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呢?事有轻重缓急,是攻赵国重要,还是保住自己的魏国重要?即使当真怀疑,谁又会将自己的国都置于危险之中?若有万一,国都真的被攻破了,国君都成为俘虏,人心必将涣散。那便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而是亡国了。”
    “所以,围魏救赵这样的计策,关键便在于须得朝敌人更重视的目标动手?其次,人心很重要,得人心者便有再战之力。若是失去了人心,或者军心不够稳定,就甚么都做不了?这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不是同样的意思?爹给我讲过这个典故。”
    “不错。而且,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某种意义而言,便是指攻心。无论是对方的军心民心,或者君王之心、武将之心,只要出现了动摇,便于我们有利。围魏救赵,何尝不是攻魏王与庞涓之心?”
    “我懂啦!如果庞涓不回师保都城,那魏王一定不会再信任他!主君不信任将军,就不可能让他再带兵了。小王先生,这就是离间计吧?是不是有很多战例都是用的离间计?”
    “是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很多时候,怀疑都是深藏在心中的,被人一挑便愈演愈烈。当然,有时候用错了人,便免不得怀疑了。所以,用人之道很重要,能明察身边人说的话是真是假、懂得分辨忠奸更重要。”
    “嗯,有道理。我娘也说过,绝不能人云亦云,必须能够独立思考。也不能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轻易地相信一件事,而是需要收集更多的事实和数据。单独的事实和数据是能够伪造的,但大量的事实和数据没有办法伪造,一定能够从里面发现真相。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确实很有道理。”
    “我爹和我娘都很厉害吧?”
    “是,陛下和娘娘都值得景仰。”
    何鼎立在西暖阁门外,听门内稚嫩的声音询问着愈来愈不简单的问题,听门外苍老的声音说着关乎国计民生的见解,脸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笑容。也许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但他总觉得,国朝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迎来一位英武铁血的帝王了,或许也是时候了罢。
    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说得对,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国朝不是鞑靼的对手,从朝廷到民间都充满了畏战的情绪,长此下去,国朝的精气神便会就此磨灭。不战先怯,自认为武力低人一等,彻底失去了进取夺胜之心是非常可怕的。国泰民安绝不能仅仅靠经营经济庶务,因为若是没有足够强大的兵力,国家只会成为一块令敌人无比垂涎的肥肉。
    所以,眼下正需要能够打破这种怯畏的人。他打从心底希望,太子殿下将会是这样的帝皇,就如当年的汉武帝那般。
    ************
    一段时日后,朱厚照学习兵法便已经渐入佳境。虽然他需要学的有很多,除了武经七书外,还有本朝的刘文成公(刘伯温)著的《百战奇略》与《兵法心要》等等。但对于有天赋的人而言,一通百通。若能先将《孙子兵法》理解透彻,学习其他兵书自然便轻松许多。
    朱祐樘也看过些兵书与战例,不算感兴趣,但至少不妨碍他领会各种战略。每隔几日,他便会考察儿子学习兵法的情况,而后惊喜地发现,儿子于此道虽算不上天赋卓绝,但亦是一点就通。王守仁也并非一味地教授他兵法,时不时还会点拨他一些为君之道,小家伙也渐渐地将在文华殿里的大道理都融会贯通起来。
    于是,帝后二人都对王守仁越发信任,觉得将儿子交托给这位年轻人确实再好不过。虽说西暖阁里的课程不过是隔日一个时辰的“兴趣课”,但张清皎每回都不忘吩咐给师徒俩提供茶水点心。给朱祐樘送了甚么,便减几样给西暖阁送过去。朱祐樘也心疼儿子,时不时还会从自己的茶点份例里分一些赐给师徒二人。
    这一天,两人正议论着某个战例,忽然听得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便听见李东阳笑道:“最近太子殿下的字确实进步较快,我一直想看看,伯安(王阳明字)究竟是用甚么法子教导殿下的……”
    说话间,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五位阁老一个不落地走了进来,除了一贯不苟言笑的刘健与王恕外,剩下三人都笑呵呵的。王守仁立在铺满了大字纸的书案旁,淡定地给他们行礼问好。朱厚照也看似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眨了眨眼睛。
    阁老们凑了上去,瞧了瞧太子殿下新写的那个墨痕未干的字,围起来评论了一番。他们对这般年纪的孩子的要求自然不会太高,首先肯定了太子殿下的进步,而后才委婉地提出意见。朱厚照点了点头,露出一付你们说得都对的神色。
    阁老们觉得他态度不错,都捋了捋长须,满意地退了出去。等到门吱呀一声关上,师徒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而后悄无声息地苦笑起来——尽管他们俩都曾经预料到可能会有这种“突然袭击”,但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禁不住会惊出一身冷汗啊。
    朱厚照叹道:“小王先生,偷偷摸摸的感觉真不好呀。”
    王守仁摇了摇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咱们眼下的进度仍然有些慢,怕是等到殿下习字略有小成的时候,都未必能学完武经七书。先前殿下不是曾经提过,休沐时也可出宫学么?可否请陛下或者皇后娘娘安排一二?”
