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和尚见小姑娘合上书页,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的饭,道:“汤不全这人精细得很,今日一时慌乱丢了物事,一定会回来找寻的。你且替他收着,几时见到他,几时再还他。”
    小姑娘口中应是,心里却想:这人与杜伯当倒有些相似,他们对别人的物事都很珍惜,但都不愿自己负责,总是委托别人。
    大头和尚询问道:“你在书里可找到解毒的法门了?”
    小姑娘摇摇头。
    大头和尚惋惜道:“连这大怪兽也是第一次见,他那书中没有记载也属正常。汤不全虽然是使毒的大行家,但毕竟不是样样都精通的圣人。”
    “这里记着一法,不知行也不行?”说着,小姑娘打开书,指点着书中一处地方拿给大头和尚看。
    大头和尚慌忙将脸扭向一旁,避之如畏蛇蝎,口中一迭连声地急叫:“拿开,拿开,快拿开!我不看别人的物事。”
    小姑娘甚觉诧异,疑惑地望着大头和尚,脸上露出的神情似乎在问:你知道避嫌不看,为何又引诱我看?
    大头和尚感觉到了她的质询目光,解释道:“这书你看可以,我不能看。你看了,书的主人不仅不怪罪,反而会很欢喜。不仅欢喜,还要大大的感谢于我。”
    小姑娘不明所以,道:“这却为何?”
    大头和尚故弄玄虚道:“这里面含有禅机,此刻还不便泄露,日后自然应验。不过,虽然我不便亲自看书,但你可以念来我听。”
    小姑娘更是如坠五里雾中,我念你听和你亲自用眼看,这有什么区别吗?不过她仍老实照大头和尚的话,捧书念道:“卧雪冰蚕,解热毒,产于辽北。”
    大头和尚等了一刻,不见小姑娘接着再往下念,便催促道:“下面呢?”。
    小姑娘回答道:“下面没有了,就这一句话。”
    “哦?”大头和尚沉吟道:“看来这卧雪冰蚕汤不全未必知道得很清楚,况且辽北远隔千山万水,一时之间哪里找寻得到?”说毕,重又扶起佟钰,继续给他调理内息。
    这次一上来就找到了刘豫的内息,但刘豫的内息十分孱弱,原本打算与他内息合力捕捉其他内息的想法便即落空了。然而心下却又奇怪,虽说这几人中数刘豫的功力最弱,却也只是稍弱而已,决不至弱到这般地步。难道刘师弟沉溺官场,荒疏武学,功力不进反退?待这里事情一了,须得找他劝诫一番,官场险恶,终究不是我武学辈久恋之地。还是罢官归隐,专修武学,方是正途。
    功力进境最为明显的是黎丘丈人,隐然有超越他人之势。这人不善言词,鲜有交往,因此少了一份外务,反倒能专心武学。
    伏地叫子的功力也有所提升,已在河东白堕之上。这人的身世经历有些奇特,七岁那年因冻饿倒地被他师父所救并携入师门,但武功却是他师哥所授。他师父武功平平,在武林中处于中下角色,很不起眼。但他师哥却是一位武学奇才,经过他师哥一番改造,将本门功夫发展到极致,渐渐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然而他师哥闯江湖的手段有些偏激,往往堵在人家门口,硬要与人家比武过招。而且愈是名门大派,他愈要与人家比试。一年之内,连挑了十几个名门大派的门户。这一来,便将整个武林都得罪了,遭到全体武林同道的群起围攻。
    这事发生在四十年前,那时自己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记得大家都称呼他师哥为江湖大恶人,说他不守江湖道义,滥杀无辜。但具体杀了谁,却又都说不清楚。起初他们的师父还为他师哥辩解,毕竟是他师哥才使他这一门发扬光大,但不久就站到武林同道那边去了,反过来指责他师哥的武功来路不正,尽是些旁门左道。后来,他师哥在众多高手的围攻下逃得不知去向,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想必已经过世了。
