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们叔侄俩这番说话,却被躲在帐幕内的佟钰听了个正着。
    佟钰一早起来便破天荒到舒洛铺上寻找他的文房“三宝”。这几天他与宛霓商议定了要回大宋,走之前须得告诉舒大哥说一声。可舒洛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到晚上很晚才回来,几天都没能跟他打上照面,因此想留个字条给他。
    佟钰将文房“三宝”端到自己铺位上。所谓文房“三宝”,便是笔、墨和桦皮膜,都是舒洛亲手所制,决计是他的宝贝。这头一宝是一管自制的“紫毫笔”,却是七分羊毛,三分狼毛。乃是选取野狼尾巴尖上的健毛做核,以羊毛为披制成。“羊七紫三”与通常的“紫七羊三”不同,既能发墨,写出的字又刚中显柔,舒洛甚为喜爱。这第二宝是松烟墨,是将松柴烧的锅底灰刮下来,和着松胶与花椒水调剂而成。松胶有油性,花椒水发涩,在桦皮膜上书写极能挂墨,字迹既浓且亮,堪比盛名久负的高丽松烟墨,舒洛亦十分得意,取名“若烟”。舒洛曾夸口,说这两样东西拿到大宋,决计能卖个好价钱。第三宝便是桦皮膜了,雪白的桦皮膜用刀裁得方方正正,平时压在铺位底下,随用随取。
    佟钰滴了几滴清水到盛放“若烟”墨的木碗里,将墨润开,然后取过一张桦皮膜展平,提笔伸到墨碗里饱饱地蘸了墨,又在碗边舔了舔笔锋。许久没写字了,握笔竟有些不惯。佟钰抻开胳膊腿,拉开架势,凝眉索句。写什么呢?思索间手一抖,一大滴墨汁从笔上滴落下来,在桦皮膜上涂污了一个墨蛋,脏兮兮的不大好看,不禁骂道:“这破笔,怎的连墨也挂不住。”随手一团,将桦皮膜扔进身旁的炭火盆里烧了。
    佟钰重新铺开一张桦皮膜,心道,给人留字,台头须有个称谓,便先写上“舒大哥”三字。写毕,晃着脑袋端详一番。三个字写得肥肥硕硕,自觉甚是满意,呵呵呵地连笑几声。先前在家时,曾有清客品评佟钰的字肥肥硕硕,很得大学士苏轼苏东坡的笔韵。佟钰不懂这是蔑片在酒桌上的阿谀之词,还道自己果真有三分大学士的韵味,字写得便愈发地壮硕起来。
    佟钰接着往下写,但写到“又找不到宝藏”时,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宝字的笔划来了。只记得顶上是个宝盖头,下面是两条小短腿,中间的一堆笔划是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划了几笔,感觉不大像,振腕一涂,又是一个墨蛋。连写了几遍,都不敢确定那就是“宝”字。正自犯愁,忽听帐外有人呼唤合喇。佟钰大喜,真是巧极,问问合喇“宝”字怎么写不就得了。蹦起来掀开帐帘,却见呼唤合喇的不是别人,正是四王子兀术!忙即又将帐帘掩上,躲藏在门后。
    这些天部落里的人都在派四王子兀术的不是,使他的名声大为受损。说起原由,倒不完全因为他骗佟钰爬四姑娘山,而是因为他说他自己爬上过四姑娘山,把全族人都欺骗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爬上过四姑娘山。
    那天,阿骨打召集人爬四姑娘山去救佟钰,因为兀术时常吹嘘自己曾爬上过四姑娘山,阿骨打便让他打头阵。结果他爬了几次,都从大冰坡上摔了下来。阿骨打觉着蹊跷,试探着问他四姑娘山顶是何情形?兀术回答不出,这一下,他爬上四姑娘山的谎言便漏了馅。女真族最瞧不起说瞎话的人,兀术连遭族人白眼,这些天都不敢抬头走路。
    只是这么一来,兀术反倒更加记恨佟钰,认为这些事都是佟钰惹起的。而佟钰见他总是对自己横眉立目,显得不怀好意,每每见着他隔着老远便先行避开了。
    这当儿,佟钰悄立帐内,兀术与合喇的对话,句句听入耳中,不由心下大怒,原来合喇要抢小情乖乖,这还了得!好在奸谋教我事先听到了,却决不与他干休。过几天我们就回大宋去,到时连面也不让你见着。说我是赖蛤蟆,你又是什么了?