    闻言,朱厚照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好呀!我这就去跟娘说,娘一定会同意的。”
    为了支持儿子学习兵法,张清皎不仅选了一处僻静的宅邸供他在休沐的时候出宫请教王守仁,还吩咐工匠给他准备了一个如房间般大小的大沙盘。王守仁与朱厚照师徒俩头一回看见大沙盘的时候,几乎齐齐地瞪圆了眼。而且这沙盘还是能拆卸的,他们大可按照自己的想法排布山川湖海与城镇。
    如此,王守仁在给朱厚照讲各种战例的时候便更得心应手了。战事地形如何,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行军,如何用计等等,都能在沙盘上直观地表现出来。他们还能模拟交战双方即时做出反应,演练究竟要如何做才能继续对抗取得胜利。
    尽管朱厚照从来没有赢过,但他依然对沙盘演练格外情有独钟。他坚信,这样的纸上谈兵已经不仅仅是“纸上谈兵”,每一次演练都是开拓思维,都是于绝境中不断求生的历程,都是从幼稚渐渐变得成熟的过程。
    王守仁虽是屡战屡胜,却也觉得并没有甚么值得自豪的。对手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纵然会有些奇思妙想,说明他确实于兵法一道并非没有天赋,但两人的水准到底相差太大。渐渐地,他越来越不满足于现状,心底也隐约坚定了未来的选择。这一回,他不能再遵循父亲的想法,须得为自己的目标思考一二。
    第443章 户部查知
    转眼便又到了春玉米收获的季节, 皇庄试种的山地与下等田均获得了丰收。户部尚书周经亲自带着人紧盯皇庄收获的情况, 亲眼目睹老农们收获玉米后心满意足地脱粒晒干。待到称重的那一天, 内阁五位阁老与六部尚书都陆续到场,由户部官员亲自拿着崭新的木斗计量。
    计量结果表明,今年的春玉米亩产量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增加了不少。这令众人都禁不住无比振奋, 更加期待正从各承宣布政使司送回京城的玉米。若是国朝各地的贫瘠土地都能种上玉米,亩产量都能如上等田那般, 粮仓还愁无法丰足么?百姓还愁无法饱腹么?
    就在各承宣布政使司试种的玉米即将先后送达京城的时候, 忽有一名御史在早朝时递上折子, 弹劾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在南直隶大肆屯占良田作为皇庄。据说, 这是他从南京户部得来的消息, 王献在南直隶横行霸道犯了众怒,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宦都已经忍无可忍,这才悄悄写信告诉了他。
    对此, 朱祐樘的反应非常淡定:“大肆屯占良田?可有他强抢良田的证据?”
    御史顿时哑口无言——他们都是风闻奏事,怎么可能等到确凿的证据才上折子弹劾?那不应该是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的事儿么?而且,他身在北京,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奔到南直隶去搜罗证据?这不是为难他么?
    皇帝陛下云淡风轻地扫了他一眼:“既然没有证据,你又凭什么如此笃定他犯了错?朕曾经说过,言官虽有风闻奏事之权, 却千万不可滥用。若是无凭无据便污蔑他人,意图掀起冤案,最终便须得承担责任。”
    那御史额头渗出些许冷汗, 忙不迭道:“微臣并非捏造事实,昨日刚接到南京送来的信件,写信的是南直隶户部官员,请陛下明察。”陛下都这么说了,他自然顺水推舟地说明了前因后果,自证清白。
    “那便让南京户部尚书和王献都上折子自辩。”朱祐樘道,示意此事交给内阁拟旨,“王献南下,是朕准许的。朕让他去南直隶好好经营皇庄,也相信以他的品性绝不会做甚么不法事。当然,若是他当真强占良田,朕亦绝不会姑息。”
    因着没有证据,一众言官便没有继续就此喋喋不休。倒是户部尚书周经仿佛有所触动,紧紧锁起了眉头,念头一转,赶紧回到户部召人查证:“你们让北直隶各府赶紧将他们的鱼鳞图册抄一份来,仔细查清楚,其中有多少皇庄!”
