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昞在陇西呆了多年,自认为一直安分守己,应该不会招惹到宇文护。可是事与愿违,老天似乎总爱捉弄他。
    宇文护不知何故又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个人,虽然没啥存在感,可毕竟是独孤信的女婿,不把他叫过来折腾一番,宇文护总觉得心里不安。
    接到圣旨之后,李昞纵然万般不愿也得赶回京城。只是此次回长安,境况甚是凄凉,京城已没了独孤家的一席之地,顺带也忘记了李家这个本就不那么受重视的家族。
    “李叔父。”
    李昞看着恭敬行礼的杨坚,笑嘻嘻的回礼道:“杨妹夫别来无恙。”
    伽蓝看着杨坚消瘦的脸庞,眼里满是心疼之意。杨坚看了一眼伽蓝,默默行礼不再言语。
    “里面请。”
    “四姐,我们去后院聊。”
    待伽罗俩姐妹离开,李昞悄声问道:“这伽罗是不是又怀上了?”
    杨坚直爽的回道:“对,已经四个月了。”
    “杨妹夫真是好福气啊,夫妻恩爱,多子多福。”
    “彼此彼此。”
    两人客套一番,悄悄经过正厅,辗转进了客厅,按主宾位坐下。
    “几年不见,杨妹夫越发的沉稳了,一定是经了不少事吧。”
    杨坚看了一眼温和中带有一丝忧伤的李昞,平静回复道:“李叔父这几年似乎也……”
    李昞明白对方已看出自己的心迹,苦笑一声,自嘲道:“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再胡闹下去,可要被人骂作老顽童了。”
    “李叔父这是看开了,还是心死了?”
    “不管看开了还是心死了,总得接受现实吧。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是要认命的。”
    叹息过后,李昞看了一眼杨坚接着说道:“不过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不用绝望。”
    杨坚轻轻饮下一杯酒,淡然回道:“我们都是同一类人,既然我有希望,李叔父也同样不用绝望。”
    李昞笑了笑,看向窗外,良久之后,静静感叹道:“想我李昞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能够理解我的人,反倒是你这个小我这么多的妹夫。”
    杨坚悄悄的给李昞满上一杯酒,放下酒壶,平静的回道:“感同身受,只对同病相怜的人才有效。世人只会根据表象来评定一个人,没有人会在乎对方到底遭遇过什么。唯有同类人才能懂得其中的伤痛和辛酸。”
    “看来杨妹夫这几年日子很难过呀。”
    “也不算太糟吧,至少外人看来,我除了仕途不顺,其他的方面都还算不错。前段日子,有些同僚还羡慕我可以闲庭信步,游刃有余的周旋于各方势力。仔细想想,是不是我的要求太高了。”
    李昞仔细打量了一下对面年轻的男子,已经是那么沉稳睿智,只是眼里的朝气早已变成了淡淡的忧伤。
    “你这感受,我深有体会。十多年前,就有很多人羡慕我风流倜傥,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我回头想了想,决定就如他们所愿,笑呵呵的做个闲散贵族吧。”
    玩笑过之后,李昞的神色渐渐陷入伤痛和苦涩之中。
    “笑了这么多年,该解决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该痛苦的事情还是会痛苦。忍了这么多年,装了这么多年,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杨坚默默的盯着李昞看了一阵,待对方情绪缓和了些,方才淡淡回道。
    “我明白,没有体会过的人,不但不会体谅,反而会指责你欲求不满,生在福中不知福。对于有些人来说,有吃有穿,有妻儿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还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干什么?”
    “杨妹夫说起来云淡风轻,心里面应该已经煎熬挣扎了很多年,才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谈论这些事吧?”
    杨坚痛饮一杯,苦笑道:“和李叔父一样,他们觉得我该气定神闲,那我也不能表现的太过于情绪化。否则被群起攻之,不是给自己找不快吗?”
    李昞举杯向杨坚致意,默默饮下酒水。停歇片刻,神色温和的回道。
    “此行被莫名其妙叫到京城,原本有些不快。今日听到杨妹夫的一番肺腑之言,能够得你这么一个知己体谅,我也算不虚此行了。”
    “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李叔父内心苦闷无人诉说。只是那时候,我风头正劲,怕被你误会。而且那时候我虽然也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不敢贸然提起这一茬。”
    “跟你说话真是很舒心的一件事,不用担心哪句话就冒犯到你。也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才敢和你多说几句心里话。”
    短暂的沉寂之后,李昞默默的看着杨坚,劝解道。
    “如果事情一直没有转机,那就过好当下的每一天,不管将来会不会有出头的那一天,至少别让现在的日子过得太难看。”
    “多谢李叔父指教。”
    “我也是过来人的一点愚见,不一定就是对的。我的人生已经浪费了不少光阴,我希望你将来会有自己的出路。”
    杨坚看了看神情落寞的李昞,鼓励道:“只要还有出头之日,我们现在度过的每一天都不算浪费。李叔父,我相信我们都会等到那一天的。”
    “借你吉言吧。就算借不到,托你洪福,沾点光也不错啦。”
    李昞和杨坚甚欢的同时,伽蓝和妹妹此次见面,也早已摒弃前嫌,相互取暖。
    “伽罗,这么多年,杨妹夫还是深爱着你,从来没有动过娶一房姬妾的想法?”
