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伟无声地喃喃自语。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贸然来到天长找章桐寻求帮助了,弟弟的死,给这个女人留下了难以弥补的内心伤痕,而自己的突然出现,等同于又一次揭开快要愈合的伤疤。
    这样很残忍!
    “章大主任,我知道你很忙,现在你们处里的人手又严重不足,可是……”阿城刚想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章桐立刻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
    “有话快说吧,别绕来绕去,我忙着呢,没闲工夫。还有,别叫我‘主任’了,现在处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叫我‘医生’吧,听着顺耳一些。”
    阿城不由得愣住了,他嗫嚅了半天,才终于想起自己刚才所要说的话题。
    “章,章医生,张局和我刚才在商量,基于你所收到的那两个物证,我们是不是应该要着手重开十三年前的那个案子了?”
    一听这话,章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笔,她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城:“十三年前的案子?你所说的是不是阳明山中学女生被害的那起案子?”
    阿城认真地点点头,他在章桐身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没错,就是那起案子,我在查以往案件资料的时候知道的,听档案组的前辈说,死者还是我们一个警员的家属,案子至今未破,真的很让人心里难受。章医生,你知道那起案子吗?那时候我和张局还没有来这个警局工作,所以对案件的过程进展并不是很清楚。”
    “我当然记得,”章桐的目光躲闪开了,她点头,缓缓说道,“我是当班法医之一,虽然不是主检法医,但是验尸报告是由我亲自填写的。”
    “那就太好了,我正发愁怎么打听到当时负责尸检工作的法医下落,你也知道,没有当班法医的签字,重开案件的手续就不完整。”阿城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现在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对了,章医生,跟我说说那件案子,听说那个警员后来出事了,是真的吗?”
    “他叫欧阳景洪,原来是缉毒组的一名出色的探员。死者就是他的独生女儿欧阳青。他女儿的突然死亡把他彻底给毁了。后来在一次行动中,他因为精神恍惚,枪支走火而错杀了自己的搭档。他为此被判了十三年的徒刑。”章桐不无遗憾地说,“他本来是一个好警察,也有着不错的前途,可是,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自从他女儿的尸体被发现以后,他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阿城的脸色突然变了:“你说什么?他叫欧阳景洪?档案中我没有看到他的名字,你确定死者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章桐点点头:“怎么了?”
    “没什么,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阿城说。
    “他可是缉毒组的名人,到现在,光荣榜上还有他的名字,可惜的是他的一生被彻底改变了,他本来是个好警察,可惜啊。”
    阿城若有所思地小声嘀咕了句:“说实话,警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以理解的。”
    “你说什么?”章桐一愣,她没听清楚阿城的话。
    “没什么。对了,章主任,十三年前的那件案子,为什么会成为悬案?难道就找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有用的证据吗?”阿城转而把话题扯开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死者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也没有结仇,唯一的可能,就是死者的尸体被发现时,浑身赤裸,没有穿衣服,也就是说,她在死前有可能遭到了性侵害。虽然说在死者的体内并没有发现生物检材样本的存在,但这并不能够排除凶手曾经使用过工具。而发现死者尸体的地方,是处于城郊结合部。那里的流动人口非常复杂。而这种流窜性的性犯罪,你也知道,临时起意较多,一般来说是根本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的。但是大家还是没有放弃,四处走访调查,试图寻找有用的线索。直到大半年后,一无所获的我们才不得不把它定为悬案。”
    “死者的具体死因是什么?”
    章桐想了想,回答:“机械性窒息死亡。”她伸出双手,做了一个环状,朝自己脖子上比划着,“她是被人这么用绳子给活活勒死的。至于绳索,很普通的绳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市场上随处都可以买到。”
    “那尸体上的缺失部分,后来找到了吗?”
    “你是说死者的眼球?没有,一直没有找到过。”章桐肯定地点点头,遗憾地说,“大家几乎搜遍了发现尸体的现场周围两平方公里的每一寸空间,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吧。”
    “我记得当时现场刚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小,而尸体暴露在雨里,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几分钟后,阿城默默地推门走出了法医处办公室,大门在他身后静静地关上。章桐完全能够理解阿城此刻难以言表的心情。阿城去年年初才结的婚,上个月当了爸爸,抛开同为警员的身份不说,作为一个父亲,阿城着实真切地感受到了欧阳景洪当年内心深处的痛苦。
    “章主任,薛警官没事吧?”实习生陈刚从屋子一角的铁皮文件柜旁抬起头,不放心地问道。
    “不用担心,我想,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罢了。”章桐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刚才,她本来很想对阿城说“别想太多。”但是,最终还是选择打消这个念头。
    迟早都会知道,何不坦然去面对呢?这样至少他会更加懂得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
    想到这儿,章桐的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傍晚回到家时,拉布拉多犬丹尼正像一头豹子一样在房间里踱着步,仿佛附近有一头已经受伤的羚羊。章桐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它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守候在房门口,以热情的方式来迎接自己的主人回家。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丹尼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因为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它真正的主人。
    丹尼的性情大变是自从罗承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开始的。最初的几天,它几乎是不吃不喝,直到一周以后,才勉强开始少量进食。体重也因此而从最初的五十多斤下降到不足十斤。在收养丹尼以前,章桐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狗对自己主人的忠诚会延续这么长的时间。
    一阵风吹来,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哆嗦,阳台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冬天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了整间屋子。
    她赶紧关上阳台门,在伸手拉窗帘的时候,目光无意中闪过楼下小区便道对面的电线杆。此刻,正有一个人站在电线杆旁边,抬着头向自己房间所处的位置张望着,时不时还低头看着什么。天快黑了,小区的灯还没有完全打开,所以,章桐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和具体性别。
    难道是有人跟踪自己?