    陛下派人去南直隶经营皇庄,必定是因着江浙那片是鱼米之乡,上等田不知凡几,出息也远比北边的田地高。可北直隶早就有无数皇庄,难道陛下还不能满足么?且不提太后太妃,如今宫里拢共也就一位皇后娘娘,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还放归了那么多宫人,帝后也都是节俭的性子,花用必定远远少于先帝时期。御马监手握着那么多产业,竟还供养不起皇室么?
    怎么可能?按照他的估算,内库每年都该略有盈余啊。
    坤宁宫,张清皎听朱祐樘提起早朝时的弹劾,不由得笑了:“想不到,王献不过动作稍大了些,出手买了几个田庄,就有人已经坐不住了。买卖这种事,不是全凭自愿么?只许他们当地盘根错节的人家买得,咱们倒是买不得了?哪有这样的事?”
    “不过是想将他们所认为的‘危险’先掐灭罢了。”朱祐樘道,“江浙那一带良田千万顷,其中隐田必定不少。他们怕的不是王献买田庄,而是卿卿你先前在北直隶多管齐下的那些法子。若是照着那些法子使,将隐田都括出来,他们受的损失可就大了。”
    “这些人还真是未雨绸缪,消息比谁都灵通。”张清皎叹道,“既然如此机灵,何不将这聪明劲儿都用在正道上?偏偏想方设法地捅到了朝廷里,拿些似是而非的话哄骗了御史弹劾。他们这是笃定了即使很快查清楚王献并未做不法事,皇庄在南直隶扩张也能引起内阁与六部的警惕?”
    “当初太宗开辟皇庄,便有许多臣子反对。群臣的想法,始终是不能与民争利。再者,祖父与父皇在的时候,皇庄扩张也大都是仗势欺人。只是那时宦官势大,便是有人弹劾,也未必会理会。”朱祐樘笑着摇了摇首,“不过,如今他们都已经去皇庄走了好几遭,应当多少有了些新印象罢。”
    张清皎似笑非笑道:“是啊,只要他们去皇庄里随意转转,问问那些老农就知道——在皇庄里做活,可比在外头受地主富户欺压强多了。”去岁皇庄扩张,不知收纳了多少户勤劳却穷苦的佃农。他们在皇庄里过的日子红红火火,子女还能来京中学手艺挣工钱,过得可比从前滋润数倍。甚至还有人曾真情实意地对管事说,希望皇庄越多越好,能吃得饱饭穿得了新衣的人越多越好呢。
    “卿卿给这些人家谋生计的机会,比赈济更实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谁都能明白。”这么些年旁观下来,朱祐樘对经济庶务之事也越来越精通。道理其实很简单,与其让这些没有田地的佃农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刨食,不如让他们多几条出路。如此,即使遇到天灾,田地里颗粒无收,他们也不至于断了一切希望。按卿卿所言,便是提升了家庭承受风险的能力。
    张清皎从未直说“创造就业岗位”这样的概念,但后世轰轰烈烈的农民工潮令她很清楚,唯有自愿地与土地分离,而不是一家子人都与土地紧紧地绑定在一起,农民才会有脱贫致富的希望。如果还是一心一意侍弄土地,就算种的都是高产粮食作物,也仍然是靠天吃饭,未必能过得好。
    当然,这在后世那种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只能慢慢地来。更重要的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就业岗位”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相对狭小的市场,不需要那么多商品供给,自然也便不需要那么多商品生产者。一环扣一环,绝不能急于求成。
    没两天,皇后娘娘便听说,户部正在搜集北直隶各府的鱼鳞图册。她笑着对皇帝陛下道:“终归是瞒不过去了,户部的反应倒是比我想的更快些。万岁爷打算怎么替我挡回去?咱们的皇庄可是刚经营起来呢。”
    皇帝陛下挑眉一笑:“他们哪有颜面说皇庄的不是?皇庄帮他们将隐田括出来,于他们又有何干系?横竖这都是收不上税粮田赋的田地,养活了成千上万户佃农反倒是件善事。他们该感谢皇庄才是。”
    周经自是不知帝后对此早有默契,火烧火燎地等来了按照各府鱼鳞图册汇总而成的新皇庄鱼鳞图册。对比这一两年来的变化,他的心顿时便凉了半截。虽说皇庄的扩张并没有使甚么不法手段,但大量购买山地,积少成多囤积田庄的行为,毫无疑问昭示着熊熊的野心。更不用提,各府还隐隐传来消息,说是皇庄“承包”了许多田庄。鱼鳞图册上虽仍然归原主,但签了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契约,与购置也没有甚么两样了。
    周经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温和仁慈的皇帝陛下会容许御马监做出这等事来。难道陛下不知道,皇庄占得越多,能够纳粮税田赋的田地便越来越少么?国库都已经空虚至此了,陛下还默许御马监暗地里拖后腿,这让户部的人还怎么干活?
