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将那枚黑黢黢的箭镞托在掌心里仔细端详,见它打造得与寻常箭镞大是迥异,箭头不是通常的枪尖状,而是月牙铲形,旁侧还生出老大一个倒刺。阿骨打厌恶地将箭镞抛到地下,那里已经有了一堆箭镞,都是从受伤的辽兵身上取出来的。
    佟钰、合喇立时异口异声数数,佟钰数的是“五十六!”合喇数的却是“五十七!”
    合喇当即纠正道:“佟钰你数错了,刚才那支是五十六,现下该五十七。”
    佟钰蛮横道:“就是五十六,不是五十七!”
    合喇坚持正确,道:“明明是你错了,不信重数!”
    佟钰将头一梗,道:“我没数错,这一支不算!”
    合喇奇怪道:“为什么不算?这一支是我四叔的玄铁箭,比寻常箭重一两四钱,只有他的铁胎弓才射得出,最是厉害不过。”
    佟钰近乎不讲理地道:“我说不算就是不算!”佟钰早已认出这是兀术的玄铁箭,他对兀术是既惧怕又愤恨,恨屋及乌,是以连同兀术的东西也都愤恨上了。不过这话他只憋在心里,却不敢明着说出口。
    舒洛心道:佟钰这小子真是不懂事,连些客套礼数也不讲。我们在此寄人篱下,生活起居全赖人家供给,凡事该当礼让谦逊才对呀。尤其对合喇小王孙,那是阿骨打最钟爱的长门长孙,他却连一点表示谦让的意思都没有。不禁斜眼瞟了下阿骨打,出言喝止道:“佟钰,数对不对,重数一遍不就得了。”
    佟钰仍然毫不客套:“用不着重数,这东西奇形怪状,根本不是箭,所以不算!”
    没成想,阿骨打也铁青了脸道:“是五十六,这支不算!”说毕,双手一背,大步跨出帐门。
    佟钰得意洋洋,合喇却鼓起了腮帮不服气。舒洛暗自思忖:找空闲得跟佟钰好好说说,教他懂得一些为人处事的礼数。否则在此地待的日子长了,闹出事端来可不好。
    舒洛看到宛霓手里裹伤的白布条既将用尽,转身去取,却见佟钰撕了半截的白布放在案上,忽然童心大起:我就不信,这撕布当真有那么艰难吗?拿起布来,先回头瞄了一眼,三个小家伙正为娄室裹伤,忙得不可开交。然后捏住布帛两端用力一扯,“吱啦”一声,撕下一条。但撕过的幅边毛毛糙糙,还落下一些线头。与佟钰刀裁般的幅边一加比较,相去甚远。咦?果真其中有些名堂!不过心里仍是不服:许是那下用力轻了,再扯。“吱啦”,仍是毛边?再扯!“吱啦”。再……忽然,背后有人道:“舒大哥,你做什么呢?”声音甚是惫懶。舒洛不敢回头,忙即扔下白布,三脚两步奔向帐门,挑帘蹿了出去。却听帐里佟钰已经叫嚷连天:“瞧瞧!瞧瞧!这成什么样了?”
    舒洛定了定心神,想起来此目的,便招呼过娄室的亲兵,对他们道:“等下那两个监军大人要来瞧瞧你们官长伤势,然后回朝廷禀报。看两人意思,似乎对你们官长不大恭敬呢。”
    一名亲兵愤恨道:“岂止是不恭敬,他们简直就是要陷害我们官长嘿!”
    舒洛装做吃惊道:“哦,可他们不也是你们官长吗?一家人,干吗还要陷害?”
    那名亲兵道:“谁跟他们是一家人?他俩是萧奉先派来专门坑害我们官长的。官长,能不能将这两人截下来杀了?”
