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霓也吃惊非小,一边忙不迭地躲向佟钰身后,一边急急地辩白道:“你,你,你这人怎的见人就磕头?这可不大好。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公主,你须看仔细了再磕。”
    这些时日经常有人将宛霓认做另一人,佟钰已习以为常,不无嘲笑道:“是啊,没看清楚就磕头,这可不大稳便。”
    那百夫长果然仔细瞧了瞧宛霓,脸上腾地红了,极是难为情地道:“对不住,是我认错人了。不过,你长得可真像。”随即爬起来走到坑边,仍然回头说了一声:“真像。”这才涌身跃下大坑。
    佟钰见他又跳了回去,诧异道:“喂,你不是投降了吗?怎的又回去了?”
    那百夫长本意是想捉住一个小童作为要挟,求得一条生路,没料到却当众出了丑。这时便坦承道:“谁说我投降了?我那是骗你呢,小孩子家不懂事,真好蒙骗。”
    佟钰大怒:“你这人说话不算数,真是赖皮!”
    这时,阿骨打也高声叫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欺骗小孩子算什么男人?你们这些人,来到这里是要杀光我女真一族,本该处死。但顾念你们是受辽主蒙蔽,非是自愿来的,现下给你们两条路,要么丢下兵刃,上来投降;要么就被乱箭射死!要走哪条路,由着你们挑。”
    这一仗打到现下,可说女真部族已大获全胜。但如何处置这些辽兵,却令阿骨打大费踌躇,迟迟难下决断。若将他们全都用乱箭射死,那场面委实太过残忍。然而又放他们不得。放了他们,无疑放虎归山,日后卷土重来,必对女真不利。正自犹豫不决,却听佟钰大呼辽兵投降,心下不由一动:果然如此,那倒是个不错的了局。
    但是,阿骨打喊过话后,辽兵并未有所行动,一个个仍紧握兵刃,怒目而视。
    阿骨打决然道:“我数到十,随后就放箭,再不客气!一、二、三、四……”
    辽兵静静地听他数数,寒风凛凛,呼啸而过,却没一个人出声投降。
    阿骨打堪堪数到“八……”,忽然,辽兵阵中有人发出“啊——”地一声惨呼,阿骨打便没有接着数下去。
    众人朝呼声处看去,原来是一名腿上中箭的辽兵,此刻耐不住伤痛叫嚷出声。不料,他这一叫嚷,别的辽兵也跟着叫嚷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唉唉唉”的呼痛之声响成一片。
    这一来,倒叫阿骨打不知如何是好?正这当口儿,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只见一个娇小身影纵身跃下大坑。这人白衣白裙,正是宛霓!
    佟钰急了,大叫:“小情乖乖,你干什么去呀?”话里带着哭音。
    但宛霓头也不回。佟钰正要跟着跳下,忽被一人伸手拽住,看时却是舒洛。
    舒洛张着大口,呼呼喘气,显是刚刚赶到。道:“先等等,暂时不会有危险。”
    就见宛霓径直向一名负伤的辽兵走去,所经之处,辽兵纷纷避让。宛霓走到辽兵阵营深处,然后伏下身子,众多辽兵立时围了上去。
    佟钰望不见宛霓在干什么,正自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宛霓那里的辽兵一个传一个地向外传话:“佟钰哥哥,取些药来。”一直传到那名百夫长这里,百夫长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将话传上大坑:“佟钰哥哥,取些药来。佟钰哥哥!佟钰哥哥!哪位是佟钰哥哥?”
    佟钰急忙伏下身子,用食指勾着自己鼻子尖道:“我就是佟钰哥哥,佟钰哥哥就是我。”
    那百夫长一怔,万没想到佟钰哥哥竟是这小子!自己当众高声大嗓地叫他哥哥,这人丢得也太大了。不过这百夫长有个好处,凡事都想得开。心道,这小子虽然年纪幼小,力气却比我大得多,冲这叫他一声哥哥,那也屈不到哪里,心下随即释然。
    佟钰见是那个被自己摔了一跤的辽兵,心下原本有些歉意,便对他十分客气,道:“麻烦你问下小情乖乖,取多少药?”