    于是,义愤填膺的周经立即写了一张折子呈上去,顺便附上了那本皇庄的鱼鳞图册以及各地“承包”田庄的消息。这封折子呈到内阁,五位阁老都震惊了,赶紧领着周经一起前去乾清宫觐见。
    对于这封折子,朱祐樘的反应依旧淡定:“不必看了,皇庄的鱼鳞图册,朕这儿都有。诸位爱卿何必如此惊讶?购置些产业,不是稀松平常的事么?既然绝大多数都只是山地,陆续囤积的田庄拢共加起来也不到千顷,而且多数都是用来种玉米的下等田,应当也算不上与民争利罢。”
    徐溥道:“那‘承包’田庄又是何意?据各府所报,仅是这些田庄,数量便极其可观了。各府都有将近两成田地归于皇庄‘承包’,那这两成田地原本该交的粮税与田赋怎么办?”
    朱祐樘瞥了瞥他们:“难不成,各府都不曾说过,这些田地本来便不用交粮税与田赋?”
    众人怔住了,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周经。周经思索片刻,神色越发严肃:“陛下的意思是,这些田地都是隐田?”如果皇庄承包的都是隐田,那户部确实没有任何立场指责御马监。又或者,反倒须得感谢他们让这些隐田显了形迹,只要仔细查就能寻出它们与皇庄之间的渊源。
    “如今全天下究竟有多少隐田,朕并不清楚。只知道,高祖时期丈量出的税田,眼下只剩下一半。若按照免税田亩推算,是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些的。况且,新开垦的田地还未算进去呢。”朱祐樘淡淡地道,“朕只知道,户部括不出来的隐田,皇庄可以括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与娘娘的日常……
    emmm,目前见缝插针也进不来
    因为有几件事得先干了呀~
    第444章 分享经验
    隐田, 始终是户部的心腹大患。难道他们从未注意过税田数量的变化?难道他们从未因国库空虚而头疼?难道他们不知道所谓的免税田亩有问题?连张鹤龄这种初来乍到的小官员都能推算出来的事, 他们当真一无所知么?
