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迹聚东川 良朋把臂
    花容窥北艳 有女同舟
    韩家兄弟二人说着话,已经一餐饭做好。吃过饭之后,铁先生道:“你兄弟二人,明日一早,就可回夔州去,遇了下水船也好早些走。若是还在四川,遇到胡家寨的人,把你们再捉了去,我却不好意思一次二次的多事再去救你们了。”韩氏弟兄一同答应着是。便依着铁先生的话,在山上休息了半天,到了次日一早,告别了铁先生要行。铁先生引了他们由铁片门那间屋子,下了石洞。在石洞里三转四转,转了出来,却是屋下面那山涧。这洞口恰有一块大石头盖住了,向外一点也不露出痕迹。所以在山壁下走的人,绝对找不出洞口的。铁先生送出洞口,一直到那大石壁上,那一只大鹰,也不知何以知道,已经先站在一棵老树上等候了。铁先生一见,便笑道:“它倒来了,你二位是让它送过山去呢?还是让它先牵上绳子,然后你们自己吊过去?”韩广发听说,却怔了一怔。韩广达道:“料也不妨事,我让它先送过去。”铁先生让他把腰带的疙瘩系得紧了,将手向大鹰一招。大鹰飞了过来,看到韩广达系紧了腰带,仿佛告诉了它一样。它口啄住了他背后腰带的中间,两只大爪子,复向中间一抄,将韩广达抱住。于是两个大翅膀子伸开,只拍了几下,便飞过对面石壁子上去了。飞到那边,飞得离地只有三四尺高,才将人放下,韩广达已是平平安安站在那边了。他隔着山涧叫道:“妙极了,哥哥你让那鹰送过来罢,这实在是个玩意啊!”韩广发在山峰那边,看见兄弟轻轻易易过去了,料着无事,也就束了一根腰带,让那大鹰衔过了山涧。当自己两脚落地以后,再看山那边,已无铁先生的影子了。就是那一只大鹰,只在这一转瞬工夫,也看不见了。韩广发道:“兄弟我们自信江湖上的事,差不多是无所不知,你看四川山上,有这样一位大侠,我们哪里知道一点?从此以后,我们要少谈江湖上的事了。”韩广达道:“正是这样,江湖跑到老,江湖学到老,我们还得多多的学些。大哥,你在后面走罢。这山上的路,我来去了两趟,比你熟得多呢!”他说着话,便在前面引路,遇着不大好走的地方,他便停住了脚,告诉他要小心些走。
    到了夔州,不过是正午刚过,兄弟二人在客店里用了一些菜饭,还有小半天时候空着,就一同到江边船码头上去打听下水船。二人一路在街上走着,问了两处,都不大中意。正在继续打听之时,前面有两个人走路,有一个却说的是一口南京话。韩氏兄弟听了,都不由得一震,就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说话,只是跟了地上两个太阳影子。只听那个说南京话的道:“我们的船,恐怕要做三次搭,第一次到宜昌,第二次到汉口,第三次才能找往南京去的船,我们可同船坐到湖口的了。”那一个道:“我不一定到湖口下船,或者还要到马当去找我的师傅。”韩广发听了到马当去找师傅的话,心里忽然一跳,想起朱怀亮的酒店,就开在马当华阳附近,莫非他是朱怀亮的徒弟?再听那人说时,他又道:“不过我师傅在南京和我分手的时候,他也说了,他若是不做生意,在马当那里就不会住下的。所以我又想去,我又不愿空跑一趟。我也只好到了汉口,找着熟人,打听打听我师傅的下落再说。”韩广发越听那人的口音,越发像是朱怀亮的徒弟。有心要交接他,又怕过于冒昧,心里计划着,也不知在人家后面走过了几条街道。一抬头,那二人见路旁有一家茶馆,便走进去喝茶去了。韩广达道:“大哥,刚才那两个人,也有一个要到南京去,我们何不和他约着一同坐船走?”韩广发道:“这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好像是朱怀亮的徒弟,若然是的,一定也是本领了不得的人。我正想和他交个朋友,何不到茶馆里去喝碗茶?”韩广达道:“这容易,我们可以走进去,和那个说南京话的,先攀起同乡来。”