    可是转念一想,章桐不由得哑然失笑,这栋大楼至少有三四十户人家,也有可能是看别的地方。自己搬来这里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所以,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身,离开了电线杆,向小区门外走去。在那一刻,他开始恨自己,恨周围的每一个人,这个世界是那么令人憎恶,没有眼泪,没有同情,只有麻木征服了所有的一切。
    4.只有一次机会
    欧阳景洪正在餐厅的停车场等着刘东伟,他已经换掉那身满是油渍的厨房工装束,穿上干净的牛仔裤和深蓝色宽松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大衣。可是尽管如此,却依旧能够看得出他身上的这身衣服已经穿了很长时间,洗得发白不说,裤子的裤脚和衣服的袖口都被磨破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如果不是身份证上的年龄表明他才只有五十三岁的话,加上这张遍布皱纹的脸,说他年已古稀一点都不夸张。
    刘东伟看得出来,欧阳景洪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衣着朴素,五十多岁了,却还要在外面为了生计而四处奔忙,这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生活是冰冷而又残酷的。
    欧阳景洪并没有见过刘东伟,但是后者很清楚找到他工作的地方,然后把他约出来这并不难,只要一句话,欧阳景洪肯定就会乖乖地赴约。
    “我在调查你女儿被害的案子!”
    这是十三年以来,欧阳景洪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女儿,所以,他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记下了约会地点和时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你是欧阳景洪?”刘东伟问。
    老人点点头,面无表情。
    “我叫刘东伟,我在调查你女儿被害的案子。”
    他的脸上却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这件案子吗?”刘东伟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我早就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欧阳景洪淡淡地说,“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要再提起她干什么?”
    刘东伟不相信,因为他很清楚,时间可以让别人忘记一切,但是眼前的这个老人却偏偏是一个例外。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欧阳景洪瞥了刘东伟一眼。
    刘东伟微微一笑:“我在警局有朋友,查一个人的下落很方便。再加上你是挂了号的。”
    “和我谈谈你女儿吧,好吗?”
    欧阳景洪眼神中的亮点消失了,他冷冷地说道:“没兴趣。”
    刘东伟不由得一怔,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多年的牢狱生活而改变了许多,但是变化如此之大却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突然,欧阳景洪抬起头,看着刘东伟,目光如灼:“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警告你,不要碰我女儿的案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想提起了,你明白吗?”说着,他转身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一脸诧异的刘东伟,一字一顿,语气依旧冰冷,“你和刘春晓检察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弟弟。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虽然在监狱里,但是我也天天看报纸,刘检察官是个好人,所以,我希望你也是。还有,别再来找我了,明白吗?记住,欧阳景洪,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可以听得出来,欧阳景洪的口气比起先前,已经明显缓和了许多。说完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停车场旁的小门,直到身影最后消失在门里,他都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刘东伟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压抑。看着欧阳景洪的背影,刘东伟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
    他真的忘了吗?不,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刘东伟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但是他无法理解欧阳景洪对自己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难道是自己什么地方说错话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章主任,你的快递。”陈刚推门进来,顺手把一封红蓝相间的快递摆在了章桐的办公桌上,然后低着头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手机上输入着什么。
    快递的信封上盖着警局的专用检验章。自从上次收到那个来历不明的盒子以后,警局所有的信件包裹都会经过专门的扫描检验,以防万一再有什么严重事件发生。而章桐作为上次包裹事件的当事人,寄往法医中心的所有信件包裹包括公函在内尤其要重点检查。
    快递的寄件人是竹南警局的一个赵姓工作人员。薄薄的信封中是两张x光片和一份说明。“说明”是手写的,盖着鲜红的警局印章,签字是当地的法医师。这份说明的措辞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该x光片所拍摄对象是案件编号【竹南xa932880】的死者全身。
    章桐知道,这个案件编号所代表的就是刘东伟曾经给自己提到过的那个案件,死者是他前妻的父亲司徒安。她站起身,拿着x光片来到灯箱旁,把它们都一一插在了灯箱的卡口上,然后伸手打开开关,仔细查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于是,挥手把陈刚叫到身边。
    “陈刚,你过来看。”章桐指着左面那张死者头部和局部上身的x光片,“注意看颅骨下方的部位。你看到什么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陈刚皱起眉头,嘴里嘀咕着:“这是男性的x光片,但是他的舌骨好像断了?我没有看到碎片。”
    章桐点点头,肯定地说:“你看的没错。但是,你注意到舌骨的断裂面没有?”
