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童的大官却已黑下脸，喝令道：“抓起来！”立时过来几个兵丁，再次将佟钰按住。正这当口儿，忽然那个叫宫泰的人快步来到姓童的大官身边，附在耳旁低语了几句，姓童的大官登时缓和下面孔，叫兵丁放开佟钰，举手相招道：“小师傅，请你下来。”
佟钰不知他何以忽然前倨后恭变得这般客气，便站着没动。
兵丁们将佟钰推拥上前，宫泰牵起佟钰的手道：“跟我来。”
佟钰见他腰间挎着长刀，但和颜悦色似乎并无恶意，便跟随他走去。分拨开兵丁，来到停在路边的一乘大轿旁，宫泰道：“来，见过圣上，快跪下磕头。”
佟钰心里起疑：干吗跪下磕头？又要拜师父吗？这名叫圣上的我又不认识，可不能拜！正自犹豫，却听轿内有人道：“还是免了吧，别吓着他。”佟钰努力睁大眼睛向轿内看去，但隔着纱幔，看不清轿内人的面孔。轿内人又道：“宫泰，你将他带进来，朕要同他说话。”
那叫宫泰的垂眉颌首，十分恭谨，躬身施礼道：“是，卑职遵旨。”伸手掀起轿帘，示意佟钰进入轿内。
轿内十分宽敞，但只坐了一人。佟钰见这人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黄色衣袍，白净面皮，水肿眼泡，样子慵懒，像是几天没睡醒似的。黄衣人招呼佟钰坐在身边，然后轻咳一声，姓童的大官、宫泰、以及围在大轿四周的兵丁，便都退开数步。虽然从外面看不清轿内，但从轿内看外面却是一清二楚。
等外面的人走开，黄衣人问佟钰：“你叫个什么名呀？”
佟钰暗忖，反正我已将真名实姓告给外面那个大官了，此时再要隐瞒也隐瞒不住，索性如实告给他。便道：“我叫佟钰。”
黄衣人略微一怔，道：“这像是俗家名字，你的法号呢？”
佟钰不明所以，道：“法号？什么法号？”
黄衣人道：“就是你出家后的名字。”
“从家里出来我没改名呀，还叫这名字。名字是祖宗父母给的，可不能随便更改。”佟钰误以为被杜伯当掳出家门就是黄衣人所说的出家，是以回答时极是认真。
黄衣人有些惊讶：“哦？原来这样。”不由上下瞧了瞧佟钰，又道：“那你家住在哪里？啊，就是你的俗家？”
佟钰此刻就怕别人问他家住哪里，便转起眼珠盘算如何搪塞：“我家么——我家——”
黄衣人见他吞吞吐吐，道：“怎么，忘记你家住哪儿了吗？”
佟钰正不知如何回答，见他这么问，当即就坡下驴：“啊啊，可不是，一时还真是忘了，呵呵。”
黄衣人道：“你是建康人吧？”
佟钰顿时紧张起来：他怎么知道我是建康人？忙不迭地赌咒发誓：“不不，我家不住建康，决计不住！祖宗八代都不住！”
“啊啊，不要焦急。”黄衣人解释道：“我听你说话口音像是江淮一带，是以这般猜想，你不必介意。”
佟钰松了口气：这人可真够厉害的，单凭听口音就知道我是建康人，以后得改改了。
黄衣人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下佟钰可犯开了嘀咕：怎么到这里来的？这话好问不好说。我要说从地道里来的，那他立马就会追着问：你是怎么钻进地道的？我说被人追的。那他又会问：追你的是什么人？照这么一连串地问下去，非问出老底来不可。平常我爹就是这么盘诘我的，结果学堂里什么事都给问出来了。这等老当，现今可不能再上。尤其小道姑的事，更是不能让人知道！要是知道了，人家必定会问：你是如何被小道姑截住的？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倒被女孩子摔了几个跟头？还被逼着换上道袍？啧啧，这还不丢死人了？想至此，便转转眼珠道：“我也不知道啊，本来黑乎乎的，忽然一下子亮了，然后摔了一跤，就从上面跌了下来，就是这样。”佟钰故意把话说得含混不清，教人摸不着头脑，如此一来，别人就算有问题，也无从问起。这是他对付爹爹盘诘的惯用伎俩。
佟钰连说带比划，说到后来还翘起手指向上指了指，意思自己是从大石上滚落下来的。比划手势也是他的一种计策，好教问话人转移注意，不去想他说的话。没成想，黄衣人却倏地睁大了肿泡眼，连同两个鼻孔也睁得大大的，呼呼直喘粗气，急切地道：“你说你是从上??????上面下来的？”说时，也翘着手指朝上指了指。