    他说着话,已是走到了茶馆门口。韩广发看见兄弟要进去,索性走快一步,先进去了。先前进来的两个人,已是在店后临着江岸的窗户边坐下。韩氏兄弟搭讪着要看风景,也在窗户边拣了一副座位坐下了。韩广达道:“大哥,我看这吃菜的风味,无论南北那一省都是这样。”那边座上的人,听到韩广达说话是南京口音,也猛然的一惊,手按了桌子,昂着头便向韩氏弟兄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韩广达再也忍不住,便和他拱拱手道:“听阁下的口音,好像是我们同乡。”那人也就起身拱手道:“敝处正是南京城里,二位也是的了,请问贵姓是?”韩广达一点头,也不隐瞒,就把姓名行程全说了。那人也笑道:“这可是他乡遇故知了,你们贤昆仲在南京,我就闻名的,只是无缘相会。这位是柴浩虹大哥,大概二位也听人说过柴竞两个字了。我便是罗宣武。”韩广达道:“原来是二位,不料今日在四川遇见,我们要爽快谈谈了。”说着话,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自行坐到一张桌子上来。茶馆里伙计过来问道:“四位是一处的吗?”韩广达道:“我们都是好朋友,怎么不是一处?”于是四人分着四面坐下了。韩广达道:“不瞒二位说,刚才二位在街上走路,我们在后面听到二位说话的口音,就跟了来的。这也幸而我们是攀同乡的,若是我们是歹人,计算了二位半天,二位还不知道呢?出门的人,虽然是小心,但哪里又小心得许多哩!”韩广发道:“兄弟,你嘴太直了,好在二位不是外人,要是不然,这种话人家听了,岂不要说我们有心取笑?”柴竞笑道:“二哥为人,只是爽快,我倒很欢喜,我们何不搬到一家客店里同住?今天晚上,先痛饮几杯。”韩广达道:“好极了!我马上回去,先预备下酒菜,二位就可以搬去。”罗宣武笑道:“韩二哥也不曾告诉我贵寓在哪里,我们挑了行李向哪里搬去?难道说满街去瞎找吗?”韩广达哦了一声,自己竖起手来,在头上打了一个爆栗。笑道:“我这人太没心肝了,我们住在河街中间,一家三元店里。左隔壁是药材店。石柜台上有一个石狮子,那地方非常好认识的。”罗宣武道:“这样好寻的记号,那自然是容易找到了。我们回去收拾行李就来。”
    韩广达听说,付了茶钱,和他兄长先行告辞。柴竞也就和罗宣武回了客店,收拾了包裹,清了店账,沿着河街,一路来寻三元店。寻到一家药材店门口,果然有一方石柜台子。柜台上有一个石狮子。停了脚,正要看客店里招牌,突然有一个人走向前来,将包裹接了过去。柴竞回头看时,却是韩广达。他笑道:“我在门口望了好久了,就是这家饭店。”于是将他二人引了进去,恰好住的是一间大屋,正有铺位,安顿好了,谈笑之下,好不快乐。韩氏弟兄已早给了店伙的钱,让他预备了酒菜,喝了一个痛快。日暮之时,打听得有一只船后日开往宜昌,四个人便包了一个舱。
    次日空了一天,并没有事,同在城里城外游览游览。到了半下午回家,只见店门口围上一大群人,有人叫着道:“你这和尚,好生无礼,出家人慈悲为本,就是化缘,也要好言好语去求人家。给了你钱米,你又把我招牌石狮子拿下来,坏了我们生意人的兆头。这石狮子是这样的重,这样的大,你拿了下来,我们怎样搬得上去?”韩广达听了,插身进去一看,果然是一个化缘的和尚。便道:“和尚,这是你不对呀!人家既然给了钱又给了米,你为什么还要胡缠?”和尚道:“我也并没有和他胡缠,不过是叫他们店里出来一个有用的人,将石狮子搬上柜台,我马上就走。”韩广达道:“若是搬不上去呢?”和尚道:“搬不上去也不要紧,我看见这河街上,有一座观音堂庙门塌了,请他宝号答应修好那座庙门,我就替他搬上柜台去。”店伙道:“师傅,你明见一个当徒弟的人,他哪里有许多钱修理一所庙门?”和尚道:“徒弟不好,那是你们店老板之过。徒弟出不起钱,这钱就该店老板出。”韩广达听了这话,觉得这和尚简直有些不讲理,无奈自己的力量,又没有多大把握,要不然趁一口气,就把这石狮子抱了上去。心里这般犹豫着,眼睛便望了石狮子发怔。罗宣武走上前,对和尚拱一拱手道:“你无非是要将石狮子搬还原处罢了,这倒不算一件什么难事。”