    百夫长频频点头,对身后辽兵道:“向后传话,佟钰哥哥问小情乖乖,取多少药?”
    后面辽兵跟着传道:“佟钰哥哥问小情乖乖,取多少药?”
    这话一路传了回去,一时,里面又传出话:“全都取来!”
    传到半路,坑上众人已经听到。合喇对佟钰道:“快走,骑枣骝马去!”
    两人跨上马,飞奔回涞流水。
    舒洛站在坑沿上观察辽兵动静,见他们面上神情松缓了许多,便将长剑插回剑鞘,纵身跳入大坑。
    辽兵见有人跃下,欲执刀阻拦,舒洛摊开两掌,表示手中没有兵刃,不想与人争斗。辽兵让开道路,舒洛径向前行,身后随即传来抛刀落地的声响。
    舒洛一直走到宛霓那里,宛霓正为一名辽兵医伤。那辽兵小腿肚上中箭,箭镞由后射入,一望而知,此乃逃跑时被射中的。宛霓顺着箭杆走势轻轻捏了捏,察知箭镞上并无倒钩倒刺之类。遂取过一把剪刀,剪去箭杆,按住他伤口两端用力一挤,脱地,箭镞便跳了出来。宛霓随即给他敷药裹伤,转眼处理完毕。
    那辽兵其实伤势并不重,这当儿站了起来,试着跳了跳,大喜道:“呵呵,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舒洛心下奇怪,就这点小伤,他刚才至于那么大声呼痛吗?
    辽兵见宛霓疗伤有奇效,立马又抬过一个伤兵。这伤兵胸部中箭,伤势极重,人已昏死过去。但宛霓却没有马上动手,而是望着摊在地上、已沾满血污的小刀小剪之类器械颦颦蹙眉。
    舒洛顿时明白过来,叫过一个辽兵道:“你们官长在哪里?我要见他。”
    不一刻,那辽兵引着一个官长走了过来。舒洛与他商议道:“现下治疗伤兵要紧,我们这位宛姑娘医术极是高明,堪当此任。只是这里风天露地,如何疗伤?须尽快搭建帐幕,烧几锅滚水。”
    那官长面露难色,道:“搭建帐幕须总兵官下令才成,可总兵官现下身负重伤,无法下令。再说,我们的辎重器仗都在奔跑时丢弃了,此刻……”
    舒洛道:“既然总兵官无法下令,那就请你代为下令好了,若不出我所料,将来也不会有人追究你擅权罪责。”
    那官长听后一震,随即明白:眼前形势除了投降已别无生路,将来的事还顾及什么?爽快道:“好,我听你吩咐。”
    舒洛道:“你先将伤兵集中在一处,等下我派人把辎重器仗送来。另外,叫人捡拾干柴生几堆火,让大家烤火取暖。这么冷的天,别要冻坏了。”
    那官长立时转身去吩咐人做事。舒洛环顾左右,这当儿辽兵神情大都已松弛下来,有的干脆三五成群聚集一处,坐地说起了话。舒洛暗暗有了底数,正要举步往回走,却见有两人站在人堆外面异常惹眼。这两人衣着形貌与众不同,神色倨傲,对旁人待搭不理,并不时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塞入口中咀嚼。舒洛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并低声向身旁辽兵询问。
    几个辽兵均道:“那是我们的监军大人。”说时,脸上全无敬畏之态,倒有几分鄙夷。
    舒洛料着了几分,便走近那两人躬身施礼道:“敢问两位可是监军大人?”
    那两人慌张道:“你,你……你问这个干吗?”
    舒洛道:“若是监军大人,我们也好格外照顾。”
    两人道:“你要杀我们吗?”
