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睡呢?”见着燕归怀里裹成团的小姑娘,太后笑了笑,放低声音,“往日哀家还可带她睡会儿,如今就算了,把幼幼带回东宫吧,醒了再送来也不迟。”
    可您哪儿有时间呢——李嬷嬷差点说出声,捺住了情绪温声劝道:“青天白日的,姑娘睡多了也不好,夜里就该睡不着了。让殿下把姑娘叫醒,陪您说几句话儿吧。”
    太后没应话儿,双眼一直怔怔看着幼宁粉扑扑的脸蛋儿,似乎试图从上面看出熟悉的影子。
    没待燕归有动作,小姑娘便自己揉了揉眼,带着初醒的奶声儿绵绵道:“幼幼好热……”
    太后弯了眸,“热着我们幼幼了,快去把窗打开。”
    两个嬷嬷站在那儿没动,心中自是不愿的,太医吩咐过不能吹冷风。
    太后一咳,眼见要训斥,幼宁望来的眼眸一亮,疑惑道:“太后娘娘?”
    “哎——”太后下意识先应了声儿,对上小姑娘张开的手便也要伸手去抱,“幼幼真乖。”
    幼宁被小心放到了榻上,便自己爬去了太后身边,露出梨涡儿,“幼幼好久没看见太后娘娘啦。”
    “想哀家了?”太后笑意满满,连咳嗽都被压了下去。
    “可想了——”小姑娘拉长了话儿,还拉住了太后的手,“太后娘娘瘦了好多呀,虽然娘说要瘦点儿才漂亮,但是也不可以太瘦的。”
    太后笑呵呵点头,“是了,哀家还没幼幼懂事,光想着漂亮了。”
    她虽是想这么哄着,但幼宁也并非什么都注意不到,闻到自己最讨厌的药味儿后道:“太后娘娘是不是病了啊?”
    太后顿了顿,道:“是病了,所以正准备要出门休养去呢。”
    “要出远门吗?”
    “对啊。”太后握住她的手,“哀家想着要离开好久呢,舍不得咱们幼幼,所以让幼幼来多见几面,不然日后哀家可得念得慌。”
    幼宁有点不舍,但又知道不可以耽误太后养病,因此乖乖道:“幼幼会等太后娘娘回来的。”
    她就那样跪在太后身边,无比认真道:“幼幼也不走,太后娘娘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太后笑出声,咳意便压制不住了,连忙别过身。
    李嬷嬷连忙上前,眼中微含了泪光,唇边却带笑,偏头道:“容姑娘真乖。”
    宫人上了盘点心,幼宁起初不愿用,在太后劝导下才坐在榻上,由太后小口小口喂着,不时上前亲一口甜甜道:“谢谢太后娘娘。”
    一老一小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缓缓过了整个下午,期间太后唇边一直挂着笑意,久久未放下。
    坤和宫外,周帝已站了许久,陈总管着急地踱来走去,“陛下,您……您先回去吧,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母后还是不愿见朕?”周帝此言是对门前的宫人。
    那宫人为难道:“太后娘娘吩咐了,不用陛下您陪。”
    周帝垂眸,都道太后就是这两日的时辰,太后却不愿他陪着……周帝难受得胸闷,突然正对坤和宫主殿跪下,“没事,这样陪着母后也行。”
    陈总管和那宫人一惊,急了半天竟不知劝什么才好,又有点感同身受,看来陛下……是真的敬太后娘娘为母啊。
    周帝就这般跪着,从日暮跪到夜深,再至天光微现。
    殿内,幼宁趴在榻边,身上盖了曾薄被睡得正香,细小的呼噜声让太后面容越发慈和。
    最后用指尖轻轻划过那熟悉的眉眼,太后唇边含笑,慢慢阖目,缓缓……垂下了手臂。
    周帝脊背挺直,跪了一夜也毫不松懈,神经绷得极紧,竖着耳朵随时准备听取殿内的动静。
    忽然里面一阵吱嘎开门声令他抬头,匆匆的脚步让周帝喜不自胜,以为太后终于要见他。
    但并无人来寻他,他等了许久,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发杂乱,直至最后,一声尖锐的哭声响起——
    周帝双目猛地睁大,久久失神,在哭声开始不绝于耳时扑通一声,倒向了石板。
    第55章
    太后薨逝, 周帝昏厥,坤和宫忙成一团乱。丁嬷嬷忍着泪意小心把幼宁从榻上抱走,太后曾吩咐过莫让她见着自己死状,那就让容姑娘认为太后是去远处休养了吧。
    周帝在坤和宫外守了一夜, 燕归相差无几。他将幼宁带进宫后回去处理了些政务,三更又回坤和宫偏殿守到此时,双眼同样未闭。