说着,将右脚抬起,踏在石狮子头上,摇了一摇,那石狮子座下,使移出一道土痕。他便一弯腰,一手拿了石狮子前脚,一手抄住石狮子的尾巴下,只向上一捧,便直了腰,捧得与胸脯相齐。笑着问店伙计道:“你们这石狮子,原来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店伙计看呆了,不曾留神问他,一时答话不出来,只将手向石柜台乱指。罗宣武两手索性向上一举,将石狮子举得高过石柜台。回过头来笑道:“和尚,你且说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四周围着看的人,早是哄的一声,喝起彩来了。那和尚也不料突然会钻出这样一个过路的人,把石狮子举了起来。待要和罗宣武理论,见他们有四个人在一路,料不是对手,便笑着点了一点头道:“随便你放到哪里罢,我们再会了。”说毕,一合掌就由人丛中挤出身子而去。罗宣武将石狮子轻轻的向柜台上一放,拍了一拍手上的尘灰,回转头来,面不改色。看的人又哄的一声,二次喝彩。药店里伙计因为罗宣武解了围,走过来作揖,再三道谢。罗宣武道:“我并不是要帮你什么忙,不过我看这和尚的样子,太自负了,难道这石狮子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拿得动不成!所以我也拿一个样子让他看看。以后你们说话,总要小心一点,不要太藐视人了。”说着就和韩氏兄弟一同进饭店去了。柴竞埋怨他道:“你这祸事,我看惹得不小了。这和尚决不是无用之辈,你今天当着众人羞辱了他一场,他哪里能就此罢休!”罗宣武道:“我们明天就走的,他到哪里去找我。况我们一共有四个人,就是像他这样的和尚,再来一两个,我们也不至怕他吧。”大家一想,罗宣武这话也很对,就不十分挂在心上。
    到了次日,已是搭的船要下行之期,因此大家搬了行李,一同下船。他们四人,共包了一个中舱,并没有另外的搭客,起坐倒是很方便。前面两个舱,都是散的搭客,舱板上铺位相连,一点缝隙也没有了。这后面一个后舱,紧连着舵舱,却是空的,并没有搭客。一直到了船将要离码头的时候,才见码头上陆续挑着几担行李箱件,先有一个粗大汉子,将东西一件一件,由船舷上搬进后舱。随后却扯开两张草席,把舱门给挡住了。韩广达轻轻对韩广发道:“老大,这实在不凑巧,我们紧靠住人家有家眷的客人。这一来,说话行动,都要格外守一分规矩。”韩广发道:“哪里有家眷?”韩广达道:“你看,不是有家眷,为什么把舱门都挡起来呢?”一言未了,果然岸上直抬下一乘小轿来。轿子歇在船头边,掀开轿帘子,走出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是旗装打扮,穿着一件绿色旗袍,上身紧紧的套着一字琵琶襟,蓝色小坎肩。她一转身,又露着头上一条松辫,下面垂着一大绺丝穗子。身子一动,那一大绺穗子和长袍的下摆,都摇摆起来。船家看见,早由船头上伸出两根竹篙到岸上去。那姑娘笑嘻嘻的扶了篙子,就由跳板向上走。后面有一个五十上下的旗装老妇,手里拿了一根旱烟袋,操着一口京腔道:“我的格格儿,可了不得,这水边上不是玩儿的。瞧我罢。”说着话,她已抢上前来扶住那个姑娘。一个汉子在前面引导,一个老太太在后面卫护,沿着船边,到了后舱去了。韩广发望着韩广达,皱了眉道:“出门的人少说话罢,前后都是人,闹出笑话来,大家都不好。”韩广达也自知失言,只是默默无语。可是这后舱就热闹起来,一批一批送行的男女,都操着纯粹的京腔说话,隔窗听了,犹如听戏子在戏台上道白一般,实是好听。及至船老板捧了香纸鞭炮到船头上去,接上响起锣来,这是马上要开船了。这里送行的人,就也陆续而去。
