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凯风轻轻喊了一声:“福祥叔……”
    薛福祥抬头,二人目光交汇,但彼此沉默良久。
    “我与老爷是主仆……”薛福祥说。
    “但远不止主仆,你们还是生死兄弟……”南凯风接着道。
    “如今,大少爷要我帮他,我……
    ——我不能啊,这样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薛福祥说道。
    南凯风又喊了一声:“福祥叔,你辛苦了。
    ——这样,我把七瑞放在你身边,让他和你一起,这样你可以轻松一些,而且七瑞应该可以尽快上手,你可以早些养老、歇息。”
    薛福祥说:“断然不可,七瑞对你忠心耿耿,而且他虽不善言辞,但我看得出来,他与你和小姐的感情都很深,你离不了七瑞,同样七瑞也不能离开你。
    ——你别为我担心,薛源堂虽然出了像王沛生这样的败类,但对薛源堂的把控,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世勋应该很快就可以掌控全局了。”
    次日,细雨蒙蒙,南凯风带着薛美秋和南晓玉给自己的父母扫墓祭奠,悲从中来,凄切不能自持……
    又过了两天,薛美秋正在屋内为晓玉缝制一顶帽子,南凯风坐到她身边,说:“美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我有些事儿想跟你说。”
    薛美秋说:“凯风,在哪儿说?你是不是想出去说。”
    南凯风点点头说:“我们去得意楼吧,那儿清净。”
    得意楼是一家茶楼,两人来到二楼雅间,落座要了一壶雨前龙井。
    南凯风说:“美秋,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我还是很庆幸,因为你在。”
    薛美秋笑着,温婉而从容。
    南凯风继续说道:“美秋,我觉得很累且苦,我想离开,长久的离开……”
    薛美秋说:“凯风,像现在这样。
    ——远离了其他的人,远离了各种纷繁的杂事,就我们两个。”
    薛美秋喝了一口茶,又说:“我知道,你厌倦了,也累了,想离开,不是想离开上海,或者想离开杭州。
    ——你是羡慕陶渊明,嫉妒司马徽是不是?”
    南凯风说:“陶渊明、司马徽,还有严子陵,他们都有盛名在外,竹林七贤、商山四皓,更是名噪天下,这些人都是饱学之士。
    我才资平平,自然不能跟他们比,我也无意留名于世间,我只要做一个籍籍无名、无人知晓的山间闲人,就很好。”南凯风的眼睛了闪耀着光芒,一种无比向往的光芒。
    他又说道:“我都想好了,我们不去莫干山、天目山这样的地方,我们就去四明山,在山上找一处地方结草为庐,相依相伴……若有一日在梦中化为蝴蝶,就再也没有醒来,那不也挺好。”
    薛美秋说:“那自然是好,你不用再日日思虑、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看谁的眼色,不用再忖度谁的想法,就只在山野间晒晒太阳,冬夜看雪,春日赏花……别提多美了……”
    “嗯,我们还要种上一些茶树,养几只猫……
    只要有山水,有你和晓玉,我就是这天下最快活的闲人。”南凯风说。
    薛美秋给南凯风天上一盏茶,说:“凯风,我知道你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也知道这几年的变故让你心灰意冷,快压垮了。”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我跟你说说四明山的妙处……”南凯风说。
    薛美秋这次却没有由着南凯风说下去,“不,凯风,你先听我说完。”南凯风从薛美秋温和的声音中读出了一丝坚定,他停下来,温柔怜爱地看着薛美秋。
    “凯风,一个人受了伤,如果伤口处理好结痂了,新皮还没长好之前,不要去碰这伤口,不要去撕开这老皮,要不然要流血的,反复这样,这伤永远也好不了;只要等一等,等时间到了,新皮长老了,结痂也掉了,这伤口随便摸,随便弄,一点儿也不会疼了。”薛美秋说。
    “——但是,如果伤口没有处理好,面上看新皮长出来了,但下面的烂肉成了脓疮,这样的疮不剜掉是不行的,大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伤者受二次罪,再给他割开,剜掉,不这样,这个脓疮不但一直会疼,碰也不能碰。而且时间长了还会感染,会溃烂。
    ——凯风,你说是不是。”薛美秋柔和而平静。
    南凯风静静地看着薛美秋,没有说话。
    薛美秋说:“我们女子生来就要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这是命数。生产本来就是一道鬼门关,逃出来了,那彻心彻肺的痛也让女人更耐痛、也更晓得服从于命数的道理。谁说这就不好?”