佟钰见他对自己的话反而更为关注，便也瞪起两眼煞有介事地道：“啊，可不！还摔了一个跟头呢，连滚了好几个滚，一直滚到路边，才被你园子里的人拿住。老伯，这是你家园子吗？真是好景致。”
但黄衣人却不答他的话，口中喃喃自语：“上面??????难道??????梦中之事，果然应验了？‘丙午吉期，真人必出’，‘丙午吉期，真人必出’。哦，上苍??????当真眷顾我赵家么？”
佟钰见他两眼发直，口中发出“嗬嗬”怪声，心里不禁有些发毛：这人敢是失心疯了！急忙推了推他臂膊，唤道：“老伯，你怎么了？老伯！老伯！”
黄衣人却一把抓住佟钰手腕，嘶声道：“真人！你是真人！你是天上下凡的真人！”
佟钰吓得大叫：“喂，放手！快放手！你攥疼我了！”
黄衣人微一愣怔，立时放脱佟钰手腕，稍稍恢复了下神志，道：“我攥疼你了吗？”
佟钰不满道：“我的手腕都快被你扭断了。”
黄衣人满脸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竟有些失态。啊??????这个??????刚才说到哪了？”
佟钰赶忙道：“刚才是我问你，这是你家园子吗？你还没回我话呢。”
黄衣人道：“是啊，是我的园子。只是构建粗陋，恐惹天人笑话。”
佟钰不懂“天人”是什么人？有心想问，但担心黄衣人又来盘诘，便顺着园子的话题道：“你家园子好大，好生阔气。”
黄衣人听佟钰称赞显得异常高兴，问道：“你家也有园子么？上天的园子一定比我这里奢华百倍。”说时，手指仍旧朝上翘了翘。
佟钰没见过上天的园子，只见过自家的园子，便老实道：“我家园子小得很，除了假山石和你这里的一模一样，别的都比不上。”
“哦？”黄衣人先是一怔，随后又满脸兴奋，道：“原来??????上天也有不及呢！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黄衣人愈发高兴起来，对佟钰道：“咱们现下去上清宝篆宫如何？”
佟钰爽快道：“行啊，反正这里我也不认识，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听你的。”
黄衣人朝轿底板上跺了两脚，那姓童的大官和挎长刀的宫泰忙即趋至近前，弯着腰身听候吩咐，模样甚是谦卑。黄衣人道声：“去宝篆宫。”姓童的大官和宫泰便即招呼人抬起大轿寻路下山。
一路行来，黄衣人指点外面给佟钰看景致，告诉他这座山叫岳艮山，是新近才建成的，这边的叫个什么亭、什么台，那边的又叫个什么楼、什么榭。这些景致佟钰见都没有见过，自是赞不绝口。黄衣人听他称赞欢喜不已，直到下了山兀自兴犹未尽，道：“今天咱们只沿途看了这一路，还有许多景致没有看到，赶明儿抽些闲暇，我领你细细看来。”
其实佟钰称赞人只是出于礼貌，人家费力给你介绍景致，理当说些好话回报人家。不过，他也觉出这黄衣人喜欢听奉承话。自己身上一无所有，拿不出个像样物事来酬谢，只有多说奉承话来哄他高兴。
二人谈谈讲讲颇为投机，说着话到了一处场所，待大轿落稳，黄衣人牵起佟钰的手走出大轿。
佟钰见这场所是在一宏大的屋宇前，想必这屋宇便是宝篆宫了。场地四周站立着不少道士，见到黄衣人，齐声唱和：“恭迎神霄玉清长生大道君！”并齐刷刷地打稽首行礼。
黄衣人领着佟钰穿过人群，进入一座锦帐。这锦帐四周挂着幂罗帐围，也是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得清外面。
黄衣人引佟钰在锦垫上坐下，道：“我在这里设了个醮场，打三天太平醮，祈祷上天祛灾降福，保佑我大宋国运昌盛。”
佟钰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道士聚在一处，满心欢喜道：“好啊，打醮场这事我知道的，都是老道来打，不让和尚打，热闹得紧，我们那里也有。”
“你们那里也设醮场么？”黄衣人又惊又喜：“这倒是上应天道。”
佟钰说的是建康老家，道：“可不，和你这里一样，也是好多老道，做法事，吹法号??????”
