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愣了愣,笑道:“杨枢密,下官不太会说话,这件事又……又有些敏感,我怕我出言不慎,会惹的大人不高兴。还是不用问下官的看法了吧。”
    杨俊微笑道:“无妨,我不会怪你。我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我却很想知道你的看法。你在应天府的所为虽不及我当年所为之血腥残酷,但也看得出你不是迂腐之人,做事也不会拘泥于一些仁义道德的约束。正因如此,我才想听听你的看法。有些事也许只有懂得人之间才有一些共通的言语。就算你有别的看法,老夫也是不怪的,老夫难道连这么点度量都没有么?”
    林觉笑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下官便斗胆说一说。”
    杨俊点头,走到城垛下方一块城砖旁撩起盔甲下摆坐下,指着另一块石砖笑道:“来来,坐下说。城头风很大,老夫吹得耳朵呼呼的,口干舌燥的。毕竟不是当年了,老夫老了。”
    林觉道了谢,盘腿坐再石砖上,略一思索,沉吟道:“杨大人,下官实话实说,关于当年杨大人在西夏的所为,下官也是有所耳闻的。大人想解决西夏诸部时常叛乱的问题,所以做了不寻常之事,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说,下官认为是行之有效的,而且是坚决的。事实也证明,大人的决策确实让大周的西北稳定了数十年,这要全拜大人所赐。大人勇于承担世人的责骂和不解,这种勇气和魄力是下官见过的第一人。”
    杨俊哈哈大笑道:“好,哈哈哈。希望你不是因为讨好我而说出的违心之言。我觉得这不是你的违心之言,正如之前我说了,你跟老夫都是明白人。若是换你在当时老夫的位置,搞不好你也会这么做,是也不是?”
    林觉缓缓摇头道:“若易地而处,下官恐怕不会那么做。”
    杨俊一愣,皱眉道:“哦?你不会这么做?难道你听之任之?还是等待他们反叛,然后再去平息?周而复始,疲于应付?那么迟早一天,他们会打败你,一旦败了,西夏就彻底没了。他们又会自立为国,又会成为我大周西北之患。你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林觉摇头道:“杨大人,下官可不会不管。西夏是我大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底线,一点也不能松懈。主要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愿归附,才有了这么多的麻烦事。但若听之任之,那岂非是丢了祖宗打下的江山土地,那将是天下的罪人。这是决不能答应的。”
    杨俊呵呵笑道:“这话才像话,大周开国先皇说过:大周虽大,但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不许任何一寸土地丢失或被侵占,这是每一个大周子民的责任。但你说不用我的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西夏频繁反叛的麻烦事呢?”
    林觉沉声道:“恕我直言,大人的作法太过激烈粗暴,所以会招致一片反对攻击之声。但是,我认可大人做事的方向和目标。大人的意思无非是从内心的认同感上做文章。那些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想法的党项人,大人的选择是杀了他们,因为改造他们的想法太难。而那些孩童,大人是要从小改造他们,让他们成为大周的一员,对大周再无反叛之念。下官将这种作法称之为同化。就是将他们变成我们,无法变成我们的便毁灭掉,最终剩下的都是我们了,那么棘手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的不错,继续说下去。”杨俊微笑点头道。
    林觉拱拱手继续道:“下官认为,大人的想法和目标是正确的,只是实施的手段过于激进。或许因为那是战争之中,所以大人用的手段是快刀斩乱麻的作法。若仔细想想,或许有另外更为完美的做法。”
    杨俊皱眉沉声道:“完美的做法?那老夫倒要洗耳恭听了。”
    林觉道:“朝廷的目标无非是要西夏安定,长治久安。但想要做到这一点,靠武力和屠杀显然是不成的,否则也不会屡生叛乱,让朝廷不胜其扰。西夏诸部之所以不肯归心于大周,我想原因无外乎有二,其一,自古以来,异族诸部便悬于中原之外,在文化上被中原排斥,敌意久生,根深蒂固。他们心中没有对中原的归属感,而我大周都他们也有歧视和敌意。其二,则是党项人以及其他异族皆居于苦寒贫瘠之地,生活困顿艰苦,生存不易。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连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跟他们谈什么天下大同,什么仁义道德岂非是废话一堆。且一旦生活无着,便会觊觎膏腴之地,生出抢夺之心,此乃人性使然。不光我大周,前朝汉唐之朝和北地异族连连征战,一部分缘由也是他们装觊觎我中原繁华富庶,欲抢夺财富,改变他们的现状罢了。”