    柴竞一行人闲着无事,推开篷窗向外看船家开船。只见船伙抽开跳板,扶起竹篙,正一篙子向岸上点去。忽然有两个人,一老一少,从岸上飞奔下码头来。那一个老的对船上连连招手道:“船老板,你收了我们的定钱,怎样不等我们到,你就开船了?”说着话时,随后有一个人挑着行李也跟了来。船老板由船舱里钻到船头上去,就对那人道:“客人,我不是早已对你说的,今天下午,一准开船吗?我们船上搭了一船的客人,不能为你二位,都耽搁在这里久等。你总算赶到了,就请你上来挤一挤罢。”船伙复又搭好了跳板,让一老一少上了船,行李都搬放在船头上。船老板一望舱里,铺盖相连,哪里还能加入。呆呆的对着一挑行李,却没有个作道理处。那年老的道:“我们上是上了船了,但是决不能就这样站在船头上,你要把我们安插到舱里去才好。”船老板进舱里商谈了一阵子,那些搭客都说:“只要是让得出地方来,都可以让的。你只顾自己得钱,也不问这舱里人堆得怎么样,我们不能花钱找罪受。”说着话时,大家一倡百和,都说船老板不好,轰起来。船老板一看情势不对,也不敢再向下说了。就转过来对那老人道:“不是我故意怠慢客人,委实是二位来晚了。我当是不来,把空位搭了别个客人了。二位若是愿搭别条船,我情愿把定钱退出来。”老人道:“若是今天有别条船可以搭得上,我也不在这里挤了。明后日都是忌日,你们同行又不开船,我们若不搭你这条船,就要耽搁三日的行程了。我们偏是有事,一天也耽搁不得的。你真没有地方,我们也来晚了,自认一个错。你随便找一个所在,只要能伸伸腿坐下去,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船老板见他说得如此迁就,再要不答应,自己心上也过意不去。因道:“有是有个地方,只是委屈一点。那个地方日里要把舵,是露开船篷,晚上我们伙计都睡在那里,也挤得厉害。”那老人道:“出门的人哪顾得许多,我都将就了。”船家听了,就叫两个船伙,把他的东西,一齐搬到舵梢上去了,随后两个客人,也扶着船篷背,由船边走向后面。
    当他们走过来,柴竞等仔细看着他们,那年老的五十上下;这年轻的也不过上了二十岁,只是脸上纸一般白,似乎有了病。罗宣武笑着轻轻的对他们说道:“这条船上的后舱,配成对了。有一个老太婆陪着小姑娘,就有一个老头子陪着少年书生。”柴竞道:“有些不对。”将嘴向后舱一努道:“这二位分明是主仆之分,刚才过去的老头子,虽不是那少的父亲,身分却差不多,总是少年的长辈。他二人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倒非坐这条船不可?这少年一脸的病容,这种江风再一吹,岂不要弄出大病来。”罗宣武道:“他既是愿意去,我们还和他当什么心?”柴竞一笑,也就算了。船行了半日,柴竞因为要大解,就走到后艄上来。回时经过舵楼下,只见那老人缩得像刺猬一般,靠了行李卷,两肘撑了膝盖坐着。那少年用一条厚被,将身子卷了,睡在船板上,又伸了两只手在外,捧了一本书看。看那样子,正是受不住江上风吹。柴竞走回船舱来,就对大家说了。韩广达道:“我们这个舱,再添上两个人,也不见得挤,就把他让到舱里来住罢。既是读书人,一定很懂礼节,不会让我们讨厌,大家的意思如何?”大家还不曾答应,他已推舱篷出去了。
    去了许久,笑嘻嘻的提了一捆行李卷进来,随后一老一少,他跟着他走进舱内。那少年进了舱,就对着各人一揖,说道:“多谢诸位大叔推爱,到了宜昌,再行重谢。晚生是个有病之身,实在不能受风吹,要不然也不敢搬进来打搅。”大家都说出门人大家方便,不算什么,也安慰了那少年一阵。韩广达道:“这又是那一句老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算什么?”说着,就把自己铺好了的铺盖,移了一移,腾出一块地方来。那老人连连拱手道:“这样相让,委实不敢当,愚叔侄只要有一隅之地,可以躺下,就很好了。”韩广达道:“你这位老人家,就是这样不爽快。我们既然把你请进来了,何争多让他占些地位?我们若是把你让进来,还是让你受委屈,那就不如不让你进来了。”那少年笑道:“五叔,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住下罢。”少年说话时,似乎带点气喘,却是很吃力,便坐在舱板上,靠住了船篷壁。那老年的解了铺盖卷,先让那少年睡下,然后他才整顿别的东西。