    舒洛听他也叫自己官长,却也未加否认,正色道:“杀了可不行,我们不能随便杀人!你们来打我们,我们起来反抗。你们不来,我们也不会找上门去打你们,就是这样!不过,也得采取点措施,防止你们官长被陷害。无论如何,我们也是心向着你们的。你们来此是受了朝廷指使,须怪不得你们。这样吧,等下两个监军来时,你们要将你们官长的伤势弄得十分沉重的样子。这个懂不懂?就是装样子。本来你们官长伤势已经很沉重了,可还要装得再厉害十倍,好叫那两个监军回到朝廷也无话可说。”
    众亲兵见他是帮着自己,均点头应了。
    舒洛信心陡增。到目前为止,胸中那个大谋略正稳步推进,尚未遇到大的麻烦。回到招待两个监军的帐幕,还未坐下,紧随身后闯进一个高大汉子。这大汉佝偻着身子,脚步踉跄,进到帐内,摇摇欲倒。舒洛急忙上前扶住,却是触手冰凉,那大汉几乎冻僵了。
    大汉张着大嘴不住喘息,喷出一团团白气,看情形似是经过长途跋涉,此刻已累得口不能言,只用目光示意自己身后背负的一只青布包裹。
    吴乞买过来帮同舒洛一起从大汉身上解下那包裹,呵呵笑道:“宝贝来了。”
    两个监军闻听,立马瞪大了眼睛。
    舒洛招呼下人扶大汉去烤火取暖,转头见吴乞买已掀开包裹外层的青布袱皮,露出里面两只鸟笼,鸟笼里各有一只白色鹰隼。
    一见到鹰隼,两个监军立时发出“哦”地一声惊呼,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竟似呆了。
    这白色鹰隼便是海东青。海东青全身黑色,这从它的名字既可得知。但也有的爪子为白色,便被视为异种,极是难得。而像这种全身雪白无一根杂羽的,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尤其珍贵!
    两只海东青乍一见光似是不惯,头颈忽伸忽缩,吞吐不定,展翅抬爪,跃跃欲飞,显得十分矫健灵动。间或金睛一轮,精光闪烁,更见威猛无俦。
    吴乞买在自己右臂套上一个皮箍,打开鸟笼门,两只海东青飞出停在他平伸的右臂上。下人掀起帐帘,吴乞买喝声“去!”两只海东青便即飞出帐幕。
    两个监军顿时大失所望,宝贝刚看了一眼,人家便又收回去了。
    不过,此刻下人掀起的帐帘、以及吴乞买伸出的臂膊均未放下。眨眼间,只听空中“啾”地一声嘹唳,帐内如同划过两道亮闪,两只海东青又飞了回来,落在吴乞买的臂膊上。跟着,帐门口“通通”两声,像是有物事从空中坠落。
    有下人提进两只野兔,野兔耷拉着脑袋,脖颈处血水嘀嗒而落,似是已被利爪扭断。下人拔出利刃,割下两条兔肉喂海东青吃了。
    吴乞买将海东青收进鸟笼,双手捧着,向前一递,道:“这两样宝贝就送给两位大人,还请笑纳。”
    两个监军顿时眉花眼笑:“这个……呵呵呵,如此贵重,何以克当?”赶忙起身,将鸟笼接了过去。
    吴乞买道:“贵重物事,送给尊贵之人。今天算是与二位大人初识,以后每年还有礼物相赠。”
    两个监军大喜过望,说话也不利落了:“这个么……自是好极,呵呵。只是无功受禄……无功受禄……”
    舒洛道:“二位乃朝廷栋臣,还望二位大人日后能多为我们说话。”
    两个监军没口子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吴乞买道:“我叫两个鹰奴跟随二位大人回上京,也好一路照应这两只雀儿。”招手叫过两个下人,吩咐道:“你两个跟随两位大人前去,一路上小心伺候好两位大人,也伺候好两只雀儿。到了上京,待两位大人与雀儿厮混熟了再回来。也用不了多少时日,有个十天半月足够了。这期间若生了蛋,你们就帮同照看照看,要是孵出小雀儿来,那可是大功一件,两位大人必有赏赐。”
    但两个鹰奴却愁眉苦脸,一个道:“王爷,小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离了小人无人照管,十天半月时日太长了,王爷还是派别个去吧。”另一个也道:“小人家里虽无幼小,可两位老人也需要照料,离开长了恐有不便。”
    吴乞买瞪眼道:“这怎么行,两只雀儿一直是你俩个调养来着,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们让我还使派哪个?要不……你们少呆几天,反正也没多少事,呆个两三天回来怎样?”