    杨俊拈着长须,深深点头沉吟道:“有道理,极有道理。虽然原因也许并非只是你说的这两点,但主要的原因恐正在于此。你继续说下去,老夫很想听听你的对策。”
    林觉点头,继续道:“多谢大人夸奖。综上所言,要长治久安,使西夏归心,便需从根源入手。原因很多,而且这些都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无法一蹴而就。所以想要改变起来便显得很难,也需要长时间的经营。大人想一了百了的解决此事,最容易想到的办法恐怕就是杀光党项人断其茎干挖其根茎,彻底消灭他们。所以大人会下达那备受争议的‘灭绝令’。但大人可能没想过这背后带来的大问题。下官说的不是关乎道德人伦的争论,而是想告诉大人,这十几年来西夏反叛不多,但双方的仇恨反而在加深而非缓解。假以时日,必将死灰复燃,烧的轰轰烈烈,烧的天昏地暗。之前的命令,可称是饮鸩止渴。”
    杨俊面色难看了起来,还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批评灭绝令,在杨俊的心中,灭绝令是他这一辈子干过的最为果决的事情,也是对朝廷有着大功的事情。今日林觉说灭绝令是饮鸩解渴,那便是全盘否定了他这件得意之事了。不过杨俊却也觉得,林觉的话也并非是胡乱指责,他说的句句在理,自己似乎无法反驳于他。
    林觉没有去注意杨俊的脸色,继续沉声说道:“且不谈人伦道德,我所要说的是,大人这么做其实是竖立了一个极坏的范例,让周边异族永远也不可能对我大周归心同德了。从此以后,他们只会永远敌视和防备我大周,永远不可能归顺我大周了。因为他们会从此事中得到教训,知道我大周不会拿他们的命当一回事。若要我给这件事定个评判,我用一句话来形容,叫做:逞一时之快,得一时之平安,坏千秋之大业,这是得不偿失之举。”
    “大胆!”杨俊再也听不下去了,赫然起身怒声喝道:“好小子,你是当着我的面骂我是么?别人只说我丧尽天良败坏道德,你倒好,把我说成是千古罪人,以后异族不肯归顺倒是我杨俊之过了。你这个帽子可不小啊,这是要我杨俊遗臭万年是么?”
    林觉忙起身拱手道:“杨大人息怒,下官并非指谪大人之过,下官是就事论事罢了。大人之前不是说允许下官畅所欲言的么?”
    杨俊脸上紫涨,却又无法反驳。之前自己确实说不会责怪林觉说什么,但那也是客套话,他认为林觉应该不会不给面子。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当面指责起自己来,这也太耿直了吧。
    “再者说了,此事也非大人之过,朝廷收复西夏已有八十余年,朝廷本该早早布局,解决此事的。可朝廷一直没有在此事上有所作为,才导致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其过不在杨枢密,而在于朝廷自己罢了。”林觉继续说道。
    杨俊怒极反笑,指着林觉道:“你又要将此事归咎于朝廷么?看来你是谁都要咬一口啊。你可真是大胆。你的意思是历届先皇的责任了?”
    林觉皱眉道:“有过失便是有过失,难道说不得么?就算是朝廷,有过失难道也要讳言掩饰?文过饰非是最害人的事情,于个人品行上危害倒是没什么,于治国理政上那可绝对不是小事。若早早布局解决,西夏之事怕是早就得到解决了。”
    杨俊冷笑道:“好,那我倒要听听你有何高见,你说有完美之策,到现在老夫也没有听到你所言的对策。你继续说下去。”
    林觉咂嘴道:“罢了,一会儿杨大人又要发火了,我还是闭嘴的好。我可不想得罪大人,大人保了我,还将我调任枢密院任职,我这才刚刚进枢密院便得罪上司,以后我还怎么混?”
    杨俊又好气又好笑,这厮说话倒是直接的很。适才确实触到了自己的逆鳞,确实让自己生气。不过自己也不必显得如此没有肚量。这只是私底下的谈话罢了。林觉当着自己的面说,反比那些背后攻讦议论的人要好的多。况且他说的话其实对杨俊触动很大,特别是所站的高度令杨俊佩服。林觉是站在整个大局的高度,而非拘泥于西夏一部论事。他说的针对西夏的手段会影响到周边小国对大周的态度和决策,会影响到天下大一统的最高的梦想的实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并非是胡言乱语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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