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修瞧了她一眼,身子往后一靠,道:“一种毒-药若要制成总要失败上许多遍,多的失败成千上百次都是有的,最后的成品出来,药效如何总要有人尝试……玉满楼制药只有个要求,就是你求的药,你自个儿试……或者你当他其他药物的尝试者也可以。而他制的药大体是毒-药,即便最后他都能解,可到底是毒-药,尝毒的人不被脱层皮都是奇怪的,更何况,还是你这毒性霸道的‘假天花’。所以我猜,那人此刻定然不大好受——反正比你惨。”
    见宋研竹面色忽而苍白,林源修轻声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顶多就是残废,死肯定是死不了的!”
    “……”
    一阵风吹过,宋研竹不由打了个冷战。那日走时,她挣扎了许久还是给陶墨言写了个封信,内容十分简单,只是“谢谢”二字。她猜他一定看得懂,可是现下想来,只“谢谢”二字,竟有些对不起他为她受过的那些罪。
    也不知他如何了……宋研竹愣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忽而想起再过几个月便是乡试了,也不知会不会对他有影响。
    这一路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半个月才走到苏州。马车进了苏州之后,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带来的人间烟火气息一扫宋研竹的旅途疲累,正撩起马车帘子,初夏凑到跟前,指着不远处的楼道:“二小姐,那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姑娘站着?”
    平宝儿跟着探出头去,瞧了一眼,伸出手在初夏个脑门上敲了一下:“你说你眼睛怎么就真厉害,一眼就瞧见那样的地方……”说着,自个儿的脸都红了。
    初夏抱怨道:“我打小便在府里长大,甚少出门,所以见识浅了些……宝儿好妹妹,你若是知道,你就告诉我嘛,改明儿我求求小姐,也带你出来玩儿!”
    宋研竹好奇地望了一眼,噗嗤一笑,收回了视线淡淡道:“这地方我可不敢带你来。你若是个男子也就罢了,女子可万万去不得那地方!”
    “啊?为什么?”初夏疑惑道。
    “你晓得什么是楚馆秦楼么?”宋研竹轻声问道。
    初夏茫茫然摇头,宋研竹但笑不语,平宝儿急了,附在她的耳旁轻声说了两句,只见初夏的脸涨得通红,忙放下帘子道:“天,怎么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竟能这样大方!”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宋研竹随口念了两句,感叹道:“自古江南多才俊,多少话本子……”
    话本子……宋研竹脑子里一闪而过陶墨言那戏谑的双眼,耳边响起他说的那些——“话本子那些姑娘被救,总要说上一句,‘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你倒好,半个‘谢’字也没有……罢了,我也不求你谢谢我,可你今日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总要给我个说法吧?”
    陶墨言啊陶墨言……
    “话本子怎么了?”平宝儿推了宋研竹一把,宋研竹愣怔了片刻,嘴里浮上几分苦涩,轻声笑道:”那些话本子都是出自苏杭一带。烟雨婆娑下,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了人间无数,没能遇上佳人的,都到那秦楼楚馆寻风流……果然是个好地方!”
    “呸!怪不得都说才子多薄情,红颜多薄命。”初夏应道。宋研竹愣了一下,一时觉得初夏简直太聪明了,说得话有理有据,竟让人无法反驳。
    “说得太对了!”宋研竹连连鼓掌,撩了窗子再往外看,只见不远处的花楼上,姑娘们或执绢扇轻摇,或斜靠栏杆凭栏眺望,花楼人流如织,也有进不去的男人,仰头看着楼上的姑娘,口水落到地上都浑然未觉。
    宋研竹正要收回视线,忽而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到了花楼门口,便有姑娘风情万种的走出来,袅娜地跌在他的身上,二人并肩进了花楼。
    “那是谁……”宋研竹自言自语道,想了半日也想不起他是谁,马车已经疾驰而过。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宋研竹总算落了地。下了马车,早有夫妇二人等在门口,宋研竹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好吃点心铺”几个字,宋研竹不由大窘:这名字取得真是颇为接地气,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打理点心铺的家人是早些年宋研竹的舅舅送给金氏的,临走前几日金氏便提前告诉宋研竹这家人的情况。当家的男人叫李旺,妻子张氏原是在舅舅家中帮工,舅母见她为人不错,便将她二人送给了金氏。点心铺子后头是个二进的小院子,连同院子都是金氏的嫁妆,后来金氏见他二人着实不错,就把点心铺子送给了她二人,让她二人帮忙打理院子。
    这些年这点心铺子在二人的张罗下,算是不温不火,她二人也是实诚人,拿了人铺子,便兢兢业业替人守着屋子,每年年底还会托人捎带东西孝敬金氏。
    二人样貌都很周正,身上的衣裳半旧不新,看着却很是干净得体。见了宋研竹就要跪下,宋研竹忙扶起二人道:“这是做什么!”
