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膝道奇闻 同酣白战
    隔窗作幻想 独醉红情
    秦学诗这种情形,虽然不曾十分外露,秦慕唐却看出他几分了。因笑问道:“学诗,我看你上船以后,又添了什么病一样,莫非你有些晕船吗?”秦学诗道:“大概有点晕吧。这倒很奇怪,从小就坐船,坐到十九岁了,而今还晕起船来?”说时,皱了眉头,将两手在额角上捶了几下。韩广达道:“晕船不要紧,少吃东西多睡觉,自然就会好的。”秦学诗笑道:“三峡这样好的景致,不坐起来看看,倒要睡觉吗?最好弄点晕船药吃吃,那就好了。”他这话说了过去了,大家也不留意。
    这条船正是箭一般的顺水而下,已是到巫峡了。远望巫山十二峰,带着湿雾晴云,缭绕着山顶,很是好看。船正向下走着,忽然山头上飞出一群乌鸦来。那乌鸦只在船篷上飞翔,有时向下扑,直扑人面前来。却没有丝毫怕人之意。韩广发看到,在船舱里哈哈大笑起来,因道:“走江湖人,若不到四川来,那真是枉费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那些坐在家中享愚福的人,见不了碟子大一块天,哪比得上我们走江湖的人!”秦慕唐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正要和韩二哥请教,刚好是弯部,把我们的话打断。现在船正走得痛快,韩二哥何不也讲些痛快淋漓的故事,让我们愚叔侄长点见识?我们行李虽然不多,网篮里还有一小坛酒,几包路菜,拿出来大家尝一点,协助谈兴。”说着就解开网篮,先捧出一只绿色鬼脸坛子来。柴竞笑道:“这一坛子酒都请客吗?”秦慕唐道:“这也不值什么。原先这位韩二哥已经说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难道还在乎这一点酒上?”柴竞道:“不是那样说,我们在船上恐怕还有几天。有这一坛酒,我们应当慢慢的喝,何必一餐就喝光了?”秦慕唐道:“这一带水码头,哪里也可以买到酒,喝完了我们再买就是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两个路菜筒来,放在船板上面。一揭开盖来,便有一种熏腊的气味,香而扑鼻。韩广达推着船篷站起来,连连叫着船伙计快拿酒端子酒满子来。船伙计走来笑道:“客人,这种东西,船上可没有预备。若要酒壶,我们倒有一把。”韩广达道:“不要酒壶,难道我们用手捧着喝不成?既有酒壶,你就快快拿来。”船伙计听说,便赶忙拿了一角瓦酒斗来。韩广达看时,也不过盛个三四杯酒,而且酒斗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用手接过来,手一扬,向船外便抛了。笑骂道:“用这大的壶装酒,难道只让我喝上一口吗?”大家看见,都忍不住笑了。还是秦幕唐将喝茶的茶壶倾倒了,将这壶来装了一壶酒。没有酒杯,索性也将茶杯来替代。分了筷子,大家围着两筒路菜,盘膝而坐。那一坛酒也不移开,就放在身边。
    韩广达端起杯子,先呷了一口,嗳的一声,赞了一声好酒。秦慕唐笑道:“二哥且慢喝,我看诸位都是慷慨人物,同舟共济,总算幸会。今天喝酒,要每人讲一段痛快淋漓的故事来下酒,只要是真的,长短倒不拘。”罗宣武道:“这倒也有趣。既然是每人一段,秦老先生又说得这样爽直,我们就不必推辞了。不过秦老先生年长,还要请老先生先说。”秦慕唐笑道:“这就不对了,我原是要听诸位在江湖上所得的奇闻怪事,怎样倒让我先说给诸位听哩?我是个游幕的人,不过是终年侍候大人老爷,哪里有什么痛快淋漓的故事可说?”罗宣武道:“年纪老的人,本来就阅历多,何况老先生又是走遍南北各省的,当然有好听的告诉我们了。”