“咳咳咳咳??????”佟钰正说得起劲，忽然被帐外一阵剧烈咳嗽声打断，看时，却是那个姓童的大官。
黄衣人见有人打扰，不悦道：“童爱卿既然身体不适，回家休息去吧。”
那姓童的大官不愿离开，躬身道：“多谢圣上眷顾，微臣偶感小恙，尚可坚持。”
黄衣人哼了一声，却也没有硬要赶他走。
佟钰见这姓童的大官紧傍锦帐站着，还不时侧过头来向帐内偷听，不由童心大起，有心要捉弄他，便竖起一根手指隔着幂罗朝他晃了晃，又冲他挤咕挤咕眼。当确信帐外姓童的大官果真看不见自己时，胆子更加大了，伸出四根手指凑到姓童的脸前去晃。姓童的大官正专注帐内动静，一时没听到说话声，便伸长了脖颈侧耳过来。黄衣人见佟钰逗弄姓童的大官有趣，也伸出手指去晃，恰巧姓童的大官将脸凑近，黄衣人起掌便拍，啪地给了他脸颊一记，连带将他长翅的官帽也给拍落在地。
姓童的大官慌忙跪倒连连磕头，口称：“微臣惊扰了圣上，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佟钰见他模样滑稽，扑哧一笑。
黄衣人喝道：“到一边去，不要再靠近过来。”
姓童的大官诺诺连声，退出老远。
不过，这姓童的走远，佟钰少了逗趣的，又觉着气闷，便抬眼四下踅摸，看哪有热闹好玩的去处。这当儿，道士们在场地中央竖起一座高台，一名道士爬上高台哇啦哇啦说起话来。
道士们做道场有好多热闹可瞧，但顶没意思的就是一个老道对着众人说啊说的大吹法螺。佟钰见过老道做道场，知道法事要到后来才有意思，那时一个老道披发仗剑在台上做法，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随即烧化一道道黄裱纸符。这当儿，小道士们使动法器，笙箫笛管，玉磬铙钹，一齐奏响，预示法事成功，那才热闹呢。只是老道在台上哇啦哇啦说话是法事中的一项，不让他说可不行，只有耐下性子等他说完。
佟钰一时无聊，就用指头一下一下触动幂罗玩。不料，他在锦帐内的举动，引起帐外一个人的注意，这人也戴着长翅的帽子，和姓童的一样也是个大官。他见幂罗一动一动的十分好奇，便也学着姓童的模样将头脸凑了过来想瞧个明白。佟钰的手指东触一下、西触一下，这大官的头脸也就跟着东点一下、西点一下。
佟钰眼珠一转，忙即脱掉鞋袜，将大脚趾代替手指在幂罗上划动，那大官果然将脑袋探了过来。佟钰十多天没洗澡了，脚上气味正足，隔着一层薄薄幂罗，挨近那大官鼻端。那大官似乎也感觉出什么，鼻孔中嗅嗅有声，只觉有股味道酸酸的，带股腐臭气；热哄哄的，又有点咸。初闻有些不大对劲，继而便觉尚可接受。而且与自家身上某一部位的气味十分相近，有种既陌生又熟识的亲近感，情不自禁地大大深吸了几口气。
佟钰和黄衣人都不敢笑出声来，各自用袖口掩住嘴巴吃吃偷笑。正这当口，忽然高台上说话的道士高声向众人发问：“天有几霄？”
佟钰正玩得高兴，想也不想随口答道：“九霄九！”
霎时，道场内一片静寂。
台上道士厉声追问：“谁说的？”
佟钰尚未觉出不妥，答道：“我说的，怎样？”
高台上的道士听出声音来自锦帐内，不禁有些气馁，但仍责问道：“天有九霄，人所共知。九霄之上，何以又九？”
“人所共知么??????”佟钰一怔，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天有九霄，这话自己原本知道，但一时说秃噜了嘴，九霄之上又加了个九。心道：哎哟不好，自己胡乱接话茬搅了人家场子，道士们要骂的！着急忙慌地套上大鞋，预备稍有不测，便即拔腿开溜。
然而未等他站起身，高台上那道士忽然神情大变，脸色苍白，头冒虚汗，嘴巴连张几张，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我等肉体凡胎，修炼尚浅，自是不知天上神人世界。九霄又九，或许有之??????”