    舒洛道:“监军大人说那里话来,我等恭敬还不及呢,如何敢冒犯?两位大人不必惊慌,在此稍待片刻,小人这就去为大人安排歇息。”
    舒洛急步匆匆赶回坑上,先吩咐人将一路捡拾来辽兵丢弃的辎重器仗送到坑下,然后去见阿骨打。
    阿骨打听了舒洛述说,大喜道:“好,就依先生之计。叫上吴乞买,你俩一起操办,他于这路结交功夫倒是十分在行。另外告诉吴乞买,不要吝惜钱财。嗯——还是我去说吧。他这人,就是太看重钱财了。”
    阿骨打跳下马,将大铁梃往地上一插,一面吩咐人去找吴乞买,一面招手叫过粘没喝。他要粘没喝率女真大队撤离坑沿,只留少部分人监视辽兵动向。吴乞买赶来,他也只交代了一句话,转身跃入大坑。十八死士也要跟着跃下,被他摆手阻止。
    阿骨打来到辽兵跟前,背负起双手对他们道:“你们总兵官在那里?带我去见他。”
    辽兵见这人身躯高大,威仪凛然,便不敢怠慢,领他去见官长。
    辽兵的总兵官被一队亲兵层层围护,并不许外人靠近。阿骨打对阻止他的一名亲兵道:“你要你们官长死还是活?”
    那亲兵一怔。
    阿骨打声色俱厉道:“你要让他死,那我便不见。要让他活,快带我去见!”
    不知那亲兵是否被他的威势吓住了,随即让人闪开一条路。
    阿骨打已从舒洛口中得知,辽兵的总兵官叫娄室,这时脱去甲胄,躺在一张软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阿骨打见他左肩窝处中箭,一枚黝黑的箭镞深陷肉里,显见伤势极重。
    阿骨打问旁边的亲兵:“你们没有随队的郎中吗?”
    亲兵们均摇了摇头。
    阿骨打道:“那等下叫我们的郎中给他医治,须得尽快将箭头取出来。一会儿搭好帐幕,你们先将他抬进去。”说着坐下来,在旁守候。
    这当儿粘没喝忽然走了来,对阿骨打道:“伯父,咱们那边有事,请您即刻前去。”
    阿骨打见他说话时左顾右盼,神色慌张,已料着几分,板起面孔道:“一些婆娘小事也来跟我说?你去告诉吴乞买,就说本盟主有令,立马着人送酒送肉到这坑底下。奔跑了半日,大家早就饿了,不是送酒送肉这等大事,不要来烦我。”
    话音刚落,辽兵轰天价叫了一声好,显然这话极得人心。
    本来,粘没喝担心阿骨打独自深入敌阵恐生意外,想借故将他劝回。没成想阿骨打非但不回来,还将自己盟主身份也明明白白透露给了人家。
    粘没喝还待再说,阿骨打不耐烦地挥手道:“快去,快去!”
    粘没喝无法,只得走了。
    这时,辽兵已搭好了帐幕,并支起了锅灶。大坑里有的是积雪,以及女真人设置陷阱时遗留的树木,辽兵就地取材,燃柴融雪,烧了几锅滚水。喝着热水烤着火,辽兵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几乎所有的辽兵都放下了兵刃。而此刻佟钰、合喇也将宛霓的那些药瓶药罐送了来。这些药瓶药罐,原本都包在宛霓那蓝底白花的小布包里,以便随时携带。但因布包里新添了酒鬼书生的古器物,那是务须要带回大宋不能丢失的,是以只好将包里容纳不下,而一时又用不着的药瓶药罐等,都留在了地窨子里。
    宛霓的医术已被经她治疗的伤兵所证实,是以亲兵毫不犹豫就将娄室抬入帐内。众辽兵对他们总兵官的伤势十分关心,层层将帐幕围了起来。阿骨打瞧出他们都在担心,嘱咐亲兵在帐外把守,不要放人进入帐内打扰。眼前医治好这个总兵官对辽兵投降至关重要,若有意外,人心便散了。阿骨打不敢懈怠,不过他心里却也七上八下地不落稳,毕竟宛霓还只是个年仅十余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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