    打了个眼色,初夏将一袋银子塞到李旺的手里,又给了张氏两个绞丝银镯子,只当是见面礼,二人诚惶诚恐不肯收,推了几回,是平宝儿上前硬塞到二人手里,又道:“这样见外,小姐是要生气的!”二人才收了回来,领着三人进屋。
    绕过点心铺子,后头便是那座二进小院,一进门便能闻到一股子糕点的甜香。宋研竹觉得自个儿的肚子都饿了,抽抽鼻子,初夏见了,莞尔一笑,赶忙问道:“李嫂子在做什么好吃的,这样香?”
    张氏忙道:“厨房里正蒸着七彩水晶盏,再蒸上一刻钟便能出锅了,一会我给小姐送些过去,新出锅的才是最好吃的!”
    “那敢情好!”宋研竹笑道:“七彩水晶盏?真是好听的名字,听着名字就觉得好吃!”
    “我也觉得好!”张氏憨憨一笑,道:“可惜名字不是我们两夫妻取得,是头几日,隔壁来了个书生,替我们取得。读书人就是不同,什么凤凰丝饺子、什么鸳鸯芝麻酥……一个比一个好听。自从换了名字,我们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李旺扯扯张氏的胳膊,道:“净说这些干啥……小姐也该累了。”
    张氏捂着嘴道:“我说着说着话就多了。小姐您先进屋歇会,我做了饭菜,一会给您端屋子里来?”
    “好。”宋研竹点点头。走进屋子里一看,陈设虽然并不精致,可胜在干净,走近了,被褥也是崭新的,闻上去是刚晒过太阳的味道,透着一股子温暖。屋子里一应洗漱用具都是新的,桌上还放着时令的水果。
    初夏和平宝儿也很是满意,动作迅速地将东西安置好,过不多时,张氏便将吃食送进屋中,饭菜都是家常的,只那道七彩水晶盏很是好看,吃进嘴里甜而不腻,爽滑弹牙,很能消暑,宋研竹不由地多吃了两颗。
    这样连着住了几日,宋研竹便发现,这两口子很是不错。寻常人家的夫妇,在他们这个年纪总要吵闹拌嘴,他们却不,每日里天不亮便开始忙碌,宋研竹还未醒来便能闻见满屋子的糕点香,白日里李旺看铺子,张氏便在后院收拾东西,伺候宋研竹。到了夜里二人收拾好了铺子,张氏会做上几道菜,二人会坐在一块浅酌几杯,很有一番意趣。
    张氏二人瞧见初夏和平宝儿还有些生疏,不敢开口叫他们一块吃饭,奈何平宝儿是个自来熟,白日里没事儿便去厨房给张氏打下手,一来二去几个人混熟了,几个人也就聊开了。
    “李大哥人还真是不错。”平宝儿麻利地递上自个儿做的七彩水晶盏,宋研竹吃了一口,欣喜道:“你这偷师偷得倒是挺快!做出来的东西快有李大嫂一半好了!”
    “才一半啊!”平宝儿苦着脸道:“我都是按照李大嫂说的做啊,到底差在哪儿了呢?”
    宋研竹笑道:“人家做糕点做了这么多年,哪儿是你一个丫头片子学几天就能学会的。”
    “那倒也是。”平宝儿又欢喜道:“李大嫂说了,过几日便教我做芙蓉酥。”
    “人家独门的秘方都教给你了,所以你觉得李大哥人好?”宋研竹绕了一圈将话题绕回李旺身上,平宝儿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我不说才对您说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没有孩子么?”
    宋研竹饶有兴趣地“嗯”了一声,平宝儿压低了声音道:“李大嫂说,她的身子怀不上孩子,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怕是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
    “啊?”宋研竹略微有些惊讶,平宝儿点点头,正欲说下去,外头忽而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摔砸东西和男子低低的哀求。
    宋研竹面色一凝,就见初夏快步走进来,面色沉重道:“小姐,不好了!”
