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却充耳不闻司机的指责,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眼前这张海报的存在,而别的——生?或者死?对他来说,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海报上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地点:市体育馆。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揭下了海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然后夹在腋下,旁若无人般地扬长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雪花漫天飞舞,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的阴暗处。
    章桐走到咖啡桌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或许是想多留住几个客源,所以咖啡馆里开足了暖气。
    刘东伟的个子比刘春晓略高,有将近185公分,所以,小小的咖啡桌与他高大的身躯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他窝在咖啡椅里,显得很不舒服的样子。
    抬头看见章桐,刘东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你好,章医生。”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章桐点点头,算是问候过了,她顺手把装有x光片的信封递给了刘东伟,“死者的舌头是被一把锋利而又小巧的刀给强行割去的。舌骨虽然是我们人体最柔软的骨头之一,但是它毕竟是骨头,咬痕和切割痕迹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所以,死者不是被蛇咬死的,是被人用刀子直接从根部割去了舌头。如果要我说的话,那就是这人虽然没有医学背景,但是非常熟悉人体构造。我所能帮你的,就是这些了。”
    “什么样的刀子?能分辨出来吗?”
    “如果光从手头证据来看的话,死者的面部尤其是口腔部位边缘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而这把刀又能在死者的口腔内部实施切除行为,所以,可以推测,这把刀的长度不会超过十五公分,我是指刀刃和刀柄加起来,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没有看见尸体,不好下结论。”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凶手是个非常惯于用刀的人。”
    刘东伟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他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双手一摊,神情显得很无奈:“司徒老师是个脾气性格都非常好的人,在我印象中他没有与人结怨过,为什么有人会要杀他?他的随身财物也没有丢失。”
    “这种作案手法确实不符合抢劫杀人犯一贯所采用的手法,但是我是法医,不是侦探,所以这个帮不了你。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请案发当地的警局向我们这边提出申请,我会按照程序给你出具一份鉴定报告来推翻死者是意外死亡的结论。”
    刘东伟看了章桐一眼,没有吱声,点点头。
    “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电话中提到的那件东西吧。”
    “十三年前,有一件案子,阳明中学女生被害案,至今未破,是吗?”
    这话使得章桐感到自己的胃里立刻产生一阵痉挛,她忍不住蜷缩起了双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案子的?不会又是你的那些‘神秘朋友’吧?”
    刘东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从兜里拿出一本已经发黄的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字,可以看得出用力之深,几乎力透纸背。他把笔记本平放在咖啡桌上,然后一页页地翻过去,很快,两张纸片出现在了书页间。他并没有拿下纸片,相反,连同笔记本一起,轻轻推到章桐面前。
    “这是两张车票,还有一篇日记,你看一下。”
    章桐这才明白了在自己来之前,刘东伟在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同一车次的两张来回车票,只有票根,上面显示的时间分别是2001年的10月22日和10月29日。日记很短,只有几十个字,并且字迹非常凌乱,有好几处因为写日记的人过于用力而把纸张戳破了。
    “这是谁的日记?怎么会到你的手里?”章桐一头雾水。
    “没关系,写日记的人已经死了,这是他的遗物。”刘东伟轻轻叹了口气,补充了句,“留给我的。”
    章桐没再多说什么,她把注意力重新又集中到了自己面前的日记本上。
    2001年10月28日雨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这个城市,开始的时候,我相信,我这么做是值得的。可是,当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突然发觉自己好无能,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我是个懦夫。我犹豫了,面对无辜被害的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我好恨我自己。如果能下地狱的话,我愿意下地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宁愿替那个女孩去死,她毕竟才只有十五岁啊。但是我做不了,我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下午的时候,去阳明山给女孩送了束花,希望,她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愿主宽恕我的过失!
    “十五岁?阳明山?十三年前?女孩?”因为激动,章桐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这个日记的主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你别多心,我调查过了。他不是凶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生前是竹南中学的物理老师,他叫司徒安。而十三年前案发的那一段时间,他因为心脏病,在医院住院。”刘东伟冷冷地回应。
    “他就是你给我看的那个死者?”章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没错,就是他。”刘东伟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章桐的脸上,他看着面前早就已经冰凉的咖啡,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十三年前欧阳青案子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虽然不是主办法医,但是尸检报告是我写的。而我们发现尸体的时间,是10月15日。也就是说,司徒安在案发后将近一周多的时间内,来到这里。如果说已经排除了他是凶手的嫌疑的话,那么,难道说他知道谁是凶手?他是凶案的目击证人吗?”想着实验室无菌处理柜里的那对眼球和雏菊,章桐的心就被狠狠地揪成了一团,“还有那朵雏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日记我都看过了,但是并没有提到雏菊。”刘东伟感到很讶异,“难道说当时案发现场还有一朵雏菊?”