秦慕唐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好罢,我先说一段罢。不过这件事不是我亲眼见的,乃是先严亲自看见的。据他说,壮年的时候,在山东游幕,后来又转到河南。这天渡黄河,因天色已晚,就在河北岸小饭店里住下。初更以后,忽然有五个汉子,各骑了一匹牲口来投宿。灯光之下,虽看不得十分仔细,然而那些人都不免带有一种凶狠的样子。失严知道曹州一带,黄河两岸,都是出歹人的地方,不敢冒昧惹他们,就退到自己的睡房里去。隔着屋子,听到他们和店家要二十斤面,十斤肉,一百个鸡蛋。这便有些惊讶,何以五个人都是这样食量大的?吃过了,他们忽然喧哗起来。问这客店里住了些什么人,店家说住了一个读书的先生,和一个作生意的人,带两个女眷,此外有个游方的和尚,都像是很清苦的人。那五个听说,都暴燥起来,说是清苦的人也要搜查搜查,出门的人,都会装穷的。”韩广达道:“原来是五个小开眼的强盗,这也不足为奇啊:”秦慕唐道:“这没有什么奇怪,我也不是说这五个人怎样了不得。”
    “店家因为说他们不信,料着他们是要动手的,早就溜得藏到一边去了。这五个强人,不问好歹,就沿屋来搜查。他们头一下子,就是搜到先严屋里。先严是个文弱的老书生,哪里还敢抗拒他们,只得打开行李箱子,让他们拿去。第二他们就搜到那个作小生意人的屋子里了,不料那个人倒是不好惹的。他将房门反关了,自己叉腰站在房门外,说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人并没有多少盘缠。就是有,也不过是几个辛苦钱。况且自己还带有一个老娘,一个有病的老婆,一路之上,也短不了要钱用,请念在江湖上的义气,高抬一抬贵手。这一篇话,他本来说得很软的,但是他一个人都敢站在门外,挡住了强盗动手,那明明的是和强人有些为难。那些强人暴燥起来,说是他们在黄河两岸,没有人敢说挡驾的。说话未了,早有一个上前动手。那个作小生意的,一点也不惧怕,就在身后抽出一把刀来,和强人对打。一个强人打他不过,就加到两个。两个打他不过,又加到三个。先严藏在屋里,只听得院子里哄通哄通一片响声。由窗格棂子里向外张看着,只见那个人,手使单刀,满院子乱滚。其余两个强盗,见此情形,索性也加到一处来打。这个作小生意的。究竟寡不敌众,就让他们打倒在地。那五个人找了一根粗绳,四马拴蹄的,将他捆绑起来。有一个强人在院子里点了蜡烛,拿了一根长鞭子,就没头没脑的向那人身上乱抽。
    “只在这时,那个游方和尚出来了,说是不能让他们打人。这个拿鞭子打人的向和尚就是一鞭子,以为他管了闲事。那和尚哈哈大笑,说是这样鞭子,和他止痒都止不住,就打一百一千也不妨。那人见鞭他不怕,更加恼了,对他也一顿乱抽。和尚同没事一样,将那作小生意人身上的绳索,两手搓几搓,一齐搓断了,将那人推进屋里。然后对强人说,和尚不是随便可以打的,打一下,要五十两银子;打伤了一条痕,就要一百两银子。现在我们要算算帐了。那强盗见打他几十下,并没有苦处,早是停了手。和尚一说要算帐,他知道这事有些不好,于是五人又一齐拿了家伙,围着和尚动手。这和尚也不知道怎样回手的,对这五个人,一人拍了一下,各打折一只手膀。他接过强人手上的刀,说是他们还不配当响马,要受些教训才好。将刀指着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交了出来。那个作小生意的是受了伤了,要他们次日护送五十里,还要拿出十两银子来养伤。那些强人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敢违拗,共拿出十两银子来,但是护送这一层万办不到,怕让人捉住了。和尚先不肯,后来让那五个强盗磕头陪礼,才和那五个人整了手膀,让他们逃走去了。诸位,据我看,这件事和尚总算是办得很痛快了,但不知这和尚怎样生成这一副铜皮铁骨,不怕人家打。”