    只要并非尸位素餐之辈, 只要是在其位谋其政的良臣,都多少意识到了目前赋税徭役方面的问题。不仅仅是粮税田赋年年下降,服徭役的人数亦是越来越少。为了逃避徭役与地方的杂税,许多人宁可投献自家的田地成为名义上的奴仆, 也不愿继续维持良民的身份。这说明,赋税徭役制度已经满是漏洞, 急需改革。
    可是, 想改是一回事, 能不能寻出合适的法子来改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动赋税徭役制度, 便意味着牵动所有人的利益。上至官宦勋贵地主富商, 下至平民佃农,人人都与此息息相关。若是得不到官宦勋贵的支持,改革看起来轰轰烈烈, 最后极有可能像宋时的熙宁变法(王安石变法)那般以失败而告终。
    但换而言之,赋税徭役制度之所以须得变,就是因着官宦勋贵从中谋取了本该属于国库与平民的财富。想让他们将到口的肉吐出来,谈何容易?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算改革之策皆是良策,这些把持了朝堂与地方的人也极有可能从中使绊子, 将好好的良策变成恶策,祸害更多的民众。而后借由民众的反对,将这些良策都废黜干净。
    历朝历代的改革中, 这种手段屡见不鲜,所以失败者远远胜过成功者。而那些主持改革的人,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都通常被口诛笔伐,休想得到甚么好名声。
    想到改革面临的风险,便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猛然挺身而出。更何况,目前也并未到不改便过不下去的时候。国库虽然空虚,但东挪西挪还是能凑出些银钱,发生天灾也能及时开仓赈济。吏部将冗余官员以及政绩不佳者、贪腐严重者都渐渐清除干净后,户部也终于能喘口气了。
    对于众人的心态,朱祐樘很理解:“括隐并非小事,且仅仅只是括隐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但若是当真要改税赋徭役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议定之事。因此,我也并不强求内阁与户部能在短时期内拿出处理隐田的法子来。”
    周经沉默片刻,垂首道:“臣惭愧……”
    “周爱卿不必愧疚。”朱祐樘道,扫过了神色各异的众位阁老,吩咐何鼎给他们上些茶点,“朕本来暂时不想将皇庄一事宣之于众,但既然诸位爱卿都已经发现了,今日便好生议一议此事罢。萧伴伴,去坤宁宫将皇后请过来。”
    众人愣了愣:他们不是在商议国家要事么?请皇后娘娘过来是为何意?后宫不得干政,陛下难不成是突然将这条规矩忘了?“陛下……”
    在他们开口谏言之前,朱祐樘便微微一笑:“田赋徭役之制是国事,但皇庄是家事。每户人家的经济庶务都应交给主母处置,皇家亦不例外。朕早已将御马监交给皇后来经营,皇庄如何打理亦是皇后想到的法子,自然该请她参与商讨才是。而且,若皇后不在,朕恐怕也说不清楚。”
    陛下所言确实有道理,可皇家并非寻常人家,皇室的经济庶务一向由御马监负责,皇后娘娘只需打理宫务就足够了啊。众臣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发现了隐藏的忧虑。是他们想得太多了么?皇后娘娘管的事确实有点多了。
    刘健与王恕正要开口直言反对,认为内廷后妃不能轻易见外臣,徐溥便朝着他们轻轻摇了摇首。他性情圆融,胸怀开阔,倒是不甚在意所谓的男女之别。只要皇后娘娘不插手政务,专心经营皇庄也没甚么不好。陛下的精力有限,必定不可能时时约束御马监。皇后娘娘仔细管一管这群以皇家产业为名四处收受贿赂的太监是件好事。
    君不见,这几年御马监那些在各地作威作福的太监都纷纷落马了么?君不见,皇庄这几年都没有发生过强买强卖的事了么?君不见,那高产的玉米种子还是皇后娘娘让人开拓商路找回来的么?君不见,头一个尝试种玉米的是皇庄,无私分享玉米良种的也是皇庄么?
    皇后娘娘管理御马监带来了这么多益处,为反对而反对又有何意义?难不成还想让御马监回到从前梁芳在的时候那般乌烟瘴气?人人都一付贪婪成性的嘴脸,像过境的蝗虫似的到处搜刮?
    不多时,御座侧后方便张开了一座八屏紫檀木螺钿屏风。随着环佩玎珰,数名宫人持行障而入,身着常服的张清皎扶着沈尚仪缓步入殿。群臣都纷纷起身给皇后娘娘行礼,她轻声道“请起”,目不斜视地来到屏风后坐下。
    “皇后,众位爱卿都想听听,你对于经营皇庄有何见解。”
    不,我们并不曾提过想听,不是陛下您强迫我们坐下来听的么?
