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咳咳,是谁……”
    属于年轻女子的声音惊慌的从庙内传出。
    济王殿下失望的撇下嘴角,原来里面还有人。
    万翼随后进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两人进门前取出火折子就着树枝做了个简易火把,跳跃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小庙,梭巡一圈后,才在神案下发现一个衣着褴褛的瘦小身子。
    女子在火光照到她的瞬间惊叫了一声,缩起身子,慌忙抬起左手偏头遮掩光线。
    浑身浴血的济王殿下才刚走近一步,女子立刻发出高八度的尖叫声,忙不迭更努力往神案下缩。
    万翼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释出最温善可亲的笑容,缓缓走近,“姑娘,在下与友人并无恶意,无需惊慌……”
    火光下如美玉般的温雅少年再三谆谆相告,释放出最大善意,女子渐渐放松下来,终于,半个时辰后她缓缓从神案下探出头来,边捂嘴剧烈的咳呛着,吃力的道,“你们……咳咳,想问……想问什么?”
    橘黄的火光照出她颈部及颌下暗红的瘀斑,隐约能窥见附近零星几处伤口溃烂……
    祁见钰霎时倒吸口气,疾步上前拉下万翼,远远隔开两人。
    “瘟疫……是瘟疫!”
    第八章
    大水过后,最可怕的就是瘟疫。
    由于被压下洪灾的消息,没有任何援助又缺乏医师救治,被官差封锁隔离的西郡宛如人间地狱。
    能逃的,俱都逃了,还留在西郡境内的,皆是伤重难行的老弱妇孺。
    先是有部分尚留一线气息的活人被压在尸堆中渐渐咽了气,曝尸荒野几日后,蚊蝇丛生,蛇鼠漫行。
    没过多久,连鼠都死了,鼠死未几日,人死如圻堵。
    瘟疫爆发的速度极快,待那些留在西郡的灾民反应过来,欲逃,却不及,往往就这么半途死在了逃亡路上。
    祁见钰怎会不知瘟疫的厉害,思及万翼方才还近距离的屈膝与那女子说话,他心底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两人大开庙门,捂住口鼻站在通风处,不敢再朝内走。
    女子以袖掩面,悲泣道,“天行……天行瘟疫,朝发夕死。至一夜之内……一门尽死无孑遗……二位公子还要往西郡赴死么。”
    祁见钰握紧拳,偏头看向万翼,不发一语。
    “殿下,害怕了?”万翼道。
    祁见钰定定看着他,道,“万翼……你不会的。”
    万翼侧过脸,没有再回应。
    女子当夜未熬过去,一个时辰后她剧烈地咳呛着,吐出大口大口的血痰,通身遍紫衰竭而死……
    万翼将火把扔进庙内,祁见钰松开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驱往另外一条岔道。
    两人遥望着荒庙被火舌渐渐吞没后,祁见钰又砍下一条繁茂的树枝,紧紧绑缚在马尾上,“万翼,我们还是趁夜赶路吧。”
    万翼转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从那女子口中的‘朝发夕死。至一夜之内,一门尽死无孑遗’可知,这场瘟疫的传染性极强,发病速度也极为迅猛。
    不论他方才有没有一丝被传染的可能,他不能,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出师未捷便毫无意义的先死在这里。
    至于济王殿下……
    只能说很遗憾,若是他当真染疫,他便暂且陪他一程吧。
    ……
    济王殿下微赧着脸,翻身跨坐在万翼身后,双腿一夹马腹,红马长嘶一声,在浓浓的夜色中撒开蹄子狂奔,马尾后的树枝“沙沙”的摩挲着,配合地一路扫去赶路的马蹄印。
    夜色中的萤火虫在低矮的灌木林中飞舞,仿若点点繁星悄悄降临人间。
    约莫四更天后,赶了大半夜路的两人才停下马,稍事休息。
    “我先去找些枯枝干草吧。”万翼唇色微紫,头发与衣襟被露水与汗水浸湿,夜风吹了一路,他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些发晕。
    济王殿下跟了两步,“别离得太远,小心点。”
    万翼颔首,挽起华贵的袖袍,在树林口仔细搜寻。
    济王殿下拴好马,在附近设好警戒后,也去给万翼搭把手。不多时,两个谈不上精致,却也能勉强凑合的草铺就这么搭成了。
    祁见钰生好火,望向万翼,“赶了这么久的路,你饿不饿?”
    万翼隔着篝火,笑道,“是殿下饿了吧。”
    祁见钰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有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头肥兔子,丢给万翼,“方才设警戒时顺便抓的,应该够我们一顿饱餐。”
    万翼下意识接过兔子后,愣了一下,只抓着毛茸茸的肥兔子呆呆与它面面相觑。
    老实说,他自小养尊处优,若是交给他军机国事也好,这……烹煮之事,他着实一窍不通。
    祁见钰终于看到精擅六艺的万郎百年难得一见的呆愣模样,他心情很好的再一把夺回兔子,急不可待地在心上人面前展露优势,“没事,你看本王的!”
    当年在外行军打仗,打野食可是军队一门必备专长。
    济王殿下利落的割喉、放血、剖腹,填泥,叫花兔子做得真不是盖得。
    待大功既成,祁见钰先掰下一大块热烫的兔腿儿,用拭净的树叶包好,抬起一张花不溜丢的猫儿脸,小心地递给万翼,“你试试味道!”
