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西席就这样排在队列中,并没有人让他插队先买。也许大家都习以为常,抑或西席有意保持亲民,总之这一切在檀羽看来,显得如此温馨。
    只是这饭堂的菜色显得过于普通,轮到何承天时,他只买了一个饼一两肉干,又问檀羽二人需要什么,檀羽谢道:“不必了。我们住在城外的小村,离此不远,拙内还在等着。我们与西席说几句话就走。”何承天便拿了午饭,领着羽、寻二人去他的书斋。
    檀羽吩咐寻阳在门外暂侯,自己则与何承天进了屋。这书斋布置得相当整洁,四周全是书柜,里面摆满古书,想来应是各种善本珍籍。这何承天可花了不少心思。
    檀羽还没坐下,就开门见山道:“早闻何博士知识渊博,犹善天文律历,今日特意来向博士问道,还请不吝赐教。”
    何承天正塞一块肉干进口,闻此言差点没喷出来,惊诧地打量着檀羽,半晌才将口中食物咽下,说道:“自魏晋以来,天下文士犹好玄学清谈,已经多年没有人提起这历算之术了。为仪若不提,老朽都快忘记。”
    檀羽道:“历算之术乃国之根本,当初汉武帝元封造历,方有了日后对日月五星之见解,其福泽后世,无可限量。然而如今南朝所用历法,却是三国吴时所创之《乾象历》,已使用两百余年,早该修正。听闻何博士已造《元嘉历》,拿给皇帝看,皇帝却毫不在意,仍用旧历法。如此想来,当今这个陛下,便不是什么明君。”
    他这般评论国是,引得何承天惊讶连连。国中对于皇帝的评价,一向还是噤若寒蝉的,而檀羽直斥皇帝之漏,直说到何承天心里去了,何承天心中自然也对檀羽另眼相看。
    何承天道:“当今天下乱世,皇帝心中所思所想,全都是北伐,收复东西二京,哪里有心思去改什么历法。现行历法只要堪用,便不会劳民伤财去动它,否则便是动了国之根本,恐怕根基也不会牢固。改历之事,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檀羽又问何承天的《元嘉历》与前人有何不同。何承天道:“历代的算家,计算日躔月离均是采用平朔,也就是假设月亮运行是均匀的。然而据魏晋以来历代星家的观察,日月五星的运动是不均匀的,不能直接采用简单的历算之法。所以我舅父徐广主张实测,早些年我便跟着他跑遍了天下各州郡,实测晷影以定节气,从而取代上元积年定出了现在这套历法。我有自信,这套历法绝对是当今天下最为精确的。”
    檀羽点点头,对何承天的工作表示钦佩。中原是以农业为本的地域,自古以来,历算大家为天下造历,俱是功德无量。这何承天走遍天下、一改前弊,足见其工作之艰辛、成果之丰硕。
    两人又聊到史学馆,却见何承天不停地摇着头,一脸无奈地道:“其实,这个西席不当也罢,反正我不过是徐湛之的傀儡而已。你看看这学馆里教的都是些什么,功利、斗争、仇恨。这样教下去,这么好的学子就废了。”
    檀羽大奇:“学馆讲郎的内容不是西席你定的吗?”何承天道:“我定的?这玩笑可开不得。按照陛下旨意,儒、玄、史、文四学馆都要有统一的课程,由会稽人朱膺之、颍川人庾蔚之监总诸生。每年还有统一的策试,一旦学子考得太差,做西席的就有麻烦了。”
    檀羽啧啧不已。中原学界一向秉承稷下学宫的旧格局,学术开放自由,并无课业的具体要求。即使两汉时的太学开始设考试形式的射策,但也多是基本经义的考问,对于五经之分,并无实质要求。而刘义隆设下这般僵硬的制度,想来也与其人的性格有关了。这样的制度教育下,也难怪那萧道成会怂恿智容反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我刚才和学子聊天时,就感觉他们心中功利的种子已深深扎根,他们心中充满着对天下的仇恨。这些种子随着他们长大而发芽结果,然后再传给他们的后人,那南朝也就只有灭亡这一条路了。”
    “不瞒你说,其实各地有许多学馆请我。自古颖川多名士,颖川的神爵书院,魏时诸多名流,像郭嘉、荀彧、荀攸等,都是从那里出来。他们已经来信请我去做西席,说不定过些时候,我就真的离开这儿了。我唯一不舍的就是学馆这些学子们。他们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我走了,他们也就彻底没了依靠,唉。”
    檀羽明白这位老人的无奈,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檀羽怕兰英等急,便告辞离去。
    一路往回走,寻阳说起了自己对史学馆的感受:“羽郎,这学馆和我们赵郡的书院差距真大。赵郡的书院一进去,就看见有人争吵得面红耳赤,有人大声吟诗在路上走,大家都充满了热情。可这里的学子都是低垂着头,走路也是一个人闷头向前,看不到他们脸上有笑容,我不喜欢这里。”
    檀羽拉起她的双手道:“不喜欢一个东西,你有两种选择,要么远离它,要么改变它,你选哪一个?”寻阳左右想了想,道:“改变它吧?”檀羽轻轻拢过她的肩,笑道:“我们识乐斋的女子,也许只有公主你一个人会选这个答案吧?既然公主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试着去改变它。”
    兰英和颜师伯已经等得很焦急了。檀羽见兰英脸上红扑扑地,忙问究竟。兰英弱弱地道:“我和郡主吵了一架……”檀羽一听就乐了:“吵得好啊,这么一吵,我们的机会可就来了。”
    旁边颜师伯大惑不解地道:“刚才夫人跟郡主吵的时候,我怎么劝都劝不住。这要是郡主生起气来,我们大王以后可别想回来了。我这一直担心,檀先生你怎么反倒说吵得好?”
    檀羽笑道:“郡主与世隔绝,想必早就断了与人相争的念头。英姊能和她吵起来,说明触碰到她心里隐藏最深的痛处。开了这口子,以后要再接近她就容易了。英姊,快和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一边说着,羽、英、寻三人已登上马车往回走。兰英这才徐徐说道:“刚刚你们走之后,我就到颜师伯说的那家花铺去看看。巧的是,她店里恰好有一盆水仙。我想起前两天我们聊到林儿,小妹说我们可以买一盆水仙来,等它开花时,林儿的气息就飘过来了。这里既然碰到,索性就想买了回去。可掌柜家的却说这盆是郡主预定的,不能卖。我于是就央着掌柜家的去求郡主,掌柜家的推脱不成,只好去敲开郡主家的门,把我想要买花的意思转达给她。可是郡主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我一时也急了,就和她吵起来。以我看来,这水仙对郡主是有特别的含义,所以她才不肯放手。”
    檀羽听完,沉思道:“这郡主为什么独爱水仙?公主,水仙有什么讲究吗?”
    寻阳道:“水仙又叫雅蒜,有君子之风,素雅高洁,文人骚客都很喜欢。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也想不出。”
    “或者当代有什么名人特别酷爱水仙?”
    “那就太多了,普天之下多少爱花之人,哪能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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