    大家和他谈起来,这才知道他们是叔侄两位,姓秦,叔叔名幕唐,是浙江绍兴人,在四川游幕的;侄子名学诗,随着叔父出门,也来学幕。近来因为幕唐找不着好东家,潦倒得很;学诗又身上有病,有些不服水土。慕唐年老灰心,觉游幕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下了决心,索性送侄儿回家,还是去做举子业。预备赶回家去,就赶今年的学考。学诗也因为跟了叔父若干年,虽然见作幕宾的人,有不少发了财,但是闹了一生,也是为人作嫁。叔叔说是送回去赶今年的学考,无论中与不中,好在后来日子正长,总比在四川游幕有兴趣得多。所以幕唐说回家,他就归心似箭。恰好刚要动身的时候,又接到第四个叔叔从武昌来了一封信,约定一个月内在武昌会齐,一同回家。秦学诗只是怕误了一个月的信约,虽然身上有病,也顾不得许多,叔侄二人就赶了这一条船走。柴竞见他们也是落魄的文人,自己是念过几句书,弃文就武的人,对他二人,不免起了一番同病相怜之意。偶然和秦学诗谈些古今文章得失,他也对答如流,并不见有不如之处。不和他谈话,他也不找人说话,只是躺在铺盖上,枕头叠的高高的,两手捧了书看。因就着外面的光,而靠了后舱,只管捧着书看了去。
    看书的时候,时时听到舱板以后,有一种清脆流利的京白,起先还不大留意,后来越听越觉好听,在手里捧着书半天也不能翻过去一页。眼望了书上的字,却是模糊做一块,一个字也看不出来。这天下午,同舱的人都睡了午觉,只有秦学诗才分日夜的睡觉,这时却不要睡,手上捧了一本叔父手抄的八股文,正看的是止子路宿杀鸡一篇。那篇文字作得有些赋的意味,不觉兴致勃然。忽然后面舱里那种清脆流利的京话,又说将起来道:“姥姥,到了武昌,你总得陪着我耽搁三五天儿。小孩儿的时候,就听到人说黄鹤楼,来去好几趟,都没有游逛去,真算白到了湖北。这一回无论怎么说,你得带我去逛逛。就是老人家知道,这也是很风雅的事儿,大概不能派我们一个什么罪的。再说天倒下来,还有屋顶撑着啦。你拚了,卖一卖老面子,决不能够有什么事。你是答应不答应呢?我这儿先给你请安了。”秦学诗听得她说的那种话,非常悦耳。正听得有趣,忽听得一个苍老些的妇人声音说道:“别嚷了,这就到了滟滪堆了,你瞧瞧罢。去年个五月里来,你瞧见这石头有多么高!”又听见她道:“哟,这就是一大堆石头吗?去年夏天来,它不过露出一点头尖儿在水面上,敢情有这么高啊!我瞧有二三十丈吧。夏天的水,这儿是多么深啦,这要是……”那老妇道:“别说了!别说了!”
    秦学诗听到这话,想起了要到峡门了。这正是出蜀的头一幕景致,不能不看,丢了书,便坐将起来。当他坐起来时,同舱的客人都惊醒了。韩氏兄弟是第一次在蜀江里走,老早听得人说三峡的景致,怕错过了。这时二人首先坐到篷窗边,观看江景。水到这里,流得很急,船比扯了风帆还快,顺流而去,就钻进了一道山口。据秦慕唐说,这就是瞿塘峡了。这两边的山,壁立上去,若不是听到水声,倒疑置身在一条大而又深的巷子里了。这两边的山壁,究竟有多么高,却是估量不着。不过人在船上,抬头向上看时,那两边的石壁,由下向上,越高越窄。高到尽头的时候,几乎要联结到一处,只是中间露出一尺宽窄的白缝,那就是天了。这时候虽然还未脱过隆冬,然而那石壁上的苍苔翠树,依然还是断断续续的,依附在那朱砂般的红石上,煞是好看。这个峡里,虽然是一条深巷一样,恰又不是一直向下的,依着山势,左环右转,曲曲折折。江流远道而来,让两山一夹,窄的地方,甚至只容得两条船一来一往,因此汹涌得向下狂奔。在山壁的曲折处,打在石头上,猛的浪花四溅。纡缓一点的,水势一扑一扭,也就卷成若干水漩,急流而去。
