手诛之。”狄仁杰说。
    曾知味又斟了一碗酒,放下酒坛,猛地一拍桌子:“没错,没错,狄大人说得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昔日王爷也教诲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对大仙会这样的江湖人渣、武林败类一定要痛下重拳,扫荡一空……”
    他晃了晃两把斧子,斧刃上散发着湛湛冷光。
    “可惜元先生醉了,否则的话,也让他观瞻一下我曾家斧法的厉害,哈哈哈哈……”曾知味又笑起来。
    草寮的风声变得更密集,但敌人仍未现身。
    “狄大人以为,成仙一说,是否可信?”曾知味忽然换了一个完全与当下局势无关的问题。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白石和青泉两位道长,曾总管向我发问,岂非问道于盲?”狄仁杰笑着摇头。
    “狄大人自长安来,学问见识一定比我们这些偏居穷乡僻壤的人高明得多。不怕大人见笑,三年前我曾保护王妃北去,参加京城南郊梅花观祭祀大典。那时,万人丛中见过狄大人一面,无限景仰之情油然而生,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萦绕心头。所以,飞虎城得到狄大人即将南来的消息后,最激动、最迫切的就是我。狄大人,之前我对‘成仙’深信不疑,总以为只要诚心笃志、诵经求道,就能得到白日飞升的机会。可是,从呼延豹将军身上,我却产生了怀疑——”曾知味满脸真诚,眼神中都透着无比的恳切,几乎让狄仁杰相信,对方是在真心求教。
    “说说看?”狄仁杰点头。
    “呼延豹根本不想成仙,呼延小怜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女人——咳咳,狄大人,下面这些话咱们说过就忘,随风飘去,不再重提。”曾知味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他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生下了小怜,忽然下落不明,只留下这个女儿,父女相依为命,十分不易。最后还是王妃发了善心,把小怜收留在身边,悉心调教,修文习武,出落得一表人才。呼延豹跟我说过,他要为小怜好好活着,不再贪恋战功,只求明哲保身,多攒些钱,将来让小怜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怀着这种想法的人能追求成仙吗?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狄仁杰很清醒,绝对不会被曾知味的“真诚”打动。
    以呼延豹的身份,军中俸禄不高,要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并不容易实现。
    狄仁杰曾在京城查处过几起军中贪腐案,十几名曾在西北战场上屡立战功的将军,都是为了让家中老小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而走上了歧路,不但克扣军饷,而且向边境走私者大肆勒索,最终发展为杀人越货,从官军变为强盗。
    “呼延豹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吧?”狄仁杰问。
    曾知味笑眯眯地摇头:“当然没有,当然没有,他是个耿直刚勇的正派人,把身边将士视为手足,绝不会克扣部队的粮饷。我听说——只是听说,没有真凭实据,呼延豹喜欢打猎,打到猎物,就分给将士们,绝不独吞。可惜啊,好人没有好报,有些没有分到大好处的人,偷偷向镇南王举报,检举密函全都交到了我手里。我当然替呼延豹据理力争,保他一条活路。就在那时候,发生了小怜失踪的事,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完了。”
    在部队中,“打猎”有多种含义,猎物有可能是野兽飞禽,也有可能是奴隶、人头、财物、车马。
    人人都相信“法不责众”,所以遇到这种事,所有人会一哄而上,得了好处就跑,谁都顾不得猎物的死活。
    曾知味的话意很隐晦,可狄仁杰已经猜到呼延豹究竟在岭南做过什么。
    “人死了,账就烂了,以后永远没人追究了,对吧?”狄仁杰问。