韩广达笑道:“这是铁布衫,有什么奇怪呢?据你说,令尊碰到的是个好和尚,就是前两天,我们倒碰到了一个坏和尚……”罗宣武知道他不免要说出来,就只管对他以目示意,叫他不要说。韩广达已是引起话端来了,哪里按捺得住,就将那天遇着恶和尚化缘,罗宣武端起石狮子的那一件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秦慕唐对罗宣武拱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罗兄这样好的武艺!这不必谈故事了,只要谈谈各位自己的事,就要让人眉飞色舞了。今天遇到诸位,才相信古来传说的义士侠客,果然不错。我要干一大杯了。”说着,端起一大茶杯酒一饮而尽。在此的人,除了秦学诗而外,都是能喝几杯酒的,因此大家同干了一杯。秦学诗却借着拿壶给大家斟酒,把这一杯酒混了过去。
    照着年岁论,本应罗宣武跟着秦慕唐说下去的,大家现在还是推了他说。他笑了一笑道:“这位秦老先生,已经夸奖我们是侠客了。我们再要说些热闹的故事,我们倒是老鼠跳到天平里,有点自称自了。我谈一段乡下人打老虎的故事罢。这个打老虎的,并不是武松那样子,有惊人的本领,不过笨得有些趣味罢了。我幼年的时候,在安徽英山舅舅家里作客,看到有打老虎的笼,就知道老虎不容易收伏。这笼好像一间小屋,除了下面是地,四周和上面,都是用两尺圆的枫树木料并拢来的。有怎样的结实,不必我说,也就可以想来。”韩广达道:“罗大哥不是说的乡下人打虎吗?怎么是用木笼子关虎呢?”罗宣武道:“我这不过是说了一个头子,还没有说完呢。我要说出木笼子那样结实,你才知道老虎的厉害了。
    “这笼子里面分隔两层,前面是一层长大的,后面一层小的,小的里面,放着一条狗。前面有门,插上了活机关。老虎进来,踏着了活机关,门就向下一倒,把老虎关在里面。这里一层,是关得铁紧的,老虎要咬狗是咬不着的。狗关在里面,本来就因为出来不了,叫个不歇。老虎一进笼,它就吓破了胆,就要做一种惨叫声。附近山庄上的人,听到狗的声音不对,就知道是关住了老虎了。然后邀集村庄上的人,各拿了刀矛,站在笼外,隔着那木柱的窄缝,乱扎乱搠,把老虎扎死。这样打老虎,本来是很平稳的了。但是事情也有例外。
    “有一次,笼子已经把老虎关住了,只因为笼门的横柱,事先让牧牛的孩子损坏了两根,大家都没有留意。这时门只有下截拦住,上截是斜着向外的。门本来就重,加上老虎在里面乱撞乱扑,就把栅栏门扑得向外倒了下来。老虎在笼里,已经是气的不得了,这一撞出了笼子,气势汹汹,一枝箭样的,由山岗上跑了下来。这附近山庄上的人,听到狗的惨叫声,心中甚喜,笑嘻嘻的走上山头。这一下子,来个正着,和老虎顶头相遇。关老虎多半在夜里,打老虎就在天亮。这时大家在云雾里,老远的看见一只老虎飞奔了下来。山庄上的人,大家哎哟一声,滚的滚,跑的跑,一齐走了。就中留下一个张二戆,他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等到老虎走到身边。他才看得清楚,待要向后跑,老虎已是快到身边。他急忙中抓住身边一棵大竹子,就缘了竹节,爬上竹梢。竹稍是软性的,爬上一个人去,就弯了下来。老虎走到竹下,起了一个势子一耸,扑了过去。老虎扑在人身上,竹杆带了人一闪一摇,老虎倒扑了一个空。老虎落了地,竹杆也就闪回过来了。张二戆料是跑不脱,看看自己正悬在老虎上面,他两手一放,人向下落,正骑在老虎背上。他不等老虎发作,身于向前一扑,头顶住老虎的后脑,两手抱了老虎的项脖,两腿同时也夹住了老虎的腰,手脚同时一齐用劲,死也不放。老虎身上背着一个人,它如何肯干休,乱跳乱跑。那山庄上的人,有几个胆大些的,见张二戆爬在老虎背上,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大家就跟在后面呐喊。那老虎本来饿极了,而且又在笼里没命的撞了出来,力气已经去了一半。因之耸跳了一阵,也就站定了,伸了舌头喘气。村庄上的人,有两个带了鸟枪,才慢慢走近,躲在大石崖后面,对准了老虎头就是一枪。正有一粒散子,打进老虎的眼睛。老虎大叫一声,满地乱滚。张二戆松了手,滚在一边,老虎也滚在一边。有枪的放大了胆,更放上一枪,这才把老虎结果了。这个张二戆,从少就喜欢骑赤背马,练就了两腿的夹功,不料到了后来。倒由这个救了他的性命。”