    河东白堕的武功却没什么长进,这家伙将一大半心思都放在了酿酒上,武学倒成了副业。
    黎丘丈人、伏地叫子、河东白堕,这三人最对脾气,即便平时也常往一起凑。他三人貌相异禀,但心地善良,要说其中一个是偷袭者,无论如何令人无法相信。
    那么,谁是偷袭者呢?原本以为复查一下各人的行功脉络,就可以轻松知道偷袭者是谁?现下看,这已经不可能了。偷袭者如此刻意隐藏自己,说不定其背后还有更大图谋。既然这样,我先不动声色,只在暗中查访便了。
    大头和尚放下杂念,一门心思运功调息,依次将佟钰体内各个杂乱内息调理归顺,导入气海。其中,包括杜伯当那股异常活跃跳脱的内息。但是,偷袭自己和伏地叫子的那股阴柔内息却始终没有找到,竟然消失得无一丝影踪。
    大头和尚做完这功夫感觉十分疲乏,便缓缓撤下掌力,将佟钰放倒在床上。此时已是掌灯十分,灯光摇曳,忽然发现自己身周有许多亮晶晶的物事?细一打量,竟然是几十枚银针。而且每一枚银针上都刺着一只蚊虫。抬头望去,那个小姑娘倚坐在桌边捧着书册在看,右手食中二指正夹着一枚银针。原来是小姑娘用银针在替自己驱蚊。
    大头和尚大感惊奇,这季节山里蚊虫本多毫不足奇,奇只奇在这小姑娘身负高明武功,却看她不出。
    小姑娘听到动静抬起头,大头和尚朝她摆摆手,他已累得脱了力,便闭起眼睛养息。
    小姑娘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散落在床榻上的银针,忽听有人低声叫道:“小情乖乖。”声音十分微弱,但却很清晰。
    小姑娘不由掩口惊喜道:“呀,佟钰哥哥,你醒过来啦!”这小姑娘,正是宛霓。
    就听佟钰道:“小情乖乖,我可找到你了。”
    宛霓心向下一沉,佟钰哥哥中了大怪兽的毒,敢是糊涂了,他明明躺在这里动也没动,如何说他找到我了?该是我找到他才对。但见佟钰双目黄中带赤,脸孔火炭般地红。伸手一摸,烫的吓人,果然还在病着。
    宛霓不觉淌下泪来,泫泣道:“佟钰哥哥,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佟钰道:“浑身痛,这里??????更痛。”手指尖动了一下,终于没有抬起来。宛霓安慰他道:“你暂且忍一忍,大师正想法医你。”
    佟钰忽然神色慌张,询问道:“我这样子,是??????是不是很难看?已经变??????变成了一坨??????”
    宛霓不免诧异,都病成这样了,谁还管自己好看难看?但也如实告诉他:“是有些怪相,不过等你病好了,也就好了。”
    佟钰却道:“我都变成屎了,哪还有好!”
    宛霓疑惑道:“什么??????什么??????呀。”她嫌屎字不雅,没能说出口。
    佟钰解释道:“我被大怪兽吃进肚里,又屙了出来,可不变成屎了吗。现下我手也没了,脚也没了,是不是成了圆圆的一滩?”
    宛霓为让他安心,扶起他一条手臂道:“不是,瞧,你的手不是在这里吗?”
    由于发烧,佟钰两眼几乎被眵目糊糊住了,迷迷瞪瞪瞧了瞧,奇怪道:“咦,大怪兽屙屎原来不是一滩一滩的,是一个撅一个撅的。”
    宛霓听他说得埋汰,不禁大皱眉头,这人连举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一个劲地说自己是屎?忙转移话题道:“佟钰哥哥,你是不是饿了?”