    第98章 鱼蒙
    宋研竹走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一片狼藉,张氏拦在门口,对她直摇头:“小姐千万别出去!”
    外头传来李旺低低的哀求声,“各位爷,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小店吧!小店小本经营,着实经不起你们这样打砸啊!”
    不知又是什么落了地,砰地一声巨响,李旺依旧低声道:“各位有话说话,何苦如此这般?”
    宋研竹蹙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氏摇头道:“方才我一开门,那些恶煞像是早就等在门外似得,一窝蜂便冲进来,瞧见什么都摔,我家相公要拦他们,他们二话不说便将她打倒在地。我和相公都是本分人,在这条街上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糕点铺子,从来与人和气,我实在不知为何今日竟碰触这样的霉头,遇上这样的煞星……”
    “莫不是遇上了劫匪,这样光天化日的,竟没人来管么!”初夏愤愤道。
    宋研竹道:“任由他们这样打砸也不是办法,街坊邻居没人帮忙么?”
    张氏抹了把泪道:“街坊邻居也都是老实本分人,谁也不想沾惹这些煞星!相公让我对小姐说,外头那帮人都是苏州城里的混子,小姐千万别出去!咱们皮糙肉厚不怕,即便是铺子被人砸了也能从头再来,小姐可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苏州城里的混子又怎么会盯上你一个小小的糕点铺子?”宋研竹沉声道。
    张氏摇摇头,外头忽而传来一声李旺的惨叫,她抹了泪对初夏道:“看好小姐,万万不能让她出去!”
    一壁说着一壁快速走了出去,宋研竹心里一动,初夏和平宝儿忙拦着她,摇头道:“外头那帮人可都是不讲理的!”
    宋研竹无法,只能趴在门边上听,只听外头混乱成一团,有个人粗声粗气道:“你这分明就是一黑心店。万焕楼的花魁杜十娘你可晓得?她就是吃了你家的糕点,才闹得上吐下泻!杜十娘是何等精贵的人,却被你一黑店闹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对人笑一笑便是百两,让人摸摸小手便是千金,因为你她损失了多少银子!李旺,我可告诉你,今儿你要是不拿出些银子赔她,我定要拆了你这屋子!”
    “杜十娘,哪个杜十娘!”李旺求道:“她的名字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家的糕点绝不会有问题。我在这经营了十多年,从未有人说过我家的糕点有问题。这位爷,您定是弄错了啊!”
    “你这是说爷冤枉你了?”那人冷声道:“这一条街我不冤枉旁人,为什么独独冤枉你!李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怒喝一声,“砸!”
    “别别……”张氏哀求道:“这位爷,你说,你说得多少钱赔偿那位小姐才成!”
    “这就对了么!”那人轻声一笑,道:“我家小姐心慈,也不用太多钱,就……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两!”张氏身子一软,哭道:“就是把我这铺子卖了也没这么多钱啊!爷,我这是糕点铺,不是什么金店……”
    “拿不出钱来,我便每日找你聊聊,我这些兄弟可有空的很!”那人趾高气昂威胁道,末了,轻笑道:“你也别怕,大不了把这铺子卖了,总能值个百八十两银子!”
    “你你你……”
    外头忽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想来是李旺气不过,竟冲上去要同那人厮杀在一块,最终吃了大亏,张氏呼天抢地道:“青天白日的,你眼里还有王法么!”
    “王法!老子在这条街上便是王法!”那人哈哈大笑。
    “真是……”宋研竹在门后听得气急万分,初夏却牢牢拉着她不让她出去。她正暗自气恼,平宝儿趴在门边道:“小姐,外头好像不大对啊!”
    宋研竹静心一听,只听方才还噪杂叫嚣的那些人声音都消失了,张氏的哭声没了,李旺的哀求声也戛然而止。方才还嚣张跋扈的男子忽而“哎”了一声,另外一个男子尖叫一声——
    “大哥!”
    宋研竹推开初夏,将门开出一丝门缝,隔着门缝就见一个着墨色长衫的男子背对她站着,脚下踩着一个哀求不止的男子,那男子似是手臂断了,脸上正大颗大颗落着汗,一旁站着五六个臂膀浑圆的汉子皆是一脸震慑。
    宋研竹身子一震,就听那男子神色淡淡地对踩在脚下的人道:“若真毒死了人,告官便是,管你什么杜十娘杜九娘,总有人替你做主。可若是刻意寻衅滋事,勒索敲诈,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善了……你说对吧?”