    “不必拘束,与他们直言即可。”朱祐樘笑得格外温和,眸中带着的宠溺之色,几乎令在场的老狐狸们都有些惊讶。他们都曾经见过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是如何怜惜疼爱的,却没想到,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爱惜远远胜过了太子——他神色间皆是即使明知必须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喜悦与柔情。
    屏风后的皇后娘娘似乎啜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将茶盏放下了,话中亦含着淡淡的笑意:“不过是妇人打理经济庶务的些许浅见,倒是在诸位跟前班门弄斧了。”当然,这不过是一句自谦之语罢了。她相信她的这些集合了后人智慧的“浅见”,足以得到国朝最聪敏之人的认同。
    “陛下将御马监交给我来打理,我便仔细梳理了一番御马监底下的那些产业。说实话,马场与草场如何经营我不懂,只能交给专精此事且人品足够信任的人来管理。我在意的唯有皇庄。”至于矿山、盐场这种暴利产业,猛然插手并不合适,也须得将人给理顺了再谈改革。这些事,今日自是不必特意多说。
    “其一,便是清查田亩,厘定各色田地的数量。我须得知道,皇庄究竟有多少处,以前每年的出息如何,与市面上那些田亩的出息是否有差别。若是有较大的差别,其中必然有人贪腐,从上往下仔细查就是了。”
    “……”周经默默地在心里道:这不是丈量田亩么?其实他也希望相似的田地亩产都能相差仿佛啊,他也觉得若是没有天灾,差得太多就是有问题啊。但偏偏各府交上来的计量结果很多都看似天衣无缝,就算觉得有问题,户部也没有办法真正派人去查。
    “更正皇庄鱼鳞册,知道各等田地有多少,且换了一批内管事后,我便将皇庄交给了王献负责。同时,我与他约法三章——其一,每年皇庄的收获,按照北直隶田地平均收成厘定。我可以接受略有浮动,但绝不接受在没有天灾时下降一成以上。其二,田地收获皆由皇庄处置,佃农的口粮按照每户人数补贴,且每月按他们的劳作情况给工钱。”
    周经忍不住问:“娘娘,为何皇庄的佃农不能自留粮食?按京郊平常的情况,主家收取三到四成粮食作为田租,一成作为田赋,剩下一半左右归佃农所有。”
    “那是下等田的田租,中等田与上等田浮动较大。”张清皎回道,“为了免受损失,不少主家都会将中等田与上等田交由雇工耕种与收获,只需给他们几天的工钱即可。至于下等田,收获太少了,佃农便是留了五成口粮亦只能勉强不至于饿死。”
    徐溥等人都微微皱起眉。他们没想到,身居深宫内的皇后娘娘竟然对民生之事如此了解,甚至比他们了解得更多。几乎每个人心底都多多少少对这位娘娘刮目相看,毕竟平常官宦人家的主妇同样负责经济庶务之事,却绝不可能关心田庄佃农与店铺伙计的生活。
    张清皎接着道:“口粮补贴其实并不多,但能缓解一些家中儿女众多的佃农面临的窘境。工钱则按劳作量分为数等,做活多的自然给得多,做活少的便给得少。若是侍弄田地经验丰富,亩产超过平均收成,还能得些赏钱。哪个内管事负责的皇庄亩产出众,佃农生活得不错,也能得到赏赐。”
    基础工资、工作量工资与绩效工资,足够调动佃农们的劳作热情。内管事的份例则由“成果”与“下属”决定,而且王献时不时会去各处皇庄转转,听听佃农对于内管事的看法。虽然她曾经只是刚工作没多久的新人,但对工资结构以及各种评议制度还是有些了解的。
    “……”联想到曾经去过的皇庄里,佃农们红光满面的模样,周经忽然觉得,其实吏部尚书尹旻也该在场才是。吏部考功的方式、官员俸禄甚么的,不都该变一变么?再不变,一味追求清廉,光是靠着那点儿俸禄,怕是连一家人都难以养活啊。连自家都养不活,当然会有人伸手贪污。
    原本觉得皇后娘娘迟迟没有说正题的刘健和王恕也都肃然起来。尤其是曾任吏部尚书的王恕,自然敏锐地察觉了给佃农口粮补贴、工钱与赏赐的道理。
    “约法三章的其三,便是内管事不得擅自惩罚佃农,佃农宗族亦不得动用私刑。若有佃农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致使其他佃农不满者,经过七成佃农同意,可将此人驱逐出田庄。当然,祸不及家人。若有佃农偷盗或者触犯任何一条律法,证据确凿,交给官府处置。”
    “有了这约法三章,农庄的出息一年比一年高。许多有经验的佃农都脱颖而出,成为皇庄内管事倚重的人才。这两年试种玉米,也有赖于他们的劳作经验足够丰富。不过,他们不曾读书也不善言辞,这些劳作之法很难普及。我便让王献寻了些精通农事且粗通文字之人,专程在皇庄里负责想法子提高各种粮食的亩产。一旦他们有所发现,便可让皇庄中所有的佃农都跟着学。”
    “……”徐溥暗道:不仅吏部尚书尹旻该过来,工部尚书也该过来。他早就觉得,工部负责水利尚且不够,必须有更精通农事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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