    他见兀术说了两句话掉头下山,待他走远,正要掀帘出帐去找合喇理论,却见合喇忽然催马跑下山坡,一边大声道:“宛霓姐,原来你不在屋里。”
    佟钰跳出帐幕,果然见到宛霓正往山上走来,胳膊上挎着她那蓝底白花的小包,想是给伤兵疗伤刚回来。眼见合喇迎接上前,这时可不能让他占先,便也拔步急冲过去。
    宛霓忽见二人急冲而至吓了一跳,瞧他们脸色都是怒气冲冲,不用问,定然又是为了什么事大起争执了。便替他们和解道:“我要到那边林子里采草药,咱们大家一起去好不好?”
    不料,二人却异口同声地反对:“不好!”一个道:“我跟你去,佟钰不能去。”另一个道:“他不能去,我去。”
    宛霓觉着奇怪,问道:“为什么?”
    佟钰眼珠转了几转,急切间没找到理由,只蛮横道:“就是不能去!”
    合喇则道:“佟钰什么事也不干,尽东走西走的瞎耽误工夫。”
    佟钰随即找到攻讦理由:“合喇才不干事呢,尽南问北问的瞎打听,搅和得旁人也干不成事。”
    宛霓此刻唯有苦笑,佟钰要找宝藏,自然是东走西走。而合喇不懂药理,自然也就南问北问,这也算不上什么错呀?唉,他两人的事,说不清谁对谁错,有时根本就是毫没来由。而且还不能问,越问越乱乎。尤其佟钰,一张口说话便强词夺理,胡搅蛮缠,非要占上风才肯罢休。两人比较,倒是合喇占理时多些。这两人呀,哪个要是替他们分辨是非,那才有的头疼呢。
    忽然间,宛霓想出一计,拍手笑道:“我有个谜儿你俩猜猜,谁猜对了就随我去采药,都猜对了就都随我去,你俩可愿意?”
    佟钰眼珠急转,却未置可否。合喇则高兴地连连拍掌称好。
    宛霓道:“那好,我说啦?”瞥一眼佟钰,见他竖着耳朵专注在听,便道:“有一只黄鹂鸟在树上唱歌,它知道自己唱得有多好听,所以一直在唱。树下的池塘里有一只青蛙,也在唱歌,它知道自己唱得不好,可还是要唱。黄鹂鸟嫌青蛙打扰了自己唱歌的兴头,便对青蛙说:我唱歌是因为我唱的好,人人都爱听。你唱的不好,干吗还要唱?青蛙道:我知道我唱的不好,可我是青蛙,我唱的是青蛙的歌,我在为我自己歌唱。黄鹂鸟不许青蛙唱歌,说:咱俩比赛数数,从一数到十,看谁数得快。谁输了,就永远不许再唱歌。青蛙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说到这儿,宛霓两只小手望起一合,道:“你俩猜猜,到底黄鹂鸟和青蛙它俩谁赢了?合喇兄弟先猜。”
    佟钰大为不满,嘟起嘴道:“为什么?干吗让他占先?”
    宛霓道:“合喇比你小,你得让着他。”
    合喇迫不及待,思索道:“黄鹂鸟嘴快,嘀哩哩、嘀哩哩的。而青蛙嘴笨,只会呱、呱、呱地叫,数数比不过黄鹂鸟,一定是黄鹂鸟赢。我猜黄鹂鸟。”
    而佟钰却赌气叫道:“可我偏说赖蛤蟆赢,就是赖蛤蟆赢!”
    宛霓脸现歉疚,对合喇道:“真对不住,合喇兄弟,这一次却是佟钰哥哥猜对了。”
    佟钰没料到自己竟猜对了,立时转怒为喜:“呵呵,原来是我猜着了,呵呵呵呵。”
    合喇却愕然怔立,茫然道:“怎么会呢?”
    宛霓甚觉过意不去,道:“没有猜对不要紧,合喇兄弟,咱们还是一起去采药吧。”
    佟钰却不愿意,道:“说好谁猜对谁去的,他没有猜着,就不能去,走,走。”一把拉住宛霓胳膊便走,他此时力大无穷,宛霓哪里抵挡得住,脚不沾地地被他拖着走了。剩下合喇孤零零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当地。不过他也真够执拗的,想不明白的事偏要去想,便来回在雪地上溜达,一会儿学黄鹂鸟数数,一会儿又学青蛙数数,反复验证到底是黄鹂鸟赢了,还是青蛙赢了。甚至连中饭也没顾上吃,直至太阳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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