    他的神色淡淡,可脚下却狠狠用力,不偏不倚,正好踩着他脱臼的地方。脚下的男子脸色大变,冷汗越发扑簌簌往下掉,连声道:“是是是……”
    男子脸色未变,轻笑道:“你说你那个杜十娘,她对人笑一笑便是百两,让人摸摸小手便是千金,那一天下来总得赚个好几千两银子吧?这钱,我们得赔你。”
    “啊?”脚下的男子一愣,李旺也是怔了一怔,就看男子越发沉了脸色,言语间带了几分狠厉:“不巧的是,我最好吃的便是这家店的糕点,在我眼里,一颗豆沙包都得百两,一个水晶盏就得千金,你砸了这一地……”
    他轻轻一笑:“你得怎么赔我?”
    宋研竹脸色大变,一旁的初夏嘴张了合,合了张,讶异万分地问道:“小姐,我没看错吧?那个是……是陶家大少爷?”
    平宝儿忍不住拍了拍双手,摇头叹道:“小姐,他好像真是陶大少爷啊!啧啧,从前便听六爷说过,陶大少爷发起怒来也是相当可怕的,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厉害,真是厉害!”
    “……”宋研竹默默地趴在门边,歪着头想:这到底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冤家路窄?还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他妈到底是谁!”旁边有男子蠢蠢欲动,齐齐使了眼色就要上前救人,陶墨言眼睛一圆,抬脚便冲向那些人。宋研竹只觉得眼前一阵花,过不得片刻,那五六个人竟全数倒在地上,哀声遍地。
    过不得多久,屋子外忽而啪啪啪三声响,宋研竹望去,只见又一个着官服的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三四个捕快。陶墨言一脸书生模样,一段时日不见,更加清瘦了,捕快瞧见他时相视一望,有些讶异。
    倒是着官服的那个人轻笑道:“滥用私刑可是要入罪的。”
    “我这是仗义勇为,周知府深明大义,想来也是明白我的。”陶墨言轻声一笑。
    宋研竹定睛一望,方才想起来那着官服的人她是见过的:周子安,全大齐最年轻的知府。比陶墨言虚长几岁,听闻二人在京师便认识,一见如故。
    细细想来,周子安上一世这个时间的确是在苏州做知府……宋研竹上一世只同他见过两面,却很是欣赏他的风趣幽默。
    地上的人乍然见了周子安,眼睛都亮了,忙求道:“知府大人救命!”
    陶墨言轻笑一声,沉了脸道:“陶壶!”
    “嗯?”陶壶赶忙上前,陶墨言扫了一眼脚边的人,道:“搜身!看看他们身上都有多少钱,都给我拿出来。钱不够,就给我把他们的衣裳都扒了!”
    他弯下身子,带了一丝玩味道:“衣裳是给人穿的,不是给不知廉耻的玩意儿穿的。”
    “周知府救命!打劫啊!”又有男子低声求道,周子安转了一圈,假装没听见,轻声笑道:“谁在叫我?”一壁说着一壁对随行的捕快道:“外头似是有人在叫我,你们随我出去看看!”
    说着话,人真的就走了。一群混子傻了眼,奈何被陶墨言教训狠了,浑身都不能动弹,眼睁睁任人摆布,最后被脱了个干净,一个个捂着脸被捕快带走了。
    宋研竹整个人都震惊了,隔着门缝呆若木鸡。初夏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小姐,陶大少爷好像朝咱们这儿看过来了。”
    宋研竹身子一偏,赶忙躲了起来。
    那一厢,陶墨言淡淡收回视线,将从混子身上搜来的二十多两银子交到李旺手上,轻声道:“拿着这些银子重新购置家什,可够?”
    “够了够了!”李旺忙接过钱,张氏上前连声道谢,他轻轻摇头,忽而偏过头,重重咳嗽起来。
    周子安凝眉问道:“怎么身子变得这样差,从前也不会这样……”
    陶墨言瞪了他一眼,他赶忙噤声道:“好好好,你不说我不问便是!”一壁对一旁战战兢兢的李旺道:“这帮人今儿来得蹊跷,也不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总有法子撬开他们的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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