原来，佟钰怔愣之时随口说的那句“人所共知么??????”本来是下意识重复台上道士的话，然而在台上道士听去，却像是人家对自己话的反诘之词，立时觉出自己那句话里大有语病。九霄是神的世界，人怎会知道？是以“人所共知”的说法便站不住脚。幸亏对方没有深究下去，否则，将难以自圆其说，大露马脚。于是乎，忙即改口加以掩饰。
佟钰鉴貌辨色，既然他改口认错，那就说明我那话是对的。当即反唇诘问：“着啊，你又没有在天上待过，如何知道天上的事？”
“这个??????这个??????”台上道士张口结舌，回答不出。
正当台上道士倍觉难堪之时，忽然闻过佟钰臭脚的大官扬声道：“天有九霄乃上帝划分，而上帝必在九霄之上。九霄又九，正是上帝所居，是天上天。林天师敢是一时疏漏，忘记这一节了么？”
被称作林天师的台上道士闻听如梦方醒，连声称是：“对对，上帝将天下划分为九霄，九霄最高，是神霄，玉清长生大帝君便居神霄。他是上帝的长子，代上帝掌管天下。上帝只管天上的事，居九霄之上，是天上之天，不受天下祭祀。故此，天下只奉神霄最高，奉玉清长生大帝君为最高。”
闻臭脚的大官更正道：“是最最高。”
那位林天师忙即附和：“对对，是最最高，最最高。”又伸手指着闻臭脚的大官道：“这位蔡居士，是神霄仙宫的左元仙伯，专门辅佐玉清长生大帝君治理天下。”
闻臭脚的姓蔡大官闻听之下，更是满脸欢喜。
佟钰见他们一递一句相互大吹法螺，并不理会自己搅乱场子的事，心里便即踏实下来。是了，他们都惧怕这锦帐里的黄衣人，黄衣人是长生大帝君，我跟长生大帝君在一起，他们就谁也不敢招惹我。
佟钰转脸去瞧那黄衣人，见他两眼微微合着，频频点头，似乎对林天师和闻臭脚姓蔡大官的话极为赞许。原来黄衣人也欢喜听人吹法螺，越大法螺他越是欢喜。最最高，那是多高？有老高老高么？或许，比老高还高。
这时，台上的林天师从背后掣出一把剑，佟钰知道，这是要做法事了，便坐直身子，注意去瞧。就见林天师张手向空中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块黄绫。这是变戏法，佟钰见过。黄绫事先藏在袖口内，需要时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了出来。但要当众演示，还须手法快当，方能掩人耳目。林天师将黄绫凑到火上烧了，随后又抓下几块黄绫，也都一一在火上烧化。一边烧画符，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但说的不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而是敕令什么的。佟钰不懂，便老大看他不起。老道做法事不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那也没什么本事。
接着，林天师举剑舞了起来，众道士也都敲响法器。一时间，笙管笛箫，铙钹唢呐，金钟木鱼，一齐响了起来，佟钰这才觉得心满意足。
佟钰不知他何以忽然前倨后恭变得这般客气，便站着没动。
兵丁们将佟钰推拥上前，宫泰牵起佟钰的手道：“跟我来。”
佟钰见他腰间挎着长刀，但和颜悦色似乎并无恶意，便跟随他走去。分拨开兵丁，来到停在路边的一乘大轿旁，宫泰道：“来，见过圣上，快跪下磕头。”
佟钰心里起疑：干吗跪下磕头？又要拜师父吗？这名叫圣上的我又不认识，可不能拜！正自犹豫，却听轿内有人道：“还是免了吧，别吓着他。”佟钰努力睁大眼睛向轿内看去，但隔着纱幔，看不清轿内人的面孔。轿内人又道：“宫泰，你将他带进来，朕要同他说话。”