    “是。”曾知味耸了耸肩,“所以嘛,现在大家都不再提呼延豹和小怜,除了王妃祭祀之时。人命本不值钱,活着还好说,死了死了,人死茶凉。”
    嗖嗖,嗖嗖嗖嗖——外面响起了箭矢破空之声。
    “唉,大仙会的人啊,除了偷袭,没有别的本事。狄大人,你等着,我出去杀人平事。”曾知味一口喝干了碗底的残酒,双手各拎着一把斧子,大踏步出了草寮。
    “石长生是被杀人灭口的,呼延豹呢?也是同样原因?”狄仁杰不再喝酒,端坐桌边,将已经思考了几百遍的问题重新托出来。
    听曾知味的意思,呼延豹在岭南做过一些事,很大概率是属于“白吃黑”,得了很大好处。有人追查起来,越闹越大,无法掩盖,最终只能以“赔命”结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数千年过去了,这句话永远适用,从未错过。”狄仁杰感叹。
    处理军中贪腐案时,他尽最大努力网开一面,给那些曾经为国立功的将士们一条活路。他们曾经是国家功臣,如果没有罪不可赦的理由,那就功过相抵,贬为平民,也就罢了。
    “他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是有感而发还是故意试探?”狄仁杰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对于曾知味,他只有提防、提防再提防,绝不敢麻痹大意。
    元十三仍在昏睡,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一个爱喝酒的人永远都做不了好保镖。”狄仁杰摇头。
    酗酒是狄仁杰最厌恶的恶习之一,所以陶荣、柳叶、胡先生都极少饮酒,时刻保持清醒,应对突发事件。
    “他醉得这么厉害,如果此刻连云寨有人杀进来,取他性命岂非易如反掌?”狄仁杰皱眉,因为这个问题十分现实,金镶玉虽然遭到重创,但她的部众都在,随时可能反杀进来。
    要知道,一日之前,元十三杀了巴陀,同时重伤金镶玉,已经与连云寨势不两立。
    “曾总管出去杀敌,看来我只能守在这里保护你了。”狄仁杰摇头喟叹。
    今晚,他望见天幕上的巨鸟,并且为了记录那些符号而无暇他顾。幸好有元十三在侧,几个回合之下就歼灭了大仙会来袭之敌。其实,这没什么值得畅饮庆祝的,更不知道酩酊大醉。
    “其中有诈?”狄仁杰目光如炬,突然洞察了一切。
    元十三大醉,空门大开,不过是为了引人上钩。
    第一层诱饵针对的是连云寨的人,假如那些人报仇心切,一定悄然潜入凤凰观,杀奔草寮而来。元十三貌似大醉,或许到时候就能暴起杀敌,将连云寨余部一网打尽。
    第二层诱饵针对的是狄仁杰,一旦有人来袭,狄仁杰选择逃走或是固守,都能表明他对王府、元十三的态度。再者,如果狄仁杰与连云寨有勾结,一定会趁机诛杀元十三,为连云寨除掉强敌。
    无论哪一层诱饵,都设置得相当巧妙。
    狄仁杰相信,能够做出这种繁复布置的,绝对不是元十三,而是曾知味。
    “睡吧,安心睡吧,我守在这里,任谁都伤不了你。”狄仁杰低声说。
    元十三斜躺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人事不知。
    狄仁杰暗自庆幸,对方设置圈套的对象是自己而非陶荣。陶荣心里装着金镶玉,而元十三是重创金镶玉的元凶,那么元十三大醉之后,陶荣一定忍不住冲动,马上拔刀杀人,就正好中了曾知味的陷阱。
    “还不是诛杀元十三的时候,他不过是诱饵而已,早晚都会被敌人挤出来,一条命变得分文不值。”狄仁杰一点一点剖析出了真相。
    就在此刻,有两人突然闯入了草寮,一胖一瘦,全都黑巾蒙面,手中反握着一尺短刀。
    “狄大人,我们是连云寨的人,金镶玉说,先杀元十三,再救狄大人出去。”胖子低声招呼。
    狄仁杰摇头苦笑,他其实并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那些足够愚蠢的敌人总是按部就班地展开行动,浑然不顾对付的到底是谁。
    就像现在,狄仁杰在乱麻一样的数百条线索中找到了头绪,一切都是试探,一切都是怀疑,他根本不必刻意反击。
    “她还好吗?”狄仁杰问。
    “她很好,不劳大人牵挂。”胖子回答。
    “元十三就在这里。”狄仁杰说。
    他不愿意应付这些低级陷阱,只是觉得对方愚蠢得有些可笑。
    金镶玉重伤,逃亡于响铃镇,还得靠着胡先生的援兵而侥幸活着,岂能称之为“很好”?