    船到这里,船家一齐出头,篙橹舵索,都在手边,要用哪一样,就用哪一样,免得一时疏忽,便出了毛病。船下面的水,扛着这船直跑。看着船家,一个个都是面红耳赤,惊心吊胆,深怕向石壁上一撞。看看船外的景致,转过一个山脚,又是一个山脚,上面的山头有平的,有尖的,也有圆的,一节一节,变幻不定。石壁上挂着有大小泉水,大的如一幅水晶帘子一般,也不知由何而来,从上面悬到山腰或山脚,小的如一条冰蛇,蜿蜒而下,最小的散开来,却又像一阵晴雨,风一吹,兀自有一阵寒冷的水气扑人。而且船经过这里,若不遇到来船,一切人世鸡鸣犬吠之声,都不会有。只有江里的流水声,和石壁上的泉声树声,阴沉沉的,幽暗暗的,冷清清的。高高在上,露出那一线天光,举目四望,仿佛大家并不是生在天地间了。韩广达生平也不知道什么叫赏玩风景,而且看了什么,也不忍不说。现在两手扶了船窗看呆了,心里好像到了古庙里拜了佛像一般,自己严肃起来,作声不得。这一带的景致,都是这样幽静,令人赏叹不置。可是山峡里只有那一线天光,天色容易昏黑。船家不敢冒昧前进,拣了一个水势平缓些的峡弯子里,就将船停住了。
    韩广达到了此处,才缓过胸头那一口气来,笑道:“这地方的景致,好是实在好,就是船走得太快一点,我有点……”韩广发听说,向他以目示意,不让他跟着向下说。秦学诗看到这种行动,就对秦慕唐笑道:“五叔,这位大叔,真是爽快。据我看,乃是朱家郭解一流。”秦慕唐摸着胡子,点头笑了一笑。韩广达笑道:“小兄弟,你可不要拿文章说我,我并不懂文章啊!”秦慕唐笑道:“韩二哥,你不要误会,他不是说你别的,他说你很像古来的侠客哩!”韩广达哈哈大笑道:“侠客哪里比得上?要说看见过侠客,这个我们倒老老实实的敢承认。”秦慕唐突然一伸腰,望了韩广达道:“怎么样,你老哥看见过侠客吗?我就欢喜故事,你老哥既然知道,何不谈一两回好故事,让我们听听。”韩广达昂着头想了一想,正待找一件惊奇的故事,说给他们听,只听船头上哗啦哗啦一阵响,正是弯好了船,拖了锚,抖着铁链子的声音。秦学诗伸头一看,船弯进山凹子里去,山腰里一列排几家人家。人家后面又是一带竹林,斜插过屋顶去。人家前面,斜斜的山坡,拥着几方玲珑大石,一片水草,很有画意。因道:“五叔,这里有个意思,我们岸上走走吧。”秦慕唐也不觉动了游兴,便约了韩广达谈笑着,和他一路走上岸来。这几户人家,就是住在江边,代人拉纤的。其中也有一家杂货店,卖些过往客人应用的东西。
    在船上看岸上时,风景非常之好,及至走到岸上,却又不过尔尔。走了几步,依然又回转船来,秦学诗在前走,秦幕唐在后跟。当他们走到船边,将要踏上跳板,只见一个绸旗装女子,袅袅婷婷,在船头上一步一步走下来。额上长长的留海发一直齐平到眉边,两颊胭脂搭得红红儿的,一望便知是位北方之美。他心里一动:一路之上,所听得的清脆流利的京白,就是她所说的了。我先听了那种京白,不过猜是一位少年女子,不料却是如此秀丽的人。心里这样想着,无意之间,算是让路,闪在一旁,只管目不转睛的望了那女子出神。那女子原是低了头走的,走到跳板当中一抬头,看见有个少年书生,站在跳板头边挡了去路,不免顿了一顿。但是只停顿了一下,她还是那不介意的样子,又一步一步走下来。当她走近前时,不免向人看了一看。秦学诗说不出所以然,脸先红起来。那女子走上岸,就听到有人叫道:“姑娘,你怎么也不对我说一声儿,就跑到岸上去了?这里岸又陡,水又急,可不是玩儿的。”看时,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由篷里推窗出来,连连向岸上招手。这女子也对她点点头笑道:“岸上瞧瞧不好吗?”那老妇笑道:“真淘气!”说着,也就由船上跟了下来。秦学诗本要上船的,看见这老妇人要下船,又站在一边,等了一等。那老妇人走下船来,见他二人站在一边,却笑着点点头道:“劳驾。”秦学诗的胜更红了,也不知道怎样答应好,鼻子里却哼了一阵,那老妇自去了。秦幕唐原在身后的,这时已抢到他前面,走上了跳板。秦学诗这才醒过来,跟着秦慕唐,一路上了船。上船之后,靠住船窗,向岸上闲眺。那女子笑嘻嘻的,随着那老妇走来走去。有时在地上拣一小块石头,有时又在地上掐一颗草,闹个不歇。那老妇笑道:“我的姑娘,我真受不了。”说着,用手拉了她要走上船,她正笑得要扭转身躯,一见秦学诗望了岸上发呆,她立刻正了面孔,和那老妇一路走上船来。她当秦学诗的窗口走过去时,她用手牵着那长齐鞋口的衣摆,拂动了窗襟,只觉得有一阵似香非香的气昧,袭入鼻端。她过去了许久,犹自有一股气味,环绕身之前后。