    陈刚想了想,顺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放大镜,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查看了起来。
    突然,他回过头,一脸的惊愕:“章主任,断裂面怎么那么整齐?我见过断裂的舌骨,这,不太可能的啊!”
    章桐重重地叹了口气,双眉紧锁:“如果凶器是一把特殊而又锋利的刀的话,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可能了,没什么奇怪的!”
    直到这个时候,陈刚才意识到章桐神色的异常,他伸手指着灯箱,小声问:“章主任,难道说,这是一个死者的x光片?”
    “我会看活人的吗?”章桐摇摇头,神情显得很无奈。
    “那,这是哪个案子的?我记得东大的那个,是女性尸骨才对。”
    章桐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顺手关了灯箱:“你别多想了,这是我一个朋友叫我帮忙看看的,和我们的案子没关系。你忙你的吧。对了,土壤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吗?”
    陈刚赶紧从章桐办公桌上的文件栏里找出一份薄薄的检验报告,转身递给了她:“微痕组刚送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放在这里了。”
    章桐没有吱声,打开检验报告,扫了一眼后又合上了,语速飞快地说道:“通知重案组薛海城警官,就说东大发现的女尸,土壤中的挥发性脂肪酸含量显示,确定死者已经被埋葬了三年的时间。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年轻女性,具体特征是——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周岁,身高163公分,长发,中等体形,有过抽烟史,没有生育过。”她又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颅骨复原成像图,连同检验报告一起给陈刚,“把成像图扫描一下,突出那对耳环,然后马上发过去给重案组。检验报告也要给他们送一份备份的。”
    陈刚点点头。正在这时,章桐随身带着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感到有些诧异,因为要是出现场的话,第一时间只会打办公室电话。
    电话是刘东伟打来的。
    章桐一边摁下接听键,一边向办公室门外走去:“刘先生,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刘东伟难以掩饰的轻笑:“章医生,在警局,你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是公开的。”
    “我正好要找你,刘先生,x光片我收到了。”
    章桐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四处回响着,格外刺耳。
    “是吗?我的猜测正确吗?”刘东伟的语气有些异样。为了这个结果,他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没错,他是被害的。但是我并没有看到蛇的样本。”
    “这个不是很重要,我只要确定他是被害的就行。别的,我会拜托我朋友继续跟进这件事。章医生,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章桐一愣:“现在?”
    “对,我现在就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等你。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我们见面谈会比较好一点,还有,我这边有一件东西,和你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有关,你会很感兴趣的,相信我。”电话那头,刘东伟的口气显得很肯定。
    章桐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对方却早已经挂断了电话。
    刚走出警局大楼,寒冷的北风就迎面吹来,裹挟着雪花漫天飞舞,空气中充斥着久违的清凉和冰冷。章桐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地上和地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自己的办公室在地下一层,又没有窗户,所以,她格外珍惜每一次来到地面的机会。
    绿灯亮起,章桐裹紧了围巾,低着头,匆匆走过警局前的人行横道线。她必须赴这个约,因为她隐约之间意识到,刘东伟电话中所提到的“那件东西”可能是解开自己目前所遇到的难题的唯一一把钥匙。
    又是红灯了,在跨上安全岛的那一刻,章桐抬起了头,已经可以看到咖啡馆了,刘东伟就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正在低头一边翻看着什么,一边沉思。
    “真要命!”章桐小声嘟囔了一句,用力咬着嘴唇,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她加快了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咖啡馆。
    又下雪了,他站在大街上,抬头望向天空,任由冰冷的雪花跌落在自己的脸上。他的脸因为寒冷而变得有些麻木。环顾四周,虽然自己的身边人来人往,但都是匆匆而过,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难道不是吗?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了马路对面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上。在布告栏五花八门的众多海报之中,它并不起眼出众。白色的底子,醒目的大字,虽然隔得这么远,他却依然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再犹豫,径直穿过马路,走向那张海报。一辆出租车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猛地刹车,愤怒的司机打开窗子就一通怒吼——“不要命啦!有你这么过马路的吗?撞死了谁负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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