    万翼接过兔腿儿,在他殷勤的目光下,浅尝了一口,“唔,味道确实不错。”
    祁见钰脸上一亮,得意邀功地道,“本王样样精通,自不必说。”
    万翼含着笑,“殿下自然是最英武的。”
    祁见钰心底一甜,只低头将兔子分为两份,万翼那份几乎是自己的两倍。火光之下,他脸上曾经如刀刃出鞘式的少年轻狂逐年褪去,眼前的他,眼神杂糅着一丝羞涩的臊意和属于男人的坚定,热情而纯挚,极为动人……
    万翼单手支着颚,在那双炙热如火的目光下也忍不住微微撇开脸。
    济王殿下真乖,养他大概就像养了一只热情而骄傲的大猫儿一样……如果他肯让他养着的话。
    暗处苦命奔波了一夜的影一忍不住嗟叹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当万翼再次睁开眼时,一滴清露恰好从叶尖坠落在他眼前。
    胸口微微窒息般发闷,头晕眩得厉害。
    “你醒了?”祁见钰眉心微蹙,在他要坐起时,伸手按下他,“感觉怎么样?还是……再歇一会吧。”
    万翼这才发现天已大亮,早已爬至东天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额上如火烧,他喘了口气,挣开济王殿下的手,吃力地坐起身,“我这是怎么……”
    话还未落,喉头蓦地一痒,万翼忍不住掩着嘴咳呛出声——
    济王幡然色变。
    ……天行瘟疫,朝发夕死。
    这八个字如沉重的镣铐,紧紧扼住两人,一时二人无话,只余下断断续续强抑着的咳呛声,气氛凝重。
    难道……还是被染上了。
    祁见钰猛然起身,强作轻松道,“应是昨晚一夜赶路,万翼你底子弱些,才沾了寒气,本王去最近的城镇找医师过来。”
    万翼脸色苍白,欲动乏力,脑中仿若炸雷一般。
    即便天资惊人,他也不过是少小年纪,当亲眼目睹了上一个疫者令人目不忍视的惨相后,心中隐隐的担心又在这个早晨被迅速引爆……
    入睡前的温馨轻快对比清醒时的噩耗,万翼其实也只是个甫满十六的……少女,长年紧绷的心弦,近乎难以承受。
    “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祁见钰解下缰绳,赤红着眼,昨夜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他第一次对他那般温和地亲近、谈笑,当今早他醒来,怎么也唤不起万翼时,他心中便止不住惶急难当。
    祁见钰上马前再看了万翼一眼,一咬牙,又大步走回来,“不行,我不放心,你还是随我一道去。”
    万翼摇头,“殿下……咳咳,明知此刻的万翼难以出行,定会耽误了行程……也会,连累了殿下你……”
    这句话一出,以济王的性子,定是如何也不会再抛下他。
    祁见钰紧抿着唇,径直将这个纤瘦颓美的少年抱上马,用力一甩缰绳,“驾——”
    这是他第一次心动的人……
    他不容许,绝不容许他们之间就这么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第九章
    嗒嗒的枯燥马蹄是唯一陪伴他的声响。
    由于万翼身体不便,一路上济王殿下要顾念着他的身子,不敢纵马狂奔,两人的行程难免被耽搁。
    是以赶了一天路,祁见钰遥望前方,依然看不到任何城镇的踪影。怀中的少年浑身高热,面色如纸,昏昏沉沉的倚在他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毫无抵抗的主动偎在他怀中……或许也是唯一一次。
    祁见钰心中既甜蜜又难过,心疼地单手将万翼再揽紧了几分。
    眼看在天黑前是来不及进城了,祁见钰猛然回忆起当年随行军医的话:疫病多为热毒,性燥势猛,若是在野地突发疫病,最重要的是清热解毒,活血化瘀。
    凭他脑海的记忆,只隐约记得2,3味清热的药草,抬头望向西天,日头快落山了……
    他用力一拉缰绳,在一处小山坡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将万翼抱下马。
    “万翼,你先在这稍事休憩,我趁着天黑前去采几味草药,虽然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奏效,但药性温和,于人有益无害,不会损了身子。”
    万翼虚弱的点头,他被安顿在一棵乔木下,周遭又被祁见钰细心地掘了几个陷阱。
    眼看时间再不能拖,济王殿下方才一步三回头的去采药。
    万翼待祁见钰走远后,吃力的睁开眼,勉强撑起身子。
    里衣的内甲在连日奔波下有些松动,他咬牙,强撑起身子重新束紧了柔韧的内甲,额上冷汗津津。
    蓦地,从他头顶的乔木上探出一道黑影。
    影一完美的融合在树影中,若不是他主动现身,怕谁也无法发现,这倾斜稀疏的乔木上竟然还能藏着个大活人。
    “公子!”影一急忙从树上跳下来,身为影卫,永远是孤身一人战斗的他,自然通晓医术。他在暗处已经憋得够久了,终于等到碍眼的济王消失,才抓紧机会现身。
    万翼在他靠近之时费力的转过头,“先掩住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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