    两个鹰奴尚未答话,两个监军先自急了:“不行,不行,海东青须时时调教,还要孵小海东青,一窝一窝,事情多着呢。干脆你俩住在上京就别回来了,每年给你俩开五两银子的工钱。”
    吴乞买问两个下人道:“怎样啊?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没地找的好事。”
    两个下人面现喜色,道:“有工钱啊,那倒可以。”
    舒洛眼见所谋大功告成,施礼道:“恭喜两位大人,日后大大发财哪。”
    两个监军也是喜不自禁,道:“同喜,同喜。”
    舒洛心道:你俩闷声大发财,与我同喜什么?不过我却是另有喜处,有这两个鹰奴长年在上京,日后辽廷有什么动向,可以随时知道了。
    原来,契丹是游猎民族,骑射功夫冠绝天下。尤其到了耶律延禧这一辈,将游猎当成了乐子。夏天在庆州猎虎,冬日又到鸳鸯泺钓鱼,四处捺钵,乐此不疲。那海东青善于捕猎,一些体型较小的野兽,如野兔、山鸡、獐麂、天鹅等,皆是它爪下猎物,极得耶律延禧喜爱。但海东青只有女真人才会调养,于是耶律延禧令女真每年进贡此物。由于捕捉小鹰,以及调养训练的过程十分艰辛,且时有鹰奴被鹰啄瞎啄伤的事故,因此能够调养成熟的海东青极是稀少。
    天下事就是这般,顶头的稀罕什么,百姓官员便也跟着稀罕什么。有皇帝如此垂青海东青,朝廷大小官员便也跟着竟相效仿。然则物少为珍,只有王公贵族才能豢养那么一只,是以海东青一时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私下买卖,更是以百金赀价。
    此刻,两个监军一下得了一对海东青,而且还是极为罕见的白色极品,其心中狂喜,可想而知,呵呵呵乐得合不拢嘴。
    吴乞买道:“车马已备,两位大人这就起程吗?”
    两个监军道:“是,起程,起程。”
    细嗓的道:“不过我们还得先瞧一眼娄室那厮再走。”
    舒洛道:“娄室将军伤势沉重,性命能否保得住也很难说,我看用不着瞧了吧。”
    公鸭嗓的拍拍舒洛肩头,透着一股热乎劲儿,道:“老弟台,这你就不懂了,一瞧你就没在官场上混过。”
    舒洛确实从未混迹官场,便老实地点了下头。
    公鸭嗓的道:“得,是不是?我说瞧着你嫩么。我跟你说,凡事总得有个了局,要么这么着,要么那么着。可不能既这么着,又那么着;或既不这么着,又不那么着。”
    舒洛如坠五里雾中,着实弄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细嗓的笑道:“我师哥就爱说些绕脖子的疙瘩话,也不管人家听懂听不懂。我来跟你解释,我师哥的意思是,今日这事回去之后总要有个说法,可这说法也不能随便编排,要不然上了公堂三头对证岂不露馅了?事情原本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与大家说法相同。但是到了指谪错处之时,那可就要显我们的本事了。说白了,就是找人顶缸。”
    “顶缸?”舒洛不解道。
    “就是给人坐罪名!”细嗓的白了舒洛一眼,道:“我们将娄室的事察访得清清楚楚,明白无误,然后坐一个大大的罪名给他,即便日后他也翻不了案。是以有关他的各样事,我们都要亲眼见过才行。”
    这番话说到了舒洛的痛处,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官场上竟这等黑暗,我那案子怕也是这般?怔怔地道:“这能行?”
    公鸭嗓的道:“怎么不行,你道我们是白吃饭的吗?”
    细嗓的阻止道:“师哥,你的话太多了。”
    公鸭嗓的这当儿已有了几分醉意,满不在乎地道:“大家好朋友,说说又怕怎地?几位放心,我俩在萧丞相面前是说得上话的,是以我们敢打包票,娄室那厮今番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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