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幕内已支起了锅灶,宛霓、合喇、佟钰三人高挽着袖管正忙得不可开交。宛霓在调制药物;合喇把沾了血污的刀剪等器具丢进滚水里洗净,然后捞出来留待宛霓再用;而佟钰则忙着撕扯一匹白布。这白布是合喇取来的。他见宛霓撕扯裙角为辽兵裹伤,便回部落取来一匹白布。佟钰主动揽下撕布这活,将布撕成一条一条的,好方便裹伤使用。佟家做的是布帛生意,佟钰喜欢听撕布时那“吃啦,吃啦”的响声,这表示生意兴隆,银钱有进项,不会饿肚皮。听着这声音,也让他想起了家。
    宛霓将长发盘起,在头顶打了个结,显得十分干练。她低头查验娄室伤势,见他伤口有些奇特,一时未敢动手。歪头想一阵,然后张着十指快捷异常地交叉缠绕几下,接着歪头又想。
    阿骨打见她迟疑不决,道:“怎么,有难处吗?”
    宛霓未予答话,只顾摇头自语:“不行,还是不行。”
    这时,舒洛掀帘走了进来,朝阿骨打点了点头,阿骨打登时会意,他们那边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原来,舒洛跟阿骨打说明自己意图后,随即找到吴乞买商议。吴乞买对这件事倒是表示出满腔热忱,即刻着人布置。安排完了,两人跃入大坑,将两个辽兵监军请进一座刚刚搭建好的帐幕内。
    那两个监军不知拉他俩要干什么,战战兢兢地在铺着羊毡兽皮的上首坐了,吴乞买与舒洛打横相陪。
    吴乞买说了几句客套话,舒洛却将面孔一板,正色道:“今日这件事我们可是对不住了,还请二位监军大人回复南院秦王殿下,女真虽是边远小族,但也不惧秦王派大军来围剿。我们女真合族上下,决意追随北院萧丞相,那是再无更改的了。”
    两位监军面面相觑。
    舒洛察言观色,又道:“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现下大辽人谁不知道,北院萧丞相才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跟定了萧丞相,既是跟定了皇上,往后才有好日子过。是以,秦王殿下妄想阻隔我们与北院萧丞相来往,徒然白费心思。”
    两位监军奇异地眨了眨眼,满脸狐疑之色。一个公鸭嗓的监军道:“你们与萧丞相有来往?这怎么可能?”
    舒洛道:“怎么不可能?别以为你们南院秦王与北院萧丞相不和,全天下人便都与萧丞相不和,我们女真偏不听你们南院这一套。”
    另一个细嗓子的监军道:“不对,不对,我师哥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师哥的意思是说,你们不可能与萧丞相有来往。”
    舒洛立时察觉这两人脑筋虽不很灵光,但却十分顽固,须得费一番唇舌功夫。便故意嘲笑道:“你们南院总是这般自以为是,怪道皇上不宠信你们秦王。我们自与萧丞相暗中来往,你们怎会知道?”
    细嗓的监军脸有得色,道:“我们当然知道,因为我们就是萧丞相派来的。”
    舒洛装作大惊失色,道:“你们就是萧丞相派来的?派你们带大军来打我们?这……这是从何说起?”
    公鸭嗓的监军道:“因为你们得罪了萧丞相。”
    细嗓的道:“不仅得罪了萧丞相,还得罪了萧丞相的兄长,江宁都统萧大人。”
    公鸭嗓的道:“不仅得罪了萧都统,还得罪了元妃娘娘。”
    细嗓的道:“得罪了元妃娘娘,就是得罪了皇上。”
    公鸭嗓的道:“得罪了皇上,就要派兵来剿。”
    细嗓的道:“所以我们正是萧丞相所派。”
    两人一递一句,啰里啰嗦,倒也说得十分清楚。
    舒洛摇头道:“你们这话却是难以令人信服,兵马调动向来归南院秦王管辖,秦王怎会听从萧丞相调遣?你们既说是萧丞相所派,有何凭证吗?”
    公鸭嗓的尚在犹豫,细嗓的却道:“师哥,拿出来给他瞧瞧,不然他还真以为咱们是假冒的呢。”
    公鸭嗓的探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事,朝着舒洛、吴乞买晃了一晃,道:“瞧瞧,瞧瞧,这回信服了吧?”
    舒洛装作不识,道:“这是什么?我说的是你们可有萧丞相亲笔信札一类的凭证。”
    公鸭嗓的有些恼怒:“师弟,这人怎么什么都不懂?”
    细嗓的撇嘴道:“蕞尔小族,哪里见过上朝规矩。这便是调动兵马的金鈚令箭,懂不懂啊?”
    舒洛故作吃惊,道:“这便是金鈚令箭吗?我们的确没有见过,失敬,失敬,原来二位果真是萧丞相派来的监军大人。”
    公鸭嗓的满脸不屑,道:“你信服了我们,可我们还不信服你呢!你说你们与萧丞相有来往,我们时常在丞相身边,怎么不知道?”