    章桐点点头:“死者的眼球被挖去了,双眼的位置被盖上了一朵雏菊。不过十三年前,按照上面要求,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布详细的案情细节。”
    “我也不知道这个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章医生,我前两天找过十三年前被害女孩的父亲,但是他拒绝了我的帮助。我想,你们出面和他谈谈,他或许会有所改变。”
    “不一定,欧阳景洪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再说了,我并不善于和人交流。”章桐有些哭笑不得。她其实想说的是——自己并不善于和活人交流。
    “听说他是因为失手打死了他的搭档而被判刑的,是吗?”
    “是的,那场事故的尸体鉴定虽然不是我做的,但是事后我看过那份报告,上面写着一枚9毫米口径的手枪子弹直接贯穿头部,救护车还没有到的时候,当时就救不了了,我想,这个沉重的枷锁会让他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一提起当年的这件事,章桐的内心就格外沉重。她深知丧女之痛和误杀自己亲如兄弟的搭档,只要其中一件事,无论落到谁的头上,都没有人能够轻易走出这样压抑的心理阴影。
    “但是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给重案组薛警官,他的想法与你不谋而合。对了,你的日记本能给我吗?”
    出乎章桐的意料,刘东伟竟然伸手合上了日记本,然后从容地把它塞回了自己的兜里。抬头看着章桐,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调侃的神情:“对不起,章医生,这个,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有些事情我没有弄清楚。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有机会我会让你看这些日记的。我弟弟说过,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住你的眼睛。所以呢,谢谢你,还有啊,说不定不久后,我还会需要你的帮助的!我们保持联系吧。”
    说着,他站起身,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章桐突然有一种想追上去狠狠扇他一巴掌的冲动。他不是刘春晓,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多了几分圆滑和岁月的沧桑。
    冬天的夜晚很冷,她穿得并不多,逃出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在身上套了一件风衣,因为她不想在这么冷的天,活活地在野外被冻死。
    她不停地奔跑着,因为惊恐,她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但是她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黑暗就仿佛幽灵般紧紧地裹挟着她。
    四周一片黑漆漆的,夜空中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光亮。冬日的夜晚本就是这么空旷凄凉。只是偶尔听到远处高速公路上传来呼啸而过的车辆声音。很快,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害怕黑暗,也疲惫不堪,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停下来,本能驱使着她拼命奔跑。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摔倒过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所选择的这个方向到底通向哪里,为什么总是无法到达高速公路,只要到高速公路上,她就能够得救。
    她很想停下来,仔细看一看,哪怕只要一两秒钟的时间,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在她的身后,魔鬼的足音一直都未曾停歇过。
    坚硬的灌木丛把她的手臂割破了,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到最后,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天旋地转,双腿就像灌足了铅一样的沉重,可是,求生的欲望让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虽然渺小,但是,那毕竟意味着生的希望。她还年轻,她不想死!
    心脏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她头痛欲裂,双眼也渐渐地被汗水和泪水模糊了。
    就快要到了!可是,随着距离的缩短,她也浑身发冷,模模糊糊之间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她又一次被绝望给占领——要想上高速公路,她必须爬过一段将近六十度角的陡坡。陡坡是由坚硬的石块堆砌而成,她实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攀爬了。
    可是一想起身后那步步逼近的死亡,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不行!只有一次机会,自己必须爬上去!
    有时候,命运如同死亡一般冷酷无情,当她的双手刚刚够到最顶上的那块凸起的石块时,一阵剧痛袭来,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早就已经透支的体力,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只有一次生的机会,但是可悲的是,偏偏这次机会却并不属于自己。
    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哭了,任由泪水在脸上默默地滑落。
    她彻底绝望了,到现在她才明白,当自己最初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时,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已经被冥冥之中给悄然注定了。
    5.讨厌的女人
    绰号叫黑皮的人,似乎皮肤都会很黑。所以,当皮肤黝黑的黑皮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出现后,前任警局缉毒组组长马云一眼就在人群中把他认了出来,他随即招招手,示意黑皮到自己身边来坐。
    黑皮的职业很特殊,是一家精神病院的护工,为了能赚更多的钱来满足自己赌桌上的小小嗜好,闲暇时分,他于是又变成了一个私人盯梢,专门替人收集各种各样见不得光的事情。
    黑皮曾经是马云在职时的线人。马云辞职离开警局后,黑皮依旧在为马云工作,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给我钱,我什么都干!
    由于少了一层警服的束缚,黑皮在马云面前显得更加底气十足了。
    “我迟到了!对不起啦,马大警官!”
