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循声望去,认得这人姓关,名叫关西川,因好谈论三国时蜀将关羽,被人称为“关王爷”。但面相却和真的关王爷相去甚远,既无卧蚕眉、丹凤眼,也无五绺髯、重枣脸,手中更无青龙偃月刀。只生得黑灿灿一张面皮,棱眉暴睛,倒有些张飞张三爷的模样。使一对四棱八瓣水磨银锤,是以人家背后又送他“一青二白关王爷”的诨号。一青指的是他的那张黑脸,二白则指两柄银锤。佟钰曾掂试过,两柄大锤确是货真价实,不是纸糊的假锤,各重四十一斤,合着关公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的斤两。
    张大人道:“关将军暂且息怒,请听本州一言。”
    关西川将手中两柄银锤“当”地一撞,道:“你要说怎生抗敌,俺便听你的。要说投降,俺却不听!”
    另有人道:“张大人,我们还可以坚持,说不定这两天就有奇迹出现,援军就要到了呢?”
    张大人边摇头边道:“没有援军,也不会有奇迹。本州每日登高了望,倘若有大宋兵马往同州开进,金营中必然有所异动。而一般斥候兵哨探距离,都在两三天路程之外。换言之,金营中若有异动,便预示大宋可能将有援军在两三天内赶到。但是没有,金营中没有任何异动,说明附近没有大宋兵马。起码,两三天内不会有大宋援军到来。而我们,决计坚持不到两三天之后。”
    关西川连连撞击手中银锤,不教张大人说话。道:“那又怎样?大不了一死,俺们姓关的自古就是忠臣好汉,难不成到了俺这辈儿要下个软蛋?俺可丢不起这人,没的让人家操十八辈儿祖宗。”
    张大人从怀内取出一本簿册和一沓纸,举在手中扬了扬,道:“名节乃人之大事,君子所求,不唯关将军看重,诸位也都十分珍惜。本州这本功劳册,详细记述了诸位自抗金守城以来的功绩,包括阵亡将士,一并一一加以彰显。籍此,足可见证诸位一番为君为国的赤诚之心。至于开城投降之事,系本州自作主张,盖与诸位无涉。本州有伏辨在此说明原委,日后着人将功劳册与伏辫一道呈送朝廷。有了这两样东西,当不致玷污诸位清白。好了,此事揭过不提,从现下起,诸位不可再置别词,一切听由本州调度。”
    伏辨就是犯人认罪的供状,这个佟钰倒是懂得。犯人押上大堂,先是老爷问案由,接下是打屁板、拶手指等动大刑,最后才是写伏辨,还要签字画押。但是张大人没问案由,也没动大刑,直接就写出伏辨来了。而且,他就是老爷呀?老爷写伏辨,却是头回见。他自己知道开城投降是犯了大罪,是以早早就写好了伏辨在怀里揣着。可明知是犯罪,那干嘛还犯?真是搞他不懂?
    其他人原本气汹汹的,这当儿都沉寂下来,连“关王爷”也不在撞他的银锤。隔了一刻,张大人见大家都不说话,便道:“既是大家再无异议,本州就要照此行事,一俟天亮,就去金营与之商洽,到时诸位不得再行阻拦。”
    王副将道:“大人,末将觉得仍是不妥。虽然大人是以一人换取千万人,但此事与大人一家却是不公,背上降敌骂名,今后公子、小姐还怎么做人?”
    关西川也道:“是啊,背上这黑锅,几世都甩不脱。要不这么着,俺替张大人去跟金兵说话,俺没家室拖累,死了大不了不入祖宗族谱就是。只是相烦哪位兄弟把那伏辨给俺抄写一份,俺来签字画押。俺这两条膀子,捉锤头倒还可以,捉笔头可就差劲了。”
    有人讥笑道:“你‘关王爷’办这事可不合适,就您这副面相,不像是去说降的,倒像是去打架的。”
    关西川将棱眉一立,道:“打架就打架,怕他个鸟?这些天死在俺老关锤下的金兵少说也有五六十,早就够本了,再打死他几个,都是白饶。”
    先前说话那人道:“要打架谁不会?可现下是去说降,得想法把全城百姓保护下来。你‘关王爷’打打杀杀可以,文事方面却欠着些。卑职不才,但比你‘关王爷’在文事方面还略胜一筹,不如让卑职前去。”
    张大人严厉道:“诸位都住口吧!本州决意独自行事,旁人不可牵涉其内。诸位大好身手,日后还要为国家建功立业,须知谨言慎行,以免因一时口误而招惹是非,毁了前程。”
    佟钰更加糊涂了,又不是什么好事,刚大家还一口声声地反对呢,怎的这会儿又都争着抢着去做?难道投降好体面吗?
