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学了乖,你们派探子探我,好啊,求之不得,这回倒省得我一地一地奔波劳顿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如何防守关城,干脆就一样一样从头做起。
    再到一地,佟钰叫同州兵丁为当地守军演示如何投掷滚木擂石、如何倾洒烧滚的沸油、怎样使用钩镰枪钩倒云梯、金兵攻上城头该当如何围攻阻击、高架云车抵近射箭又当如何闪避。演示一样,令当地守军操练一样。他知道,别处守城长官派来的探子,已经将同州兵丁演示的法门传到各处去了。于是放话出去,以后专门督察这几样防务,哪处守城兵丁操练得不好,就打哪处守城长官的屁板。
    佟钰担心,这么“偷学”难以精到,遂将同州兵丁分散到各处,当面施教。他自己则迈开飞腿,四处督察。大散关防线好几百里,没几天工夫他就都跑遍了。沿线各处地方官战战兢兢,时刻提心吊胆。这位“屁板”督察大人行无定准,不知何时就冒了出来。今儿这、明儿那,早饭还在这边吃呢,不到正午,已到了几十里外的另一处。派出的探子,再也难探到他的行踪。好在“屁板”督察大人有一样定准,就是来了必定上城头。各处地方官便也都在城头上守着,衣不解带,寝不安枕,日夜督促兵丁巡守操练,不敢懈怠。佟钰见此反而分外高兴,这就对了,有派探子探我那工夫,还不如将两眼盯着金兵动静呢。大敌当前,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不可马马稀稀的。
    然而与地方官相反,兵丁们对这位督察大人却极表欢迎。自从督察大人与他们搭灶吃大伙饭,菜里立马就有了肉食。而以往他们吃的都是水煮菜,菜里连颗油星儿也见不到。这位督察大人还从不打兵丁屁板,即便是兵丁的错,也只打官长。对站岗的兵丁,督察大人更是格外关照:“站一夜岗,不打磕睡才怪呢,要不你站一夜试试?”下令夜间轮班站岗,一个时辰换一班,保证站岗的兵丁个个都精精神神的。
    转眼间过了月余,佟钰觉着各处防务“督”得差不多了,便学着别人的样,也向上行文禀报。对这件事,佟钰看得极重,不仅亲执翰墨,还从地方官那里“督”来一个公事封函,将自己亲自起草的“苏体”公事套入函内,外用火漆封了,并还特意粘上了三根鸡毛。随后叫来兵丁,令其骑快马加急送至制置使大人署衙。
    吴阶接函在手也吓了一跳,拆开一看,后面并无落款,抬头处赫然写着“大哥”二字。字体肥肥大大,歪歪扭扭。只看这二字,便能猜到是谁,撰文者颇有知名不具之意。再看内容,只有四字:过来瞧瞧。吴阶不禁疑团重重,瞧什么?几时瞧?在哪儿瞧?事急事缓?这些从文字里一点看不出来?急叫送公函来的兵丁欲要详问,那兵丁却已走了。眼下这位“知名不具”者那里可出不得半点纰漏,遂放下别的事,当即起身赶了过去。
    佟钰见到吴阶自是十分高兴,道:“大哥,我写公事是让你明天来的,怎这早晚你就赶来了?”
    吴阶心道:你那公事里可没这话。不过,不能跟这小子太过较真,道:“佟兄弟连日辛苦,早就应该过来瞧瞧。”
    佟钰觉着奇怪,早过来?早我这里还没准备齐全,你瞧什么?想不到吴大哥还是个急性子。道:“既然这会儿来了,那就立马演示给大哥瞧。”吩咐:“点火!”城头上随即蹿起一道狼烟,霎时,四下里狼烟并起。佟钰一面指点给吴阶,这里是哪座关城,那里是哪座关城,各处关城只要一处报警,八方都会响应。一面急命传令兵传令各处:升起狼烟是演示给制置使大人瞧的,不是当真金兵来袭,教大家不必惊慌。这些传令兵,原本都是各处地方官派来探听佟钰动向的探子,佟钰发现这些探子总能提前将自己的消息传递出去,想来其脚程和口才必有过人之处,便跟地方官将这些探子要来,专门负责传递命令。那些地方官本就有意探听督察大人消息,此举正合心意。而且这些探子都是各处地方官的心腹,有了消息,巴不得第一个传递给自家主人。因此使用这些人用不着督促,都是拼了命地使上情下达。路途遥远的更是设立了驿站,得到将令一站一站接力传递,中间不使梗阻。
    狼烟一起,城头上擂响战鼓,兵丁们迅速集结排列成阵。而四野村镇也响起锣声,乡民们举着各式兵刃农具,四面八方向关城这边涌来,瞬息之间已聚集城下。地方官特意申明,放烟集兵是制置使大人为了检视众人对敌警惕,随即率众操演起施放滚木擂石、城头歼敌、钩枪扒梯、搬物上城,等等守城战术。虽是虚拟演示,但大家做来一丝不苟,调动趋避,皆有法度。吴阶看了不住点头,心道,我突然到来,事前并未通知,而一声令下,兵将齐聚,连四野乡民都闻警而动,看来他们演示的俱是实实在在的真功夫,不是有意演花样给我瞧。
    入夜,关城上燃起火炬,连城外百步之内也都点着明晃晃的松明亮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佟钰对吴阶道:“金兵惯会半夜偷城,咱们城上站哨的多警醒些,城外多亮堂些,那样金兵偷城的法门就不灵了。大哥你瞧。”佟钰说时纵身跃起,晃动火绳点燃了十几枝火铳,就听“轰”地一声巨响,声势惊人,十几枝火铳同时发射,将城外一片松明也打熄了。吴阶惊喜异常,想不到仅仅月余,佟钰就将大散关一线防务调理整治得这般有声有色,足以应对金兵来袭。不由对佟钰青眼有加。