那叫宫泰的垂眉颌首，十分恭谨，躬身施礼道：“是，卑职遵旨。”伸手掀起轿帘，示意佟钰进入轿内。
轿内十分宽敞，但只坐了一人。佟钰见这人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黄色衣袍，白净面皮，水肿眼泡，样子慵懒，像是几天没睡醒似的。黄衣人招呼佟钰坐在身边，然后轻咳一声，姓童的大官、宫泰、以及围在大轿四周的兵丁，便都退开数步。虽然从外面看不清轿内，但从轿内看外面却是一清二楚。
等外面的人走开，黄衣人问佟钰：“你叫个什么名呀？”
佟钰暗忖，反正我已将真名实姓告给外面那个大官了，此时再要隐瞒也隐瞒不住，索性如实告给他。便道：“我叫佟钰。”
黄衣人略微一怔，道：“这像是俗家名字，你的法号呢？”
佟钰不明所以，道：“法号？什么法号？”
黄衣人道：“就是你出家后的名字。”
“从家里出来我没改名呀，还叫这名字。名字是祖宗父母给的，可不能随便更改。”佟钰误以为被杜伯当掳出家门就是黄衣人所说的出家，是以回答时极是认真。
黄衣人有些惊讶：“哦？原来这样。”不由上下瞧了瞧佟钰，又道：“那你家住在哪里？啊，就是你的俗家？”
佟钰此刻就怕别人问他家住哪里，便转起眼珠盘算如何搪塞：“我家么——我家——”
黄衣人见他吞吞吐吐，道：“怎么，忘记你家住哪儿了吗？”
佟钰正不知如何回答，见他这么问，当即就坡下驴：“啊啊，可不是，一时还真是忘了，呵呵。”
黄衣人道：“你是建康人吧？”
佟钰顿时紧张起来：他怎么知道我是建康人？忙不迭地赌咒发誓：“不不，我家不住建康，决计不住！祖宗八代都不住！”
“啊啊，不要焦急。”黄衣人解释道：“我听你说话口音像是江淮一带，是以这般猜想，你不必介意。”
佟钰松了口气：这人可真够厉害的，单凭听口音就知道我是建康人，以后得改改了。
黄衣人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下佟钰可犯开了嘀咕：怎么到这里来的？这话好问不好说。我要说从地道里来的，那他立马就会追着问：你是怎么钻进地道的？我说被人追的。那他又会问：追你的是什么人？照这么一连串地问下去，非问出老底来不可。平常我爹就是这么盘诘我的，结果学堂里什么事都给问出来了。这等老当，现今可不能再上。尤其小道姑的事，更是不能让人知道！要是知道了，人家必定会问：你是如何被小道姑截住的？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倒被女孩子摔了几个跟头？还被逼着换上道袍？啧啧，这还不丢死人了？想至此，便转转眼珠道：“我也不知道啊，本来黑乎乎的，忽然一下子亮了，然后摔了一跤，就从上面跌了下来，就是这样。”佟钰故意把话说得含混不清，教人摸不着头脑，如此一来，别人就算有问题，也无从问起。这是他对付爹爹盘诘的惯用伎俩。
佟钰连说带比划，说到后来还翘起手指向上指了指，意思自己是从大石上滚落下来的。比划手势也是他的一种计策，好教问话人转移注意，不去想他说的话。没成想，黄衣人却倏地睁大了肿泡眼，连同两个鼻孔也睁得大大的，呼呼直喘粗气，急切地道：“你说你是从上??????上面下来的？”说时，也翘着手指朝上指了指。
佟钰见他对自己的话反而更为关注，便也瞪起两眼煞有介事地道：“啊，可不！还摔了一个跟头呢，连滚了好几个滚，一直滚到路边，才被你园子里的人拿住。老伯，这是你家园子吗？真是好景致。”
但黄衣人却不答他的话，口中喃喃自语：“上面??????难道??????梦中之事，果然应验了？‘丙午吉期，真人必出’，‘丙午吉期，真人必出’。哦，上苍??????当真眷顾我赵家么？”