    正在争执,忽听人声喧嚷,一群人从箭道拥上城来。火光照耀,前面走着的是十几位须发苍苍的耄耋老者。
    人群来至近前,为首一位老者施礼道:“张大人,听说大人要献城以救百姓,不知可有此事?众位乡亲公推我等几名老朽前来拜见大人,恳请大人收回成命,此事断断不可。”
    原来,张大人与僚属在城头说话,被兵丁听见后立时传了出去。这当儿,城中百姓得着消息,便上城来阻止。
    张大人起身迎接,但于老者的质询并不回答。
    为首老者道:“定是哪个奸佞小人给大人出的坏主意,大人不必理睬。只叫这小人站出来,我等百姓倒要当面问问,到底是何居心?如此败坏大人清誉?”
    张大人道:“此乃本州一人所为,不关旁人的事。众位乡亲若有话说,尽管对本州言讲。”
    那些老者闻言立时跪了下去,后面百姓也都跟着跪倒,齐声道:“恳请大人收回成命!”
    张大人急忙上前搀扶,众人跪地不起。
    为首老者道:“大人若不收回成命,我等情愿在此长跪。”
    张大人道:“不可如此,各位还是下城去安歇。但请放心,本州既有担当,就要保得城中百姓安全,不教一人受到伤害。”
    老者道:“百姓乃蝼蚁之命,不值大人用清誉作抵。况且性命事小,名节事大,请大人三思。自从大人为官同州,政清民安,我等百姓受惠实多。这清誉大人可以不顾及,我等百姓却不能不顾及。一俟虏退边靖,大人仍要做同州的官,岂可因一时之困,误了大人一生前程。”
    张大人道:“各位有所不知,眼下情势岌岌可危,连日战守,我等军民已是人疲粮绝,而金兵围困日甚一日,一旦城破,城中百姓难免遭屠城之厄。不若暂忍一时羞辱,留得命在,终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老者道:“此前大人曾说‘守一城,而捍天下’。我等同州百姓,均以能同大人一起捍天下而倍觉荣耀。尽管战至今日,面临绝境,但即便全城战殁,同样是守一城,而捍天下。由此也教天下得知,同州可以战,可以守。天下亦可以战,可以守!”
    张大人叹息道:“然则,让十数万同州百姓遭此大难,本州于心何忍。”
    忽然,跪在边侧的一位老者站了起来,嗓音尖利地道:“原来刺史大人是顾及我等这些老朽?人上了把子年纪就是惹厌,做不得活路只知吃饭拉屎,本就是个废物,还要拖累大人费心顾及,那就不如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他边说边退到城墙边,说到“一了百了”,仰身从堞口向城外倒栽了下去。
    众人齐声惊呼,却见又有几位老者起身走向墙边,张大人急叫:“快些拦住!”
    佟钰溜到城下查看,见那老者已然摔断脖颈气绝身亡,便又攀回城上。
    这时,那些老者被人拦着不能靠近墙边,为首老者道:“张大人,我等百姓决意与同州同生同灭,你又如何拦阻得住?即便大人打开城门,我等也决不降敌,就算用牙齿,也要干掉几个金兵。”他说话时慢声细气,但表述的意思却是斩钉截铁。这些老者,外表看似龙钟老态,然则个个火爆性子,直是说得出,做的到。
    张大人连声道:“好,好,本州决意不开城门,坚守到底便是。不过,各位不可再寻短见。”说着取出伏辩,凑到火上烧了。又将功劳簿递给王副将保管。
    老者们见他烧了伏辩,又亲口允诺坚守到底,便都不再说话。张大人着人将各位老者及众乡亲送下城去。
    此时天已微明,不知不觉过了一夜,北风骤紧,空中飘起了雪花。佟钰见那白胡子老兵,借着熹微晨光又在修补他的毡幕。毡幕上的毡片早已被利箭射得七零八落,只是在原来张挂的地方还残存着几条细线拉起的边框。白胡子老兵将手里的细绳纵横交错地从一条边框、结向另一条边框,想尽可能多地将散落的毡片连结到细绳上,好让他的“毡幕”更密实一些。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笨拙地扭动着冻得发僵的手指。眼前这“毡幕”,已名副其实成了一张网,连雪花也挡不住了。
    佟钰猜测这白胡子老兵也许早就知道他的“毡幕”挡不住利箭,他修补“毡幕”只是在做事。每个人都要做事,所以他也要做事,修补毡幕就是他的事。“毡幕”挡不住利箭,但多少可以减缓些箭的劲道,这样被射中的人就不会伤得那么重。兴许这就是他修补“毡幕”的想法。
    这当儿,金兵那面又响起凄厉号角声。下着大雪,他们也要攻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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