    过了一会儿,后舱里面两个人就唧唧喁喁说起话来。秦学诗心里想着,他们这话,莫非是说我的?是好意呢,还是恶意呢?坐在一边只管猜疑着,却找不出一个究竟来。直待秦幕唐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三峡的风景有得看了,你尽管推开篷来做什么?天色黑到这样了,你还看得见什么吗?”秦学诗抬头一看,岸上黑巍巍的一丛影子里,射出几点灯光,一切的景致都模糊了。一笑之下,放了铺盖,便倒头睡将下去。一时船家开了晚饭来吃,大家吃得很高兴。秦学诗却只吃了一碗,依然又躺下去。这时候后舱里那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又说起来了。也不知道她们是由什么事上谈起,居然也谈到了读书。那女子道:“凡是读书的人,到了咱们北京城里,就算有个出头之日了。”那老妇道:“那是怎么说?”女子道:“你想,要不是中了举,能到北京城里来会试吗?咱们在成都,街坊就是个举人,很现着了不得。读书人到了那个样儿,那不算出了头吗?”那老妇哈哈笑道:“你别说这些乡下人的话了,北京城里的翰林院,穷得在庙里待着的,多着呢!这就是为着有了官,还没受职,这个你还不懂。将来你或者找一个读书的女婿,也跟着在一处磨炼磨炼,你就知道了。”女子笑着道:“你真是倚老卖老,跟你好好儿的说话,你怎么瞎说八道起来了!”只听老妇噗嗤一笑,随后唧唧喁喁的,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那女子也不答话,只有那老妇一个人说。最后她又高着些声音道:“现在是汉满通婚的,那要什么紧?”那女子格格的一笑,就啐了她一口。这句话以后,她们的话锋,就转到别件事情上去了。秦学诗听了许久,也没有听出什么,一直到满船人都已睡静,听不到一点声音,见才安心去睡。只是这一席话,增加了他满腔的心事:据他们那些儿笑话听起来,分明把读书人指着我。后来又说什么满汉通婚,这虽然是说笑话,总也看着我还有点合身分,才肯说这话的。他这样一想,把那女子的模样儿,在心上就印得更深了。
    次日天亮,后舱里那清脆的京白一开口,他就自然醒了。先还不过觉得这种京白是听得有味,后来听熟了,便觉是一剂清凉散。每一句京白,都在心头上冰凉的印了一下,又是快活,又是麻木。心想着这女子是旗人,已是无疑的了,据她那种举止和她说话的口气看起来,似乎还是仕宦之家的女子。旗人出京,除了驻防而外,其余便是以官为业。这女子一口京白,现在四川,当然是京外驻防旗官的子女了。她既是个小姐,何以只和这样一个老妇同行?而且在她口里说,过武昌的时候,还要到黄鹤楼玩玩,分明她的行程还是经过汉口了。这样看来,大概她是要由湖北回北京去的了。若是真个回北京,我哪里再上北京去找她去?除非合她的话,直待我中了举了,到北京去会试。但是我现在刚刚来走一条下场的路,连一个小秀才还不知道是否可以拿得稳,哪里敢做中举的梦?中不了举,数千里之遥,我跑到北京去作什么?不上北京,天南地北,哪里去见她?就以我们此时同舟而论,到了宜昌,就要换船的,又能聚首多时?只这短短的时间,转眼就过去的,我又何必发一种无谓之痴想?在他的念头这样一转之间,把两日来耳朵里眼睛里所种下的情苗爱叶,却扫了一个干净。但是他虽是这样坚决的想着,那隔壁的京白一说起来,却又不由自主的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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