    秦慕唐笑道:“这人真是戆得有味,到了后来,这人怎么样了?”罗宣武道:“他又没天神一般的力量,哪里能够经得住?老虎死了,他也足足病了三个月。”韩广达道:“这种人不过是一种笨力量罢了,若要把我们那个少师傅比起来,那真相隔天渊了。”秦幕唐知道他是一个直率的人,心里搁不住话的。因为心里搁不住话,他的话就不至于假。现在他说他的少师傅,比张二戆本领还大,料得这位少师傅是加倍了不得。便笑问道:“既是有天渊之隔,这位少师傅一定是像武松那样本领,可以赤手空拳打倒老虎了?何妨说出来听听。”韩广达道:“岂止赤手空拳打老虎,她真把老虎当猫玩哩!”韩广发知道他一定要说出佛珠事来,就不住的用眼睛望着他,要来止住。还好,他只从庙里会到老尼说起,却并不提到胡家寨里的一段事。这些情节,连柴竞罗宣武也未曾听到韩氏兄弟说过,就也不加拦阻,让他来说完。大家一面说着,一面喝酒。酒是用大茶壶装的,喝完了一壶,又灌上一壶。直待韩广达把话说完,秦慕唐把茶壶高高的举起,向着那茶杯子里斟酒,斟出酒来时,滴达滴达的响。便笑道:“又干了一壶,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说着,掉过来,又拿了一只大碗,待要向酒坛子口里一伸。秦学诗一伸手挽住了一只手臂,笑道:“五叔,你的酒,差不多了。”秦慕唐回头笑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喝?在船上喝醉了酒,也无非是一睡。”秦学诗道:“我正怕五叔喝醉了酒要睡,三峡这样好的景致,若是睡着过去,岂不辜负了!”秦幕唐笑道:“你这话到说得很有理,我就不喝。但是这几位都是海量,就唱个三两壶,料也不会醉。要请诸位喝酒,决不能让诸位喝得半途而废。诸位真放量喝,我心里决不会有一点舍不得,我果然是舍不得,我也不会捧了坛子出来请客了。”罗柴二韩四人听了这话,八目相视,于是老老实实的,两人共一把壶,尽管喝了下去。
    一段巫峡未曾穿过,一坛子酒,约在十斤开外,便喝空了。原来约好了每人要讲的一段故事,先是韩广达两次插着说话,把次序弄乱了。后来大家喝高了兴,你一句,我一句,将江湖上的豪举,或者批评,或者述说,或者研究,就不容哪一个人整片段的向下说。直待酒喝完了,将酒器收过一边,罗宣武忽然推篷站立起来。笑道:“享了口福,耽误了眼福了。柴大哥,你看这风景是多么好哇!”柴竞听说,也就跟着站立起来。这巫峡的形势,又与瞿塘峡不同了。江两边的山,一层一层,如排班一般,蝉联而下。两山之间的江流,也是一样的奔波。但是这江一直向前,仿佛就让前面的山峰,两边一挤。将江流挤塞了一般。但是两舷的长橹,在中流咿咿哑哑,摇起两道漩涡,向前直奔,并不感到前面是此路不通。待船奔上前若干里时,那合拢的山,却自然的放展开来。展开了以前的地方,却另有一排山再来挡住。直待船到了原来遥看将阻之处,那里依然是山高水急的一条江。回头看后面,也让山闭住了。好像这里的船,都是由山里钻将出来似的。总之船行到什么地方,必定前后左右,都是山峰,将船围在中间。柴竞道:“我记得从前在书房里读书的时候,曾读过两句诗,什么‘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在内河里行船,常常可以看到这种景致。