    佟钰道:“我就是焦渴得紧。”
    宛霓道:“那我给你取些水来。”转身去灶下取来水和一碗粥喂给他喝。又给他擦洗了脸,并将一块布巾沾湿了敷在他额头。
    喝了水,又吃了些东西,佟钰精神旺了许多。宛霓瞧着也暗暗欢喜,佟钰哥哥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虽说他脸孔红得仍让人担心,但毕竟与性命无碍。只要他能吃东西能说话,就一定会好起来。
    不料,还未等宛霓欢喜多久,忽然佟钰大叫一声,两眼上翻,又晕厥了过去。大头和尚本已到了隔壁房间,正要静坐运功打通自己左臂被封闭的穴道,听到叫嚷,忙又回到这边房间。经过一番施救,佟钰这才沉沉睡去。
    一连几天,佟钰的病情不见好转,时而清醒、时而昏厥。大头和尚不禁大摇其头,面对宛霓期盼的眼神,终于硬起心肠道:“姑娘,你的佟钰哥哥怕是不行了。”
    此言一出,宛霓登时泪如雨下。
    大头和尚解释道:“这少年体内现有七道真气,除一道真气不知来源何处外,其余六道真气均是贫僧六人所为。原本是想借助我六人之力,打通这少年全身经脉穴道,以驱除怪兽之毒。孰料,中途突生变故,仓促之下我等被迫撤掌,致使六道真气留在了少年体内并散布各处。姑娘是学武之人,自当知晓其中利害。”
    宛霓听大头和尚说自己是学武之人,忙更正道:“小女子并没有修习过武学,其中利害还望大师明示。”
    大头和尚不由诧异地一怔,但见小姑娘说话神色不似作伪,道:“哦,倒是贫僧看走眼了。这几道真气在少年体内若不及时加以化解,一旦岔入经脉必然危及性命。几天来,贫僧虽然运用功力暂时将这几道真气纳入丹田气海,但却无法将其融合化解,并随时都可能崩乱分离。到了那时,只怕??????只怕??????”
    宛霓恳求道:“求大师想法救救他。”
    大头和尚长叹一声,道:“若是能救,贫僧岂能坐视?实是能为有限,除非有个武学旷世奇才,也许能将这少年体内六道真气化解。然则??????唉!”说时,一颗大头连连摇动。
    宛霓似乎看到了希望,忙道:“那么请问大师,这个武学旷世奇才该去何方寻找?”
    大头和尚苦笑道:“哪里有旷世奇才,贫僧只是打个比喻。此时此刻,贫僧倒真的巴望有个旷世奇才出现,与你佟钰哥哥化解体内真气、驱除怪兽之毒。这两样事,贫僧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宛霓拿出汤不全的《不全毒经》,指着上面道:“这书上不是说,辽北有驱怪兽毒的药吗?”
    大头和尚道:“这部毒经是汤不全平生使毒的心得笔记,可说是一部奇书。但其中亦有不少道听途说,且未经证实的东西,老汤头随手记录下来,是想日后找机会加以验证。这卧雪冰蚕便是如此,辽北地处大辽国极北,那里天寒地冻,人烟稀少,汤不全是否真的去过也不得而知,更何况他记述的还只是个大概,寥寥两语只写了名称和性状,既没有说清楚那卧雪冰蚕是植物、动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说清楚这味药有多大药性,以及服用剂量等。因此贫僧断定,即便汤不全在此,也说不出个确实来。”
    宛霓却毫无退缩之意,道:“那请大师告诉我辽北在什么地方?去那里怎么走?”
    大头和尚吃惊道:“怎么,姑娘要去辽北?”
    宛霓坚定地点了下头,道:“是。”
    大头和尚劝告道:“辽北很远呢,这少年又在病中,你们怎么去得了?”
    宛霓正要说话,却听床上的佟钰有气无力地抢着道:“去??????去??????”
    宛霓急忙扑到床前,问道:“佟钰哥哥,你说去哪里?”
    佟钰道:“去??????辽北。”
    宛霓听他说话含混不清,订正道:“你说是去辽北吗?好,我们就去辽北。”
    大头和尚劝说一阵,见二人执意坚决,自觉既无能力帮人家解除痛苦,也就不便阻止人家北行,当下给二人说明了北去的大致方向。
    佟钰甚是心急,立马就要起程,却被宛霓制止。他这副样子,说话都费力,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颠簸之苦?便蔼言劝慰佟钰,让他再安心静养几日。
    说来也古怪,自从定下北行的主意,佟钰的精神头日渐一日转而旺了起来。虽说脸色依旧殷红如血,身上高烧不退,但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宛霓自是暗暗高兴,连大头和尚也摇着大头纳罕不已:莫非真让汤不全说着了,这小子就是个古怪?