佟钰见他两眼发直，口中发出“嗬嗬”怪声，心里不禁有些发毛：这人敢是失心疯了！急忙推了推他臂膊，唤道：“老伯，你怎么了？老伯！老伯！”
黄衣人却一把抓住佟钰手腕，嘶声道：“真人！你是真人！你是天上下凡的真人！”
佟钰吓得大叫：“喂，放手！快放手！你攥疼我了！”
黄衣人微一愣怔，立时放脱佟钰手腕，稍稍恢复了下神志，道：“我攥疼你了吗？”
佟钰不满道：“我的手腕都快被你扭断了。”
黄衣人满脸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竟有些失态。啊??????这个??????刚才说到哪了？”
佟钰赶忙道：“刚才是我问你，这是你家园子吗？你还没回我话呢。”
黄衣人道：“是啊，是我的园子。只是构建粗陋，恐惹天人笑话。”
佟钰不懂“天人”是什么人？有心想问，但担心黄衣人又来盘诘，便顺着园子的话题道：“你家园子好大，好生阔气。”
黄衣人听佟钰称赞显得异常高兴，问道：“你家也有园子么？上天的园子一定比我这里奢华百倍。”说时，手指仍旧朝上翘了翘。
佟钰没见过上天的园子，只见过自家的园子，便老实道：“我家园子小得很，除了假山石和你这里的一模一样，别的都比不上。”
“哦？”黄衣人先是一怔，随后又满脸兴奋，道：“原来??????上天也有不及呢！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黄衣人愈发高兴起来，对佟钰道：“咱们现下去上清宝篆宫如何？”
佟钰爽快道：“行啊，反正这里我也不认识，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听你的。”
黄衣人朝轿底板上跺了两脚，那姓童的大官和挎长刀的宫泰忙即趋至近前，弯着腰身听候吩咐，模样甚是谦卑。黄衣人道声：“去宝篆宫。”姓童的大官和宫泰便即招呼人抬起大轿寻路下山。
一路行来，黄衣人指点外面给佟钰看景致，告诉他这座山叫岳艮山，是新近才建成的，这边的叫个什么亭、什么台，那边的又叫个什么楼、什么榭。这些景致佟钰见都没有见过，自是赞不绝口。黄衣人听他称赞欢喜不已，直到下了山兀自兴犹未尽，道：“今天咱们只沿途看了这一路，还有许多景致没有看到，赶明儿抽些闲暇，我领你细细看来。”
其实佟钰称赞人只是出于礼貌，人家费力给你介绍景致，理当说些好话回报人家。不过，他也觉出这黄衣人喜欢听奉承话。自己身上一无所有，拿不出个像样物事来酬谢，只有多说奉承话来哄他高兴。
二人谈谈讲讲颇为投机，说着话到了一处场所，待大轿落稳，黄衣人牵起佟钰的手走出大轿。
佟钰见这场所是在一宏大的屋宇前，想必这屋宇便是宝篆宫了。场地四周站立着不少道士，见到黄衣人，齐声唱和：“恭迎神霄玉清长生大道君！”并齐刷刷地打稽首行礼。
黄衣人领着佟钰穿过人群，进入一座锦帐。这锦帐四周挂着幂罗帐围，也是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得清外面。
黄衣人引佟钰在锦垫上坐下，道：“我在这里设了个醮场，打三天太平醮，祈祷上天祛灾降福，保佑我大宋国运昌盛。”
佟钰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道士聚在一处，满心欢喜道：“好啊，打醮场这事我知道的，都是老道来打，不让和尚打，热闹得紧，我们那里也有。”
“你们那里也设醮场么？”黄衣人又惊又喜：“这倒是上应天道。”
佟钰说的是建康老家，道：“可不，和你这里一样，也是好多老道，做法事，吹法号??????”