    已经年过半百的马云耐着性子没有和黑皮计较,就当没听见他拖着长音的称呼。
    女服务生过来打招呼,马云点了两杯奶茶。因为是工作日,所以茶餐厅里的人并不是很多。
    “黑皮,东西搞到了吗?”马云问。
    黑皮得意地点点头。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用手指压着,并不急着给马云。
    马云当然懂他的意思,随即从兜里摸出一个白信封,两人心领神会地互相进行了交换。
    马云并不急着打开信封。他一边喝着奶茶,一边低声问:“你这个东西拿出来,确定没有人发现?”
    “那是当然。我工作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盘,那帮官老爷可不会到精神病院来发神经,一年来一次就很不错了,走走过场罢了。”
    “对了,那个人的情况,你跟进得怎么样了?”
    黑皮眉毛一挑:“你说那个‘厨工’啊,我跟了三天,没什么异常,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就是有一次,很奇怪,这老头就跟丢了魂一样,穿过马路,差点被撞死,我吓了一跳,刚想着给你打电话,结果你猜他想干嘛?”黑皮卖了个关子,故作神秘地看着马云。
    “说!”马云瞪了他一眼。
    “就为了一张海报!你能想得到吗?就为了一张海报,这老头跟疯了一样,真他娘的活见鬼!……”黑皮嘀嘀咕咕,一肚子不乐意。
    “那你看了那张海报了吗?”
    “那张海报,谁不知道啊,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
    说着,黑皮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海报,打开后,推到马云面前:“就是这个,老马!我还真看不出,这老头子还有这方面的雅兴。”
    马云愣住了,海报上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地点;市体育馆,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的目光落在了司徒敏身后的那尊少女塑像上,双眉渐渐紧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云抬起头,黑皮早就已经走了,既然拿了钱,他肯定会立刻去赌桌。这一切,马云都不会在乎。他把海报放到一边,随手拿出了那个信封,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了几张相片。他等这些相片已经等了有好几年,现在终于拿到手了,尽管拿到的方式有些不光彩,毕竟是拿到了,因为激动,马云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颤抖。
    相片一共有四张,已经有些发黄,拍摄的地点在房间内,相机的像素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却一点都不妨碍相片的成像效果。
    房间里的墙壁是白色的,涂满了血红的眼睛,几乎遍布除了天花板以外,绘画者所能到达的每个角落。使得整个房间让人感觉都快要窒息了。可以看得出,绘画者是在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下画出这些眼睛的,因为一个套一个,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重叠了起来。
    马云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
    他终于明白,这些相片为什么会被作为机密医疗档案而被精神病院永远封存,也终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会最终选择跳楼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因为这些眼睛,是女儿亲手画下的,也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画作。
    马云的脑海里刮起了狂风暴雨。
    一片云雾飘过,使得天空变得有些昏暗。阳光下有一架银针似的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线渐渐地消失在天际的云端尽头。
    在沉默中,司徒敏看着那条凝结的白线慢慢扩散,直到最后的消失。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在她的身后,是杂乱无章的工作间。在房子正中央,一座一人多高的雕像此刻正被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布整个覆盖着,以至于根本就看不到雕像的真正面目。
    这是自己一周以来不眠不休的劳动果实,司徒敏虽然感觉到了难以言表的疲惫,但是此刻的她却是如此的兴奋。难得的晴朗天气,没有下雪,虽然有些寒冷,但是司徒敏渴望着新鲜的空气。
    她默默地伸手关上了窗,没多久,房间里那股熟悉的咖啡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
    司徒敏走到雕像前,伸手拉下了天鹅绒布,用骄傲的目光开始欣赏起了自己的作品。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她给予了这座雕像真正的灵魂。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
    过了一会儿,司徒敏伸手摁下了桌上电话的免提键,接通后,没等对方开口,她就兴奋地说:“成功了,妈妈,这一次,效果会更好,肯定会引起轰动!”
    有枪指着自己的时候,时间并不会因此而变得停止不前。
    相反,它们会走得更快,快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寻找可以逃过一命的地方。欧阳景洪本能地伸出双手高举过头顶,用这个最原始的手势来表明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心跳加速、呼吸停止,眼睛里只有这黑洞洞的枪管紧紧地抵着自己的额头。他没时间去做任何事情,更没有办法去问一问对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他的耳边安静极了,以至于能够清晰地听到扳机扣动的“咔哒”声。
    完了,自己就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敲门声。欧阳景洪一声惊叫,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梦里罢了。
    虽然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当警察了,但是这内心深处的一份对死的恐惧却仍然深深地缠绕着自己,并且随着时间而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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