    “他没有心思想这些,不过一些不相干的人总喜欢有事没事挑唆他纳妾,最后都被他拒绝了。”
    伽蓝听到此话,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却没有注意到妹妹眼里的忧伤。静默片刻,伽蓝继续问道:“他这几年活得很辛苦吗?”
    伽罗看了一眼神色忧虑的姐姐,平淡的回道:“也还好,就是郁郁不得志,一直被宇文护压制,看不到一点希望。”
    “难怪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他还会变得清瘦。”
    眼看着越聊越压抑,伽罗急忙转换话题。“四姐这些年将后院的姬妾治服帖了,应该没有什么心头大患了吧?”
    伽蓝偷偷看了一眼妹妹渐渐隆起的腹部,感伤的回道:“姐姐不像你这么好命,生了一个女儿以后,肚子一直不见动静。长久下去,恐怕也会地位不保啊。”
    “怎么会呢?李叔父不是待你挺好吗?”
    “好不过你的夫君。虽然国公府我一人独宠,但是他还是会去别的姬妾那,他也还有别的儿子。就算再疼女儿,儿子还是更重要一些,你说我能够就此松懈吗?”
    伽罗内心一沉,关心的问道:“四姐是怕终有一日,新人欢笑旧人哭,还是怕别的儿子继承爵位后,不会善待你们母女?”
    “都有一些怕吧。伽罗,你命好碰到一个专情的夫君,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失宠的感觉。姐姐再也不想重新体会那种滋味,所以我一定要再生个儿子。”
    “你别担心,你现在还年轻,一定能怀上的。你看我跟你一样,生了女儿也照样能怀上,我也希望能给阿坚生一个儿子。”
    伽蓝猛然抬头,惊讶的问道:“他要求你的吗?”
    伽罗摇了摇头,回道:“他虽然很想,但是不强求我。可是我不能让他陷入两难,他现在已经够烦的了,我不能再给他添任何麻烦了。”
    “还是你的夫君好。”
    “四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心事?”
    伽蓝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和盘托出。“李澄他现在和我已经势同水火,我既怕生不出儿子,又怕生出儿子之后……”
    “没想到你们关系变得这么糟了,我还以为你信中只是随意的抱怨几句。”
    “伽罗,你相信我,这次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也不是我故意要在这挑拨是非。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为自己打算。”
    伽罗轻轻握住姐姐的手,劝慰道:“四姐,我当然相信你。李澄之前再单纯,他也会长大,也会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很多事情不是身处其中,外人是无法知晓的。”
    “伽罗,谢谢你依然还肯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因为阿坚也遇到同样的问题,所以我对此事深有体会,也就更能理解你的做法。”
    伽蓝闻言,惊恐的盯着妹妹。“坚,杨妹夫他这么好,怎么也会……。难道是这些年,他仕途受阻,杨叔父不再看好他了?”
    “你放心,父亲一直站在阿坚这边,从来不会动摇对阿坚的看法。只是他那弟弟和弟媳可就不这样想了,他们恨不得能抓到阿坚的把柄,向宇文护去邀功请赏。”
    “岂有此理,他们怎么能这样狼心狗肺。杨叔父这些年久不在京城,他的那些弟弟还不是由你们夫妇养大成人,不思报恩,反倒生出怨恨之心。”
    伽蓝愤愤不平的抱怨了一阵,却发现妹妹一脸平淡的看着自己。伽蓝轻轻拉着妹妹的手,低声安慰道。
    “伽罗,想不到你这些年也活得这么不容易。我刚才还在奇怪,怎么会有一少妇看你的眼神那么不敬,原来是那可恶的尉迟氏。”
    “我们娘家失势,能够碰到一个好夫君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况且,谁又能在这样一个世道活得轻松呢?”
    伽蓝看着妹妹眼里微微泛着泪光,心疼不已,悄悄挪了过去轻轻的抱住妹妹安抚。
    “伽罗,姐姐抱抱你,这些年你一定活得很辛苦吧。原以为你不用烦着后院里家长里短的贱女人,没想到你比我遭罪多了。”
    “府里姬妾再多,做为夫人,我还是能够凭权柄压制她们。你这一个仗势欺人的弟妹,可比我那一窝子女人都要难对付。”
    “要是阿爹、阿姐还在,一个小小的尉迟氏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仗着宇文护的势力作威作福,还妄想把阿坚拉下世子之位,总有一天我要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伽蓝默默的盯着眼神狠厉的妹妹,不但不觉害怕,反倒生出一丝同情之心。
    “如今,独孤家也只有我们姐妹二人还有些势力。伽罗,你一定要帮我。如果我在唐国公府根深蒂固,你这边自然不用愁,我会找机会帮你把那个讨厌的女人给整下去的。”
    伽罗郑重点头应道:“好,从今以后,我们姐妹同心协力消灭一切阻碍我们的敌人。而且我相信,总有一天阿坚会出人头地,到那时候我必然会将这些人都踩在脚底下。”
    “姐姐也相信杨妹夫一定能做到。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后院的这些妖孽别影响到他。”
    “我也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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