    虽然燕归只是因一夜未睡而眼眶泛红,且面无表情, 丁嬷嬷依旧劝慰道:“太后娘娘去了, 陛下也……太子您可不能倒下, 今后, 周朝就要靠您了。”
    燕归颔首,丁嬷嬷又瞧了他一会儿,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太子他……看来真的没有任何伤心的迹象。
    太后早对两位嬷嬷说过这些, 丁嬷嬷本不信,直到此时才明了,太子的确与旁人不同。
    可她疲惫不堪,已兴不起指责的心思, 罢了罢了,反正是主子的安排,她自有她的道理。
    丁嬷嬷身影消失在雕花柱前,燕归转身, 缓缓往东宫走去。
    从坤和宫到东宫, 慢步时辰不过两刻。路途宫人稀疏, 长靴在青石板的踢踏声便格外清晰,繁花渐谢,随风入水,清池泛起涟漪,燕归脚步越发缓慢,丁嬷嬷失望中带着奇异的目光不时晃出。
    燕归停步道:“我是否该哭?”
    “……啊?”石喜懵了懵,他还沉浸在太后薨逝的哀痛中,冷不丁被这个问题问倒。
    许久,石喜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毕竟是殿下您的皇祖母,太后去了,您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没人说必须得哭出来才行。”
    可是他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有,燕归了解自己,也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正如幼宁会因花开花落而欣喜而失落,他会因她的欣喜而欣喜,却不会对她因此而来的难受和失落感同身受。
    这是常人都有的小情绪,为君者若没有从某种程度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因为这注定他能更加理智,绝不会感情用事。
    燕归以前没注意过这点,今日却突然觉得,若能尝一尝这百般滋味,似乎也不错。
    ***
    太后一去,半数欢喜半数忧,就在大臣们各自猜想太子下一步为何时,休朝三日后,太子所提的太后谥号直接让一众大臣跪地。
    文康帝!居然直接给一个妇人帝王谥号,这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太子居然还要这么做!
    况且就算是先帝谥号都没有用“文”这般溢美之词,太后又何德何能得此赞誉。
    “殿下慎思!太后娘娘与先皇感情甚笃,皇家玉盘上也是先皇明媒正娶的皇后,代理朝纲不过因先皇之托,虽说太后……治国康平、掌政有道,但殿下此举恐怕非太后所愿啊。”
    “臣附议——”
    “臣附议。”
    …………
    瞬间,朝堂跪倒一片,容侯左瞧右望,最终还是没跪。
    燕归静默片刻,忽而道:“可。”
    不少人失态望去,惊讶于太子怎么这么好说话,就听他接道:“这么说,诸位大人对太后功绩也赞誉颇多,只不过碍于皇祖母所愿,才拒绝此议。倘若父皇听到这些话,定也十分欣慰,那便来商议一番皇祖母身为一国之母的谥号罢。”
    ……
    等众人半茫然中从金銮殿走出,才意识到他们被太子给算计了。
    本来以半数人对太后的痛恨,他们绝不会让太后去得如此风光。身前身后名,有时身后之名反倒更为人所重视,毕竟一个美名可流芳千古,骂名同样能遗臭万年,但凡有点爱面子的人都会在乎。
    他们不仅如此想,也做好了在朝堂上和太子、谢氏据理力争的准备。没想到太子要给太后追封帝王谥号的打算直接把他们炸懵,晕晕乎乎间就同意了后面那一串其身为皇后与太后的溢美之词。
    回府后不知多少人捶胸顿足,连声哀叹,道太子如此少龄就已擅弄人心,着实不可小觑啊。
    石喜全程旁观,心中对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昨夜自家主子让他拟旨时,他听到内容还十分惶恐,心道那些大人哪会同意这种犯天下之大不韪的提议,哪知道殿下意不在此,不过迷惑他人罢了。
    燕归注意到他神色,淡淡垂眸,看向手中作废的明黄帛布,“石喜。”
    “嗯?殿下,奴才在!”
