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挎上粪箕,叫那女子坐稳,手牵小童,续往前行。但如此走路,便行不快,佟钰抻长了脖颈向前打望,盼着遇见个镇店,好及早将肩上这“驴粪蛋”卸下来。左顾右盼间,忽然瞥见坐在身侧那女子正左一眼、右一眼地朝自己打量。手里还举着一样物事,打量一眼,比照那物事瞧上一眼。那物事是一幅黄绫装裱的尺牍手卷,上面用墨绘了个人面画像。佟钰瞧着那画像十分眼熟,眼珠骨碌骨碌??????猛然想起一事:哎呀,不好!莫非这女子是官府办案的捕头?三年前我家被官府查抄,还四处张贴海捕文告绘影图形捉拿于我,现下这案子可还没销呢!登时心里砰砰乱跳。
    那女子觉出佟钰在偷瞧,慌忙将手卷藏于袖内。隔了一刻,忽儿轻启朱唇,莺声叫道:“佟钰!”
    这一声叫,不啻晴天霹雳,佟钰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将粪箕一抛,跳到一旁,拉开架势厉声喝问:“你要怎样?”
    小童也学着他样,拽出短剑吐了个门户,剑尖一点,指向那女子。
    那女子猝不及防,脚尖触到地面,“喔”地痛哼一声跌坐在地,却又咬紧牙齿,尽力忍住痛楚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好一阵才缓过疼劲,道:“你好大胆子,知罪吗?”她说得虽然严厉,但脸上神情一点也不严厉,眼角边还挂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佟钰道:“我有什么罪?我被你们害得差点死在外面,你们才有罪呢!”
    女子道:“明明是你害我跌了一跤,怎么反说我害你?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佟钰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子脸现惊异:“你的名字,我不知道啊?我是谁不能跟你说,现下我还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小童这时插话道:“大哥哥当然是好人。”别的事小童还不大懂得,但好人坏人他能分得清。
    佟钰道:“刚才你还叫我名字呢,我就是佟钰。”
    那女子先是惊喜万分,瞪大眼珠盯着佟钰,而后却又连连摇头,道:“你??????你又在耍狡猾,听我叫佟钰,你便应承自己是佟钰,想要骗我信你是不是?那我试着叫时,你怎么不应?”
    佟钰分辩道:“可我就是佟钰。”
    女子道:“那你姓哪个佟?”
    佟钰不解,疑惑道:“什么哪个佟?还有别的佟吗?”
    女子道:“童贯是姓童仆的童,你也姓这个童吗?”
    “呸!”佟钰双眉立起,恨道:“我才不姓大奸臣的童呢。我姓人字旁加一个冬天的冬的佟。”
    女子道:“是么,佟钰的佟是人冬佟?那佟钰的钰是哪个钰?”
    佟钰心道,这人的缠磨劲又来了,哪有这么问话的?发“佟”音的字有好几个呢,发“钰”音的字也有好几个,便道:“那你说的佟钰,是姓哪个‘佟’的佟钰?”
    没想到这一问,那女子竟扑簇簇落下泪来,哭诉道:“我就是不知道啊,他只说他叫佟钰,没说叫哪个佟?哪个钰?还说带我出宫去玩,可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佟钰想起来了,敢情这个女子是那个叫柔福的公主——柔福帝姬!那年自己误打误撞进到大宋皇宫里曾经碰见过她,也确曾说过带她出宫去玩的话。没想到这柔福帝姬将这事惦记在心里,一直念念不忘,事隔这么多年,还在寻访自己下落。
    佟钰好生感动,当年在宫中,她对自己也很照顾。便喜出望外道:“原来是你,我就是那个佟钰呀!那天我来不及告给你我姓哪个佟,是因为我正巧有一桩天大的事情要办。现下我告给你,我姓人冬佟,既不是大奸臣童贯的童,也不是破铜烂铁之铜。”
    柔福帝姬眼皮连眨,随即又沉下脸来,摸出手卷展在手上,一递一眼地比量佟钰看,却又摇头道:“你这人又耍狡猾了,你自认是佟钰,这可不大像。”
    佟钰认出那幅画是老皇上赵佶画的,进一步证明这女子确是柔福无疑。便把脸凑到她手边道:“你再好生比量比量,看我是不是佟钰?”