    “杀了。”胖子吩咐。
    那瘦子立刻向前猛扑,右臂一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元十三的咽喉。这一招又准又狠,杀人手法十分娴熟。
    如果狄仁杰置之不理,那一刀就要了元十三的命。
    “元十三该死吗?答案是肯定的。”狄仁杰早就做出了判断。
    千钧一发之际,元十三身子一翻,右手在刀柄上一拍,中刀脱鞘而出,掠过了瘦子的脖颈。只一刀,瘦子的人头就飞了起来,从草寮的木窗穿出去。
    胖子一愣,向后连退三步,已经退出草寮。
    他惊叫低头,胸口竟然多了一把短刀,正是同伴手里跌落的那把。
    “狄大人,我们……救命,救命……”胖子没有即刻咽气,立刻向着狄仁杰跪倒,祈求救命。
    “你们是什么人?”狄仁杰问。
    “误会,误会,我们是曾总管的人,今晚只不过是做戏试探狄大人和元先生,绝对没有恶意,请二位饶命……饶命……”胖子吓得脸色惨白,说话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连不起来。
    “试探?刚刚元先生不醒的话,早就该身首异处了。”狄仁杰说。
    “不要杀我,曾总管马上就到,怎么赔罪都行,就是不要杀我……我家里有八十老母、两岁儿子,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胖子大声哀嚎起来。
    “放了他,杀他没意思的。”狄仁杰说。
    元十三抽刀,轻轻嗅着刀刃上的血滴。
    每次试探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胖子大声哀嚎起来,在暗夜里显得尤其惊人。
    “多余,好吵——”元十三右手中指一弹,短刀飞出,刺穿了胖子的咽喉。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所有人在曾知味的筹划下依次布局,只是为了将狄仁杰拖进陷阱。可惜的是,这种如意算盘并不奏效,毕竟大理寺整天面对的就是各种深深浅浅的圈套、埋伏、诡计、陷坑,在那种地方待久了的人,早就像穿了三层战甲一样,百毒不侵,水火不惧。
    “竟然不知不觉就喝醉了,失礼,失礼。”元十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没事,我也醉了,刚刚曾总管进来喝了几大碗,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醉了,竟然试探起我们来。”狄仁杰说。
    “大总管整天疑神疑鬼,除了王爷,他看任何人都像奸细。”元十三懒洋洋地起身。
    “酒已够了,告辞。”狄仁杰站起来,跨过地上的尸体。
    “不要管凤凰观的事了,回去吧。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省得惹麻烦。飞虎城这地方,只有豺狼蛇虫才能活下去,好人没法活。你是京官,应该知道,好多贬谪至此的官员全都有来无回。再有,什么大仙会、连云寨、苗疆部落、蛊苗山寨……都是群魔乱舞,狗咬狗一嘴毛,打打杀杀到了最后,王爷就会出兵清扫战场,垂手落得天下太平。”元十三在狄仁杰背后说。
    狄仁杰出了草寮,转过身来,向元十三拱手:“王爷能等来天下太平,百姓却等不及。就连我们脚下这大唐江山,也不是等来的,而是开国元勋们一刀一枪、一弓一箭打下来,再传到当今皇上手里。你刚刚说的那些江湖势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国家失去民心。民心散了,国家就完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才是治国治世的箴言。老百姓是水,帝王是船,这艘大船最终能否顺行千年,都是由水来决定。
    “呵呵,好话劝不了该死的鬼。狄大人,这里是飞虎城的地盘,不是大理寺。飞虎城有飞虎城的规矩,不守规矩的人,或许明天早晨起来就要变成一具死尸了。”元十三冷笑。
    “我只遵守一种规矩,那就是大唐的法令。”狄仁杰淡淡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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