现在这巫峡里的情形,又和诗上说的不同。船变了穿山甲,只管在山缝里钻了。为人怎样可以不出门?不出门,哪里看得到这些好风景!”罗宣武叹口气道:“论到四川,可算是别有一个天地的所在。吃的穿的,哪一样没有?古来不少的英雄,在中原站不住脚,都可以在这里另建一番事业。却可惜石达开那样一条英雄,带了几十万人,却也落得一败涂地,连性命都不保了,设若我……”柴竞听见,却对他以目示意。罗宣武又叹了一口气。韩广达便道:“大丈夫要轰轰烈烈做一场,何必要一刀一枪去打仗。达摩祖师靠了一片芦苇叶子渡江,传下少林一派功夫,不是一样的流名万古吗?”罗宣武道:“你的话是对了,不是我酒后狂言,我罗某人何尝不想自己做一根擎天柱,做一番大事业。但是机会不好,总办不成,又有什么法子呢?”韩氏弟兄并不知道他是张文祥的徒弟,在南京有报仇的举动。因之便追着问他,做过一番什么大事业。柴竞听了,心里大为着急。这话一说出来,便是丢人头的事。连忙拍着他的肩膀道:“罗大哥,你的确是有些醉了。醉了的人,吹着这江上的冷风,是不大好的,你不如躺下为是。”罗宣武哈哈大笑道:“你以为醉了,就会乱说话吗?我心里是很明白的。”他说毕,也就坐下去了。
    他们这样说话,秦学诗听了,心里不免自作算盘。常在笔记上看到什么黄衫客古押衙这种人,身上担着血海干系,为天下有情人联成眷属,促成人家美满的姻缘。现在自己心里倒有一段美满的婚姻,也是没法子可以成功的,但不知这班人肯不肯替自己做那古押衙黄衫客。看这四个人,似乎那个韩二哥,最有力量,要请他帮忙最为合宜。不过这船到了宜昌,大家就要换船的。以后天各一方,到哪里再去找?找不着他,这一段黄衫客古押衙的故事,又叫谁来重演?从这时起,心里又添了一段计划,只计划着要怎样的去办理这件事。于是无精打采,只爱睡觉。睡的时候,不像以前捧着书,只是将面孔对着那一方后壁。
    偏是事有凑巧,他却在这格扇的花格缝里,发现了一朵鲜红夺目的东西,不高不低,偏了头伸手正好拿着。先以为是一朵鲜花,心里不由得诧异起来:船走到三峡里,哪里会发现一朵花出来?因之伸出两只手,伸了一个懒腰,不经意的样子,手就触着了那一块红东西。摸在手里,乃是软绵绵的。将手抽了一抽,那东西却越抽越长。一看时,原来是一大块红绸手帕,是后舱的人塞在窗格棂子里的。先不过看到红手巾的一头,所以就认为一朵花。现在随手一拉,拉出二三寸来,正是红绸巾的一只小角。这不但自己看得见,恐怕满舱的人,都可以看见。若是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情,却有些不合适。急忙之中,又想不到别的一个遮掩的法子,只好伸了手,一巴掌将红绸巾按在手心里,不让人家看见。似乎不大留心的样子。随便搓挪着,就把那手巾头一齐塞到窗格子里去。但是这样办着,究竟还嫌不大妥当。于是又突然站立起来,将身上罩住棉袍的这一件蓝布长衫脱了下来,却向舱壁上一挂,把那红手巾头,正掩藏在里面。掩藏得妥当了,他才复身躺下去。他心里也想着:好好的站立起来,把长衫脱了挂在壁上,这是什么用意?因此将面朝里面,不让人家看见他的面色。其实大家谈话谈得很痛快,绝没有注意到他身上去。平常穿一件衣服,脱下一件衣服,也不会引起别人家来查问的。秦学诗自己纷扰了一阵子,这也就过去了。