    这几天,附近外出逃难的乡民,陆陆续续都回到了家中。这所独立宅院的房东主人也回来了。本来他们还担心这些时日家中无人不定乱成什么样子了呢?然而待进到院里一看,家中一切安好如故,圈里的猪、舍中的鸡鸭都还活蹦乱跳的,其他物件也一样没有丢失。虽然被吃了几只鸡,但人家给了那么一大锭银子,买一百只鸡也尽够了,房东自是十分高兴。听说那个红脸少年便是杀死大怪兽的小英雄,高兴之余又增加了几分钦敬,觉着有这样一位小英雄住到自己家里,在邻里乡亲面前提起来倍觉荣耀。
    又住了十来天,宛霓感觉佟钰病情稳定下来不再反复,便张罗着启程北行。她找到房东说起自己的打算,那房东自是没口子地答应,说他家正好有辆牛架子车,可以将他们先送出山到镇上,那里大路通衢,再寻路向北就容易了。
    宛霓回来与佟钰、大头和尚商议,二人也都同意。这几天大头和尚见佟钰日渐恢复,便将运行周天的吐纳功夫教了给他,要他自行疏导内息,或许可以多延长几天性命。佟钰听说做这功夫是保命的,生平第一次端正起神色,认真地将大头和尚教给的练功口诀记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房东主人果然拴好一辆牛架子车,佟钰蹒跚着自己从屋内走出爬到车上。由于他的衣服沾了大怪兽有毒口涎,被汤不全剥下丢进火里烧了,此刻房东主人取过一套衣裤与他穿上。
    房东主人赶了牛车在前行走,宛霓和大头和尚跟随在后,一路吱吱扭扭望东面行来。行到一山垭口处,忽然宛霓发现路边矮树丛中露出一片衣角,房东主人跳下车,从树丛中拖出两具尸体。
    两具尸体都是男人,其中一个老者看年纪在五十上下,另一个则较为年青。房东主人仔细辨认,这两人从没有见过,肯定都不是本地人。
    这时,躺在车上的佟钰忽道:“我认识,他们都是皇宫里的人。”
    宛霓也道:“是的,这个老者我在皇宫里见过,出了皇宫在船上我还见过他的背影,只是当时认不大确,现下看就是他。”忽而身上发出一阵寒颤,脸上惊恐怖惧:“原来??????原来从皇宫里出来,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
    佟钰也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半道咱们下船,他们也跟着下船,我还道他们也搭错船了呢。一定准是徽宗赵佶察觉出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以派他们在后面跟踪。”
    大头和尚上前俯身察看,见这两人肤色发黑,确定死了已有多日,不由沉吟道:“你们说的不错,这两人的确是皇宫里的侍卫,这老者官职殿前司都虞侯,姓宫名泰,武功不弱,人称天抓手。若他们只是跟踪你们,如何又被人杀死在这里?”撕开死者衣襟,见他们每人左边胸骨均塌陷了一洞,道:“好狠的掌力,都是一招毙命!看情形像是冷不防遭了暗算。”心下却暗暗吃惊:这掌力与偷袭我的那股阴柔内息好像很相似,只是这掌力太过狠辣,决非中原武功,倒像是域外的一种邪派功夫。这东面山垭口是刘师弟把守,当时是为了防止有人误闯入毒杀大怪兽禁地遭遇不测而设置,就在大怪兽到来前的一刻,曾听到有人发出两声惨呼,想必就是这两人了。难道是刘师弟杀死了他们?这怎么可能!他们同在官场,原本是一家,如何会相互残杀?再说,刘师弟也不会域外功夫啊?无论如何,这件事该当好好查探清楚。
    房东主人道:“既然你们确定这两人是官家身份,那这件事可就大了,须得申报地方知道。待小的将你们送走之后,叫地保过来查验便了。”
    几人继续赶路,直到过了正午才见到一处市镇,宛霓找了一家客栈暂时住下。房东主人将佟钰抱起安顿在床上便要回去,宛霓拿出银两要酬谢他,房东主人坚决不收,赶着牛车掉头走了。
    吃过饭,宛霓去到隔壁大车店另雇了一辆骡车。她嫌牛车走得太慢,这次雇的是匹高大善走的健骡。与车主谈好了价钱,便带他到客栈来认路。大头和尚见那车主四十几岁年纪,模样倒也老实本分,举手抬足也不似学过武功的样子,便即放心。就算有些意外,凭小姑娘的武功,也尽能制得住他。
    大头和尚见诸事已了,长叹一声,也不告辞,大头一晃,径自出门而去。
    第二天,那骡车早早便停在客栈门前。时近深秋,天气转凉,宛霓叫车老板在骡车上加了厚厚的帐帷,又招呼店小二将佟钰抬到车上,与店家结算了店钱,便跳上车一路向北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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