    舒洛陪着笑脸道:“这种事都是悄悄地进行,怎好敲锣打鼓饶世界嚷嚷,也有损丞相声誉不是。”指着吴乞买又道:“我们这位谙班勃极烈,地位最是尊崇,专门负责与相府来往事务,不信你问问他?”
    吴乞买道:“确实如此,我们与丞相早有来往,逢年过节馈赠的礼仪更是必不可少。比如今年送的北珠、生金、皮张、人参、鹿茸,二位监军大人跟在萧丞相身边,想必一定见过。”
    为了拉拢契丹上层贵族,女真历年都要送出大批馈赠。这些物事,大都经吴乞买千挑万选。尤其送给像萧奉先这样的当朝权贵物事,更是百般斟酌。因此他对所赠物事的形状、大小、数量记忆深刻,这时一边比划一边述说出来,不由人不信。
    两位监军点了点头,公鸭嗓的道:“这些物事我们的确在相府里见过,但是就算你们与丞相有过往来,那也是一般关系。”
    细嗓的道:“起码不是很亲近的那种。”
    公鸭嗓的道:“再说,你们还大大地得罪了萧丞相的兄长、江宁都统萧嗣先萧大人。”
    细嗓的道:“萧大人对你们很是生气呢。”
    舒洛不解道:“我们跟萧大人的关系也很好啊,萧大人怎会生气?”
    公鸭嗓的道:“还很好呢,我们来时在江宁见过萧大人。”
    细嗓的道:“他说他前两天到你们这里来,你们对他很是无礼。”
    舒洛道:“不会吧?江宁离我们最近,平时与萧大人也最是亲厚,从没缺过礼数。即便他前两天来,也是礼遇从优,我们还一起把杯言欢。莫非……你们传言有假?”
    公鸭嗓的道:“你们自己做事自己知道,须胡赖不得旁人。”
    舒洛道:“也罢,既然你们不相信我们,我们也不相信你们,那我就再说一件事,咱们彼此再印证一下。这件事说出来你们要推脱不知,就证明你们刚才所说都是谎话。那样,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两位监军顿时大为紧张,瞪大了眼睛等着舒洛说话。
    舒洛道:“这还是头开春时的事了,萧大人府里走失了两个人。这两人却是非同一般,萧大人极为看重,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是两个伶官戏子。”
    两位监军绷紧的脸皮立时和缓下来。
    舒洛道:“这两个伶官,乃是萧大人花费重金从大宋买来的,吹拉弹唱,样样皆能。尤其那个姓柳的,舞得一手好红绫,萧大人百看不厌。还有一个姓吴的,弹得一手好琵琶,萧大人也是一天听上好几遍。萧大人把这两人当作宝贝似的,藏匿在秘室里,严加看管,若非至亲好友,轻易不呈演给外人。但是这两个伶官却不耐辽北霜寒之苦,渐渐思念起大宋江南的家来。终于有一天,两人趁着看守不备,逃出了萧府。萧大人登时急了,派出大队人马,一路向南缉拿。然则,一直追到了顶南端的南京析律府,追到了辽宋边界,也未发现二人踪迹。萧大人十分气恼,却也十分纳闷?怎的脚跟脚的追赶,竟连个人影都没瞧见?难道他们的两条腿,比马的四条腿跑得还快?这可奇了!一时竟成了破解不了的迷案?那个姓柳的……”
    公鸭嗓的忍耐不住,插嘴道:“叫柳如是。”
    舒洛点头道:“对对,是叫柳如是。那个姓吴的……”
    细嗓的也插嘴道:“叫吴越君。”
    舒洛又点头道:“对对,是叫吴越君。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事?”
    公鸭嗓的满脸不屑:“什么叫我们也知道?这事早就哄传上京,天下皆知。”
    细嗓的跟着撇嘴:“还当什么新鲜事呢,真是少见多怪。”
    舒洛仿佛如梦初醒:“原来已经天下哄传了,我们还以为这是萧大人家的隐私,是以秘不吐露。”
    细嗓的鄙异道:“边夷小族,就是这般没见识。”
    公鸭嗓的道:“你说了这么一通长篇大套,可我们怎么没听出其中一句半句是跟萧大人有多亲近的话啊?”
    细嗓的道:“别说一句半句,便一字也没有啊?半字也没有!”
    公鸭嗓的道:“你这是故弄玄虚,想蒙骗傻子吗?”