“咳咳咳咳??????”佟钰正说得起劲，忽然被帐外一阵剧烈咳嗽声打断，看时，却是那个姓童的大官。
黄衣人见有人打扰，不悦道：“童爱卿既然身体不适，回家休息去吧。”
那姓童的大官不愿离开，躬身道：“多谢圣上眷顾，微臣偶感小恙，尚可坚持。”
黄衣人哼了一声，却也没有硬要赶他走。
佟钰见这姓童的大官紧傍锦帐站着，还不时侧过头来向帐内偷听，不由童心大起，有心要捉弄他，便竖起一根手指隔着幂罗朝他晃了晃，又冲他挤咕挤咕眼。当确信帐外姓童的大官果真看不见自己时，胆子更加大了，伸出四根手指凑到姓童的脸前去晃。姓童的大官正专注帐内动静，一时没听到说话声，便伸长了脖颈侧耳过来。黄衣人见佟钰逗弄姓童的大官有趣，也伸出手指去晃，恰巧姓童的大官将脸凑近，黄衣人起掌便拍，啪地给了他脸颊一记，连带将他长翅的官帽也给拍落在地。
姓童的大官慌忙跪倒连连磕头，口称：“微臣惊扰了圣上，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佟钰见他模样滑稽，扑哧一笑。
黄衣人喝道：“到一边去，不要再靠近过来。”
姓童的大官诺诺连声，退出老远。
不过，这姓童的走远，佟钰少了逗趣的，又觉着气闷，便抬眼四下踅摸，看哪有热闹好玩的去处。这当儿，道士们在场地中央竖起一座高台，一名道士爬上高台哇啦哇啦说起话来。
道士们做道场有好多热闹可瞧，但顶没意思的就是一个老道对着众人说啊说的大吹法螺。佟钰见过老道做道场，知道法事要到后来才有意思，那时一个老道披发仗剑在台上做法，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随即烧化一道道黄裱纸符。这当儿，小道士们使动法器，笙箫笛管，玉磬铙钹，一齐奏响，预示法事成功，那才热闹呢。只是老道在台上哇啦哇啦说话是法事中的一项，不让他说可不行，只有耐下性子等他说完。
佟钰一时无聊，就用指头一下一下触动幂罗玩。不料，他在锦帐内的举动，引起帐外一个人的注意，这人也戴着长翅的帽子，和姓童的一样也是个大官。他见幂罗一动一动的十分好奇，便也学着姓童的模样将头脸凑了过来想瞧个明白。佟钰的手指东触一下、西触一下，这大官的头脸也就跟着东点一下、西点一下。
佟钰眼珠一转，忙即脱掉鞋袜，将大脚趾代替手指在幂罗上划动，那大官果然将脑袋探了过来。佟钰十多天没洗澡了，脚上气味正足，隔着一层薄薄幂罗，挨近那大官鼻端。那大官似乎也感觉出什么，鼻孔中嗅嗅有声，只觉有股味道酸酸的，带股腐臭气；热哄哄的，又有点咸。初闻有些不大对劲，继而便觉尚可接受。而且与自家身上某一部位的气味十分相近，有种既陌生又熟识的亲近感，情不自禁地大大深吸了几口气。
佟钰和黄衣人都不敢笑出声来，各自用袖口掩住嘴巴吃吃偷笑。正这当口，忽然高台上说话的道士高声向众人发问：“天有几霄？”
佟钰正玩得高兴，想也不想随口答道：“九霄九！”
霎时，道场内一片静寂。
台上道士厉声追问：“谁说的？”
佟钰尚未觉出不妥，答道：“我说的，怎样？”
高台上的道士听出声音来自锦帐内，不禁有些气馁，但仍责问道：“天有九霄，人所共知。九霄之上，何以又九？”
“人所共知么??????”佟钰一怔，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天有九霄，这话自己原本知道，但一时说秃噜了嘴，九霄之上又加了个九。心道：哎哟不好，自己胡乱接话茬搅了人家场子，道士们要骂的！着急忙慌地套上大鞋，预备稍有不测，便即拔腿开溜。
然而未等他站起身，高台上那道士忽然神情大变，脸色苍白，头冒虚汗，嘴巴连张几张，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我等肉体凡胎，修炼尚浅，自是不知天上神人世界。九霄又九，或许有之??????”