    当初吴阶任用佟钰督察大散关一线防务,其实看中的就是他曾与金兵当面拒敌过,想让佟钰及手下兵丁比照同州的实战,帮忙找出大散关一线防务上的不足,以便加以改进。对此,帐下幕僚曾颇多微词,提醒吴阶,这当口儿正是防务吃紧的时刻,让一个半大孩子担当督察大任,是不是太草率了?但吴阶考虑,与其让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官员去督察,远不如亲历实战的佟钰等人能发现问题。是以,连个副手也没有派,以免手下官员因看不起少年人而喧宾夺主,影响督察大计。但是尽管当初吴阶对佟钰寄予希望,却也没敢奢望到对防务有如此重大改进的程度。此刻,不禁大喜,连声夸赞:“前几天捉到一名金兵探子,经烤问,金兵早有进犯大散关之意,多次派探子打探,却见我方各处关城戒备森严,一直未敢轻举妄动。在此期间,我们调集了几十万大军,囤积了无数粮草,已不惧金兵来犯。而正是因为佟兄弟督察防务得力,才使金兵望而却步,为我们赢得了许多宝贵时日。这首功,非佟兄弟莫属。”
    佟钰的毛病是一赞就飘,立时呵呵呵地笑个不了。
    吴阶见他只顾笑,问道:“佟兄弟在如此短的时日内,整顿防务成绩斐然,定有什么诀窍,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也效仿效仿。”
    佟钰抓抓头皮,道:“诀窍?这??????那就是打屁板。一打屁板,大家都肯做事。越是大官,越是要打。”
    吴阶不由身上一紧,暗忖:只怕连我他也敢打!嘴里便嗯嗯啊啊有些不大自在:“噢噢,原来如此。”
    实际上,对大散关的防务佟钰确也下过不少功夫。除了打屁板,各项防务他还添了不少花样。当然,无论添置花样还是督察防务,首先得满足他两大喜好,一是场面须红火热闹,二是花样得新鲜有趣。而燃狼烟、敲锣鼓、放火铳、集兵上城等,哪一样都够热闹,够有趣。使得佟钰做起事来花样翻新,直是乐此不疲。那火铳更是放了一铳又一铳。不过他铳里没装铁砂。铁砂还得留着打金兵,他放的是空铳。好在火药极易制造,佟钰也只是为了听个响,呵呵一乐就得。
    这些花样中,最为实用的是佟钰自行创制的一套战阵。他见过攻上城头的金兵,极其悍勇,往往几个宋兵敌不过一个金兵。而城上马道狭窄,不利于群斗,一旦相持久了,后续金兵涌上城来就很容易造成突破。佟钰的这套阵法,或三人、或五人成一圆阵,一旦遇敌,这三五人便围攻上去,其他人则不必上前助阵,以免形成乱斗局面。无论多凶悍的敌兵,一入圆阵立被前后夹击,难以施展。此阵法手上的招术并不多,只简单几式,有守有攻,足以克敌。其关键是走好脚下步法,使圆阵总在一个圆字上。步法有二十余步,看上去十分繁复,这还是佟钰费尽心思简化下来的。按照佟钰身手,展开禹王九步,微一晃身就走成一个圆。然而那些兵丁却难有这样身手,佟钰迈一步,兵丁就得迈十几步。最初兵丁们练不来,气得佟钰直骂:“你们这些人真是笨死了,比小情乖乖差得远了。”但骂归骂,阵法还得练。佟钰琢磨了一晚上,将自己的一步,改成数个小碎步,有横步、立步、斜步、前错步、后错步、交叉步。初一演练,摇摇摆摆,磕腿绊脚地行走不稳,兵丁们管这叫“花娘舞队”。然而一旦走熟练了,却迅捷无伦,三人五人转阵成圆,循环不断,始终将敌兵困在核心。佟钰这才满意,传令全军都练这阵法。一时间城头上人影憧憧,转起大大小小的圆阵,放眼望去,煞是好看。
    吴阶也极为满意,问起这阵法叫个什么名?佟钰歪头想了一会儿,道:“这是淮阴侯将兵之法,叫三个五个阵。”
    淮阴侯韩信是汉时大军事家,将兵时只数三个五个就知兵员总数。看不出这少年竟还懂得此法,吴阶不由青眼之上,又加了一层青眼。只可惜佟钰兴趣仅限于此,不耐烦再教其他花样,否则,吴阶的兵丁还要多所受益。
    然则,也有两样事让佟钰十分不满。一样是射箭;弓箭是两军交锋的利器,这在同州之战中已表露无遗,宋军弓力不济,吃了大亏。而吴阶军中使的也大多是四斗弓,能开五斗弓的几乎凤毛麟角。这样的弓力,与金兵相差太远。但要改变当前劣势,却也不像练三个五个阵那般可以一蹴而就,需得假以时日刻苦习练才成。此外,佟钰对自己的射箭本事也不大满意。兀术凭什么瞧不起人?那是人家有铁胎弓和开山钺。要让兀术瞧得起,就得在铁胎弓和开山钺上胜过他。不由暗下决心,射箭这样事,将来我一定要胜过兀术,要他心服口服地退回大金。
    另一样让佟钰不满的,就是城头上四处张挂的毡幕;他觉得那根本没用,金兵的箭利,很容易就能射穿。不过,一想起同州那个白胡子老兵,佟钰心中就有股子说不出的酸楚:还是挂吧,起码感觉上它还是个遮护。至不济,还能挡挡风雪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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