    细嗓的道:“我们可不傻。”
    舒洛紧忙表示歉意:“岂敢岂敢,我怎么敢蒙骗二位监军大人。本以为你们不知此事,是以说得过于繁复了。好,我就简短截说,是这么回事。事发之后我们想,既然萧大人家出了事,那就是我们的事啊,谁叫我们跟萧大人特别亲厚呢,一定要大大地出一番力气,也好在萧大人面前立上一功。是以,我们在江宁城北边布置人等,严密缉拿柳吴两人。只要捉到了,即刻送回萧府,以免萧大人挂念。然则事有不巧,那两个伶官是南面宋人,逃出萧府后,并未往北边来,想来业已逃回大宋。”
    “吓!”两个监军鼻孔里同时轻蔑地哼了一声。
    舒洛道:“两位监军也瞧出我们这一遭算是白忙活了?不过不要紧,即使白忙活也是心甘情愿,这一次没有出上力,那就找机会再出力。真是天遂人愿,这机会转眼就来了。”
    说到这儿,两个监军不由神情一振,连吴乞买也眼睛一亮。
    舒洛道:“自打两个伶官逃走之后,萧大人茶饭无思,日渐消瘦。大家都很焦急,盼望萧大人尽快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终于有一天萧大人放出话,说那两个伶官逃就逃了,他要再买两个更好的伶官回来。我们得着信息立即张罗,不想再错过这次机会。也是事有凑巧,经多方找寻,竟又在大宋觅得一对伶官。虽然才艺尚不及柳吴,但姿色却也倾国倾城,萧大人见过后十分满意。”
    两位监军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公鸭嗓的道:“照你这么说,萧大人现下这对伶官倒是你代为采买的?”
    舒洛并不回答,只微微一笑,道:“等二位监军大人回到江宁见了萧大人自己询问,或者问问伶官小赵也可。”
    公鸭嗓的面现惊喜,道:“这么说,你要放了我们?”
    舒洛道:“二位既是萧丞相门下,我等巴结还嫌不及,怎还敢稽留?要不二位监军大人在此住个十天半月?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也未尝不可。”
    公鸭嗓的立时一迭连声地道:“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答应放了我们,便不能反悔。”低头与细嗓的悄声商议:“师弟,听他说的倒也像那么回事。”
    细嗓的道:“嗯,萧大人曾经说过,后来的这对伶官,果真是一个汉人从大宋代买的。”
    公鸭嗓的道:“不过兹事体大,我们须仔细核实无误才成。”
    细嗓的道:“丞相常夸赞咱们干事谨慎,这次更不能有些许疏漏。”
    两个监军抬起头来,公鸭嗓的对舒洛道:“你说的这些我们姑且相信,是真是假与萧大人一加核对便知端地。只是眼前还有几件事没弄清楚。昨晚萧大人在府第宴请我们师兄弟,席间说起今日进剿一事,萧大人对你们全无顾念之情,可说还十分憎恨,这与你们说的交情深厚好像不大相符。对此,你作何解释?”
    舒洛装作万分惊讶,道:“果然如此吗?那可是大大的误会了。还请二位监军大人代我们居中说项,冰释嫌疑。”
    萧奉先在大辽权倾朝野,因此萧家人也极为嚣张跋扈。那萧嗣先更是脾气暴躁,动辄打骂,家人和属下均畏之如虎。眼前这两人名为监军,实则不过是萧家的家奴,只怕到了江宁见到萧嗣先连大气也不敢出,哪还敢近前去询问两个大宋伶官的事情。虽然此刻说要去核实无误,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尤其等下见到大礼呈上,那也只有居中说项的份,而无核实无误的话了。舒洛已然看透了这一节,是以说话这才毫无顾忌。
    公鸭嗓的面有难色,道:“这话倒是好说,只是冰释……”
    舒洛立马道:“只要二位把话带到,以后的事由我们自己去办。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若真与萧大人有什么过节,还是由我们自己去解释。另外,二位大人替我们做说客,其间辛苦自不必说,我们备有薄礼,还请二位大人笑纳。”
    吴乞买拍掌呼喝:“来呀!”
    帐帘掀起,鱼贯进来几人,每个人手上托着一只木盘,木盘里盛放着生金、北珠、皮张等物。原来,在舒洛与那两个监军东拉西扯攀谈之时,帐外粘没喝已着人尽速做了准备。
    两个监军脸上立时堆满笑意,公鸭嗓的道:“无功受禄,这怎么好意思?”
    吴乞买道:“些许薄礼,何足挂齿。稍待,倒果真有一份大礼相赠嘿。”
    两个监军不由期待地张大了嘴巴,但转即又板起面孔。公鸭嗓的道:“礼不礼的倒在其次,还有件事咱们也得说说清楚,你们为何设下埋伏打我们,这不是公然与朝廷作对吗?”
    细嗓的道:“这事不说清,我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舒洛叫起撞天屈来:“哎哟大人哪,这可冤死我们了,我们一个小族,怎敢与大辽朝廷作对?设伏是不假,可那不是为了对付你们,而是对付高永昌的!”
    “对付高永昌?”两个监军甚觉疑惑。
    公鸭嗓的道:“高永昌在辽东,你们在辽北,中间差着好几百里地,你们就是想对付,也对付不着啊!”
    细嗓的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根本就是不着边的事。”
    舒洛道:“不怕二位监军大人笑话,我们这是在效仿捕捉萧海里的故事。想那高永昌虽远在辽东,但朝廷大军一进剿,必然顷刻土崩瓦解。他们溃败后往哪儿逃呢?往西有朝廷大军,往南是秦王封地析律府,东面是大海,因此他只能往北边逃。我们在此张网设伏,一旦他来,便捉住献给朝廷,岂不是奇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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