    柔福仍是摇头:“瞧也不像,父皇说,只这眼珠,便十二分像。你的眼珠么——可没一分相像。”
    这可真是奇了,自己的脸,比照自己的画像,居然人家说不像自己?佟钰急于要证明,道:“怎么说你才信哪?那,我说几样事,证明给你看,这幅画是你父皇给我画的对不对?”
    柔福眨眨眼,道:“我刚说了父皇,你就顺我口风说。父皇丹青妙绝天下,世人皆知,你比我想像的还要狡猾。”
    佟钰想想,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又道:“好,那我再说一样你没说过的,你叫柔福帝姬,有个丫环叫张喜,这回总该没错吧?”
    柔福却仍是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嗯——我既说出了父皇,你就很容易猜出我是柔福,这毫不稀奇。而且谁都知道我的丫环叫张喜,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呀?”
    “噫——”佟钰真的没辙了,急赤白脸地道:“我??????我真的是佟钰!是货真价实,真金不二,如假包换的佟钰!天底下除了我,哪还有第二个佟钰。”但话一出口,立马觉出这话可不大牢靠,同音不同字的“佟钰”背不住就有?随即又找补一句:“人冬佟的佟钰,就我一个。”
    柔福十分沮丧,道:“可我就是拿不准,我要找的是不是人冬佟的佟钰呀?”
    佟钰见说不清,也泄了气,道:“算了,信不信由你,你说我不是佟钰,那就不是好了,懒得跟你费劲。”
    柔福这时却十分得意:“瞧,狐狸露尾巴了吧!假的就是假的,尾巴夹得再紧,终究还是狐狸。”
    佟钰无可奈何,道:“可我冒充佟钰又有什么好?”
    柔福腾地红了脸,一直红到脖颈里,低眉脉脉,娇羞无限。
    佟钰顾不上瞧她这副样子,蹲下身子,佯装怒容命令道:“甭管我是不是佟钰,把你的臭脚拿出来。”
    柔福见他忽然变脸,不由大惊失色,本能地将脚一缩,道:“你敢无礼?”
    佟钰一把捉住她的伤脚,恶狠狠地喝道:“无礼就无礼,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就算报官也说不出我名姓。你这人娇气惯了,小病大痒,无病也痒,我得瞧瞧清楚,是不是真的有伤?我有那么多大事好做,哪有空闲跟你在这瞎耽误工夫。”一边说着,一边打掉她的弓鞋,扯脱她的锦袜,却见她足踝处青淤血肿,伤势果然不轻。按她的身份,能忍受这般痛楚,倒也不算太娇气。佟钰托起她的莲足,潜运内力,查觉并未伤及骨头,淤肿只是气血受阻所致。他曾见过宛霓治疗过这种病,擦些清淤化肿的伤药,或是手掌里倒些烧酒按摩患处就可以治好。不过现下手边可没有伤药,也没处弄烧酒去,只好干搓了。
    佟钰两掌在柔福脚踝处轻轻按揉,以助她疏通经脉,恢复气血运行。但他手法虽轻,脸上仍旧一副狠呆呆的样子,凶相毕露地道:“我不是佟钰,也不是郎中,更不会治病。你这脚惹厌的很,臭烘烘的,十分难看。既是它不愿长在你身上,干脆拧下来丢掉算了。这等臭脚,丢掉也不可惜。将来你跛了一只脚,就不叫柔福帝姬了,改叫跛脚帝姬得了。呵呵,这名字倒有趣得紧,名副其实,名正言顺,名不虚传,名垂青史,名列榜首,名??????”
    柔福眼泡里早已泪水涟涟,眉眼口鼻紧巴巴地皱在一起,竭力抵御脚上传来的阵阵剧痛。稍顷,剧痛的感觉逐渐消失,足踝处暖暖的,有股热气在滚动。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治病,便也不加拒绝,只委屈地辩解道:“我的脚不臭,也不难看。”
    佟钰恶声恶气地道:“难看难看,难看死了,而且臭气熏天,臭不可闻,恶臭扑鼻,就算猪脚、羊脚、马脚、鱼脚,也比你的脚好看一千倍。”
    柔福此刻只有忍气吞声,陪着小心道:“你说的不对,鱼没有脚。”
    “谁说的?”佟钰叫道:“团鱼就有脚,团鱼是不是鱼?硬壳子团鱼褒汤可有多鲜美,你这脚褒汤鲜美吗?硬壳子柔福跛脚汤,吓,听着就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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