    大凡在船上的人,犹之在山上居住的人一样,天色一黑,便加倍的寂寞,只有睡觉之一法。这日同舱的人,大家都睡了。秦学诗一人,却是睡不着,人都渐渐的沉睡下去了,舱隔壁的人在铺上辗转呼吸之声,都听得很是清晰。在那种辗转呼吸之声上去推测,似乎那个旗装女郎,正是横着身子,贴了这舱扇睡下去。想到古诗上说的玉体横陈,正在这时。她那一种情景,除了这一层极薄极薄的花格扇,我与她,几乎可以说是气息相通了。可惜我没有小说上说的那种人有神仙之眼,无论什么东西相隔,都可以看见。那末,我今天晚上,就可以看到那玉体横陈的样子。看她那苗条的身段,将棉被松松盖着,被头上伸出那胭脂红润的长方脸儿,在枕头上蓬松着一把乌云似的头发,睡意朦胧,定似杨妃带醉,多么动人。可惜今天的酒,并没有送一壶到那边去,不然,让她也喝上一杯。这格扇未尝不通风,睡在这边,还可闻到那一阵吐出的如兰之气呢。心里这样想着,仿佛之间,就可以闻到一阵细微的津津汗香。仔细玩味着,果然那一阵香气也越来越浓厚。先是睡着闻,后来闻得有味,便坐起贴书壁子闻。香气倒没有,不过一阵油船的桐油石灰味罢了。再偏过头向这边嗅起来,自己不觉噗嗤一笑,原来并不是隔壁美人之香,乃是那把盛酒的大茶壶,放在床头边呢。秦学诗一想,自己骗自己,闹了这半夜,未免太可笑了。倒身下去,将被盖起来,复又睡着。但头一落枕,就会想到后舱里去。心里想着,手又不免去摸索,那软绵绵的绸巾角,依然还在那里。手既捏着,慢慢儿的就抽起来,只管向怀里抽,那头原是虚的,就把一条绸手帕,完全抽过来了。舱里挂的清油灯,这时已经灭了,在黑暗中将手帕放在鼻边,正是香喷喷的。心里这一阵愉快,非同小可。心想无论如何,我有了她亲自用的一条手帕,足以解渴了。我们以后到宜昌分船了,我还有这样一条好表记,这一生都让我忘不了。闻了一阵,便将手巾塞在小衣里,贴肉藏下。一个人思索纷扰了半夜,也就昏然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船已开了许久。只听得隔舱里,一老一少,纷争起来。那少女道:“俗言说,船里不漏针,漏针船里人。昨天下午,我还用着呢,怎么睡了一宿,就不见了!”那老妇人道:“姑娘你别急,慢慢的找,也许就找着了。你先静静儿的想一想,放在哪个地方丢的?”少女道:“昨天下午,我是掖在肋下的,要不然我怎么掏出来就用了?后来我躺着看书,仿佛随手的一塞,就塞在这隔扇窟窿里,又记不起来了。这样大的一条手绢,又不是一管针,怎么丢了,就会找不着?你瞧怪不怪?”秦学诗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阵一阵面红耳赤起来,心里也是跟着扑通扑通乱跳。所幸后面舱里纷乱了一阵子,随后就停止了,不曾再提到这件事。秦学诗迟了一会子,因为大家都已起来,只有自己躺着,未免太不像样,于是也站起来穿衣服。只在这一站之间,胸里一阵热气向上一喷,在这热气里面,另外还夹着一阵微微的香气。这香从何而来?当然是那方绸手帕上出来的。既然是自己闻到了,别人更可以闻到了。若是让叔叔闻到了,一追问起来,怎样对答?要想把这手帕拿开吧,大家都在一个舱里,又是肩背相靠,哪里有掩藏的地方。只得硬着头皮,将衣穿起,暗中把手帕牵扯到腹部上面藏着。偷眼看看舱里的人,大家都谈笑如常一般,料着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事情,也就处之坦然。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闲谈,韩广达低着声音道:“奇怪,刚才后舱里说是丢了东西了,你们听见没有?她们丢了什么东西?”柴竞道:“我也听见了,仿佛是丢了一条手绢。但是这后舱里,除了船伙送茶送饭而外,并没有什么人到那里,何以会在晚上丢了一条绸帕?”秦学诗听了这话,面子上还是行所无事,实在就像芒刺在背,只是把两只眼睛注视到饭碗里,所有在座人的脸色,全不敢用眼睛去看。早饭以后心里默想着,这条手帕若放在身上,总是一条迷魂帕,不如悄悄的抛到江里去,就算了事。主意想定,借着方便为由,就由船边走到后艄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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