原来，佟钰怔愣之时随口说的那句“人所共知么??????”本来是下意识重复台上道士的话，然而在台上道士听去，却像是人家对自己话的反诘之词，立时觉出自己那句话里大有语病。九霄是神的世界，人怎会知道？是以“人所共知”的说法便站不住脚。幸亏对方没有深究下去，否则，将难以自圆其说，大露马脚。于是乎，忙即改口加以掩饰。
佟钰鉴貌辨色，既然他改口认错，那就说明我那话是对的。当即反唇诘问：“着啊，你又没有在天上待过，如何知道天上的事？”
“这个??????这个??????”台上道士张口结舌，回答不出。
正当台上道士倍觉难堪之时，忽然闻过佟钰臭脚的大官扬声道：“天有九霄乃上帝划分，而上帝必在九霄之上。九霄又九，正是上帝所居，是天上天。林天师敢是一时疏漏，忘记这一节了么？”
被称作林天师的台上道士闻听如梦方醒，连声称是：“对对，上帝将天下划分为九霄，九霄最高，是神霄，玉清长生大帝君便居神霄。他是上帝的长子，代上帝掌管天下。上帝只管天上的事，居九霄之上，是天上之天，不受天下祭祀。故此，天下只奉神霄最高，奉玉清长生大帝君为最高。”
闻臭脚的大官更正道：“是最最高。”
那位林天师忙即附和：“对对，是最最高，最最高。”又伸手指着闻臭脚的大官道：“这位蔡居士，是神霄仙宫的左元仙伯，专门辅佐玉清长生大帝君治理天下。”
闻臭脚的姓蔡大官闻听之下，更是满脸欢喜。
佟钰见他们一递一句相互大吹法螺，并不理会自己搅乱场子的事，心里便即踏实下来。是了，他们都惧怕这锦帐里的黄衣人，黄衣人是长生大帝君，我跟长生大帝君在一起，他们就谁也不敢招惹我。
佟钰转脸去瞧那黄衣人，见他两眼微微合着，频频点头，似乎对林天师和闻臭脚姓蔡大官的话极为赞许。原来黄衣人也欢喜听人吹法螺，越大法螺他越是欢喜。最最高，那是多高？有老高老高么？或许，比老高还高。
这时，台上的林天师从背后掣出一把剑，佟钰知道，这是要做法事了，便坐直身子，注意去瞧。就见林天师张手向空中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块黄绫。这是变戏法，佟钰见过。黄绫事先藏在袖口内，需要时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了出来。但要当众演示，还须手法快当，方能掩人耳目。林天师将黄绫凑到火上烧了，随后又抓下几块黄绫，也都一一在火上烧化。一边烧画符，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但说的不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而是敕令什么的。佟钰不懂，便老大看他不起。老道做法事不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那也没什么本事。
接着，林天师举剑舞了起来，众道士也都敲响法器。一时间，笙管笛箫，铙钹唢呐，金钟木鱼，一齐响了起来，佟钰这才觉得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