    “你也觉得,太后当不得这谥号?”
    “……”石喜僵住,冷汗瞬间流下,这让他怎么回?
    好在燕归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想要他的回答。
    幼宁还未回府,正乖乖站在矮凳上对着书案练字,见了燕归便蹬蹬跑来,乌黑的眸子打量一番,好奇道:“为什么十三哥哥你们都穿得这么奇怪?”
    燕归这几日以淡服为主,所系腰带都接近白色,更不用说周围的宫女內侍,必须得在耳后或发上别条白布。
    这几乎是幼宁一觉醒来时发生的变化,她莫名有些不安,可身边的人都对她笑脸相迎,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燕归道:“不喜欢吗?”
    小姑娘摇摇头,犹豫道:“没有,幼幼只是觉得怪怪的……”
    她觉得这种装束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是在哪儿看过。若容夫人在此也许能为她解答,幼宁祖母便是在她一岁多时去世,那时阖府哀乐白衣,自然给小小的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俯首牵过她,燕归平静道:“皇祖母去远处养病,合宫这种装扮是在为她祈福,能好得快些。”
    小姑娘“喔”一声,“那太后娘娘什么时候会回来呀?幼幼想她啦。”
    其实幼宁已经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但所有人都这么哄着她,才六岁大的孩子自然无从发觉真相。
    “……要好些时日。”燕归拍拍她,“容夫人今日归京,想回府吗?”
    明日那几道旨意就要颁下,到时别有用心之心不知繁几。燕归自己朝事繁忙,只怕无暇顾及幼宁,这种时机并不好天天带着上朝,所以倒情愿把人放回家中。
    “娘回来啦!”幼宁果然高兴地蹦起来,一把抱住燕归,连连点头,“幼幼要回家,回家看娘亲。”
    软绵绵的声音还是那般可爱,内容就不那么讨喜了。燕归捏了捏,最终还是缓下语气,低眸温声道:“嗯,用过午膳,我送你回侯府。”
    容夫人此行回得不简单,四万兵马直接被她暗中带回,如今安置在了城郊。她这也是见机行事,太后薨逝的消息一传去,就立刻着手准备起来,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此事吸引,才得以成功把这些人带到京郊。
    加上有太子云庭和谢家作掩饰,暂时还没其他人发觉。
    “夫人此举太冒险了。”容侯毕竟担心爱妻,“何必如此急躁。”
    容夫人悠悠喝了口茶,闻言道:“侯爷行事向来不慌不忙,稳中有度。我却不行,不动作快些,万一哪天回来女儿成别人家的自己都不知道,岂不成了笑话。”
    容侯摸了摸鼻,知道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夫人肯定都已知晓,不论是女儿染了花物的毒还是在宫中一住一个月,必定都让夫人非常不满。
    他心虚之下格外殷勤,亲自给容夫人续茶,伺候左右,总算让其火气消了些。
    又谈到太后之事,容夫人摇了摇头,不无怜悯道:“太后这一生,着实苦。”
    谁说不苦呢,十多岁嫁与人妇,二十三丧夫,一生未得子嗣,从此高居庙堂与一众朝臣周旋,治理天下、克己奉公。可太后无论身前身后,所受非议都太多太多。
    容夫人扪心自问,自己若站在太后的位置,能做到她那个程度吗?
    太难了。
    若是她,恐怕掌权后更容易的是沉迷权势、纵情享乐,哪会顾忌那么多,她可从来都不是个良善好欺之辈。
    感慨间,她对太后的敬佩却更多,这世上最难的便是“克制”二字,太后不仅做到了这点,还做到了守诺,遵守她与先帝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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