    南凯风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薛美秋笑了,看着南凯风说:“我知道。”薛美秋向前伸出自己的双手,南凯风也伸出双手,紧紧地拉在一起,然后再轻轻地松开。
    “那年去四川进货,不但毁了南家的产业,还要了爹的命。
    ——而且,到现在,赵家没有一点儿消息,当年的事还是这么不明不白。
    ——紧接着,娘也走了。
    ——你知道吗,凯风,这之前你常常笑,笑起来特别好看,那时,只要看到你笑,我就想嫁给你。”薛美秋说着笑了,南凯风也笑了。
    “可是,爹和娘相继去世之后,你就很长时间都没有那样笑了,我看着好焦急。
    ——当我们刚去上海的时候,你也只是很努力想着怎么打拼,做出一番事业来。还是很少笑。”薛美秋不急不缓的说着。
    “后来你当上了经理,我又怀上了晓玉,你的脸上才慢慢有了从前那样的笑。
    ——可是,再后来我被绑了,又成了这个样子。
    好不容易,一家子高高兴兴回杭州,爹却遭遇了不测。”
    南凯风看着薛美秋,没有插话。
    薛美秋说:“你以为我不难受吗?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我曾后悔去上海,我巴不得自己从没来过这人间,我盼着这世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爹的事更让我肝肠寸断。
    我也想过:我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恶事,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如果生而为人的罪,老天爷一定要让我受,这为什么不让我到深山里去。”薛美秋哭了
    南凯风走到薛美秋身边,轻轻地搂着她,用温暖的手拭去薛美秋的面颊的眼泪。南凯风说:“秋,别哭,别哭……”自己的泪也淌了下来。
    平静了好一阵子,薛美秋说:“可,看看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谁不苦。
    ——你的爹娘,我的爹娘。福祥叔?
    ——还有上海的盛伯伯、盛伯母?
    ——包括七瑞。
    ——也包括东北那三个人,还有王沛生。
    ——还有来去无踪的鸮哥。谁的心里没苦啊?”
    薛美秋说:“我后来终于知道了,是真的:
    ——这世间没有不受苦的人。人这一辈子,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都是苦的。
    ——这样也很好,这正是天意,因为人如果只有乐,没有苦,那我们还怎么修行呢?”
    薛美秋很从容,散发着一圈光芒,像笼罩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之中。
    “人既是要受苦,一辈子既然注定是苦,就没有这样的好事:
    ——若把什么事情做成了,从此就一切都没问题了;若得到了什么东西,从此就没有烦恼了;若变成怎么样了,苦难就结束了。
    ——我算是明白了,这样的事在人间,是不可能有的。”
    薛美秋看着南凯风,又说道:“而且,不要去问,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其实每个人的身上都在发生,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他,是所有人,不信你看看周围。
    ——每个人都会碰上这样、那样的事,或早或晚。”
    南凯风把茶杯拿起来,放到唇边,迟疑了一会儿,一口没喝,又放在了桌上。
    “凯风,隐居如果为了逃避而隐,怕是少了这样的烦恼,却多出了那样的忧愁?”薛美秋又说。
    南凯风又把茶杯拿起来,放到唇边,迟疑了一会儿,又一口没喝,还放在了桌上。
    薛美秋说:“若澄澈通透,放下了所有人、所有事,那山野之隐当然是好的。但若……”
    南凯风打断了她,说:“若澄澈通透,来去无踪,了无牵挂,像鸮哥、像孙登那样;但若还有诸多放不下,比如晓玉在山上长大以后怎么上学,怎么生活;娘一直在收拾行李,要跟着我们去上海,该怎么办;比如还想查赵家的事,还放不下福祥叔、七瑞……”
    “还放不下你那个在上海的好兄弟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嘛搂着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我都嫉妒得慌。”薛美秋说道。
    南凯风站起来走到薛美秋身边,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问:“你从哪儿听来的?是子佩跟你说的?”
    薛美秋咧嘴微笑着,却没有回答,南凯风低下头,搂着她,感受到了彼此温暖的呼吸,然后感受着这种温暖蔓延……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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