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传闻既有盛葆霖初到上海时街头的打打杀杀的、刀光血影的街头搏命生涯,也有如何通过抢土发家致富的经历,还讲述了盛葆霖如何成为青云帮辈分颇高的“启”字辈老爷子,如何收纳了遍布上海滩的众多门生,如何与洋人和军阀打交道,赚钱有方也挥金如土,如何在当局戒烟时趁机转行,如何在当局一时兴起的抓赌中保全了自己的赌场,如何成长为上海滩无人不晓、无所不能的传奇人物,既有生意经,也有为人之道。
    南凯风虽然以前也来过上海,但这一次跟薛三爷一起,再加上有了林岳东这个熟知上海的向导,他对上海的感受跟之前大不一样了。
    在关于盛葆霖的种种传闻中,去杭州接回谢绍棠的公子也是其中一件,经江湖上种种渲染后,已经颇具传奇色彩。关于盛葆霖的种种传闻中那些打杀、赚钱的事固然很有分量,但还有两件不那么起眼的事情给南凯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让南凯风感触颇深的事情都没有涉及什么大人物,林岳东也没有把这两件事当成什么大事去描述,但这两件事却让人见识盛葆霖的为人之道,明白其门生遍布上海滩,能成为上海滩的一个大人物,绝不可能仅仅是靠打打杀杀,更不是靠什么运气。
    这头一件,发生在四年前,江苏北部接连遭遇大旱和蝗灾,成千上万的江苏人逃荒到上海。许多人刚到上海的时候饥寒交迫且一时无以谋生、也无亲可投,成了流落街头的人。盛葆霖是江苏苏州人,对自己的同乡自是解囊相助,不但放开了戏院、仓库两处地方留宿了近千逃荒的流民,而且设粥铺、供应餐食,还发放御寒的衣物。
    在发放餐食和衣物的时候,每次都有数百人排队前来领取,盛家的手下人让大家把队伍排在左侧,领了的人立即被指定待在右侧的固定区域、聚在一起用栅栏把他们围住,被看管起来,到此轮救济物品发放完毕后再行解散。
    一天,盛葆霖来到留宿难民的戏院,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立即找来管事的张育广,指着右侧被看管起来的人问道:“阿广,这里为什么围起来,这不成了看管犯人一样?”
    张育广赶紧回答,说:“盛先生您有所不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是没有这样的,领了就让他们走了。可是有些人,他贪心不足,领好后把东西偷偷藏起来,又来排队领第二回,这样一来,准备的东西都不够发。
    ——所以,我就想到这个办法,领过的人全部集中起来,等所有人全部领好后,再把他们给全部放掉。免得有人领二次。
    ——盛先生,您说我这主意……”
    盛葆霖脸一沉,道:“立刻撤销栅栏,把看管的人全部放了。让他们自由行动!
    ——即使发现有人重复领取,也要照发不误。”
    张育广也是个聪明人,立刻招呼那些看管的人撤掉,然后站起来两手抱拳大声唤道:“乡亲们,这位就是大家的救命恩人——盛先生!
    ——盛先生有令,领过衣服、馒头的人不得加以限制,请大家自便吧。我张育广小人之心,多有得罪了!”
    此举,让盛葆霖在江苏人中名声大振,这些人,有的后来在上海找到了亲戚、投了亲,有的最终回了江苏老家,还有的在上海找到了营生的手段,或者在上海街头做了小混混,或者去十六铺码头扛包、卖水果,还有的拉起了黄包车,其中许多人加入了青云帮,成了盛葆霖的门人或晚辈。而且这些人都十分敬佩盛葆霖的为人,感恩当年曾经的救助,它们后来也成了盛葆霖遍布上海的资源之一。
    这就是盛葆霖,他懂得人性,懂得尊重每一个人,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流落街头的乞丐、流民,即使是你施舍的对象,也得尊重他的感受。
    还有另一件与盛葆霖有关的事,说来也是有趣。“上海滩有难事,找盛先生。”这句话是不假,可是,能够进得了盛家花园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事情也都是些大事情。但,就有这么一个不信邪的小人物真进了盛家花园见了盛葆霖,而且还让盛葆霖为他办了一件事,一件很小的事。
    这件事发生就发生在去年秋天,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敲了盛家花园门,这个男人衣着普通、身材微胖,一双眯缝眼,和善但有些喜感的长相颇像一个慈眉善目的头陀。门房年纪尚轻,但为人沉稳,见识也不少,问道:“先生您什么事?”
    这男人说道:“我找盛葆霖,盛先生。我有事儿想请盛先生帮个忙。”
    门房道:“请问先生贵姓,是否与盛先生有约。”
    这男人道:“我姓陈,是前面马斯南路杂货店的掌柜,说起来我也不认得盛先生。但我丢了一件顶顶要紧的东西,报了巡捕房,那帮老爷们说没功夫管。特地前来求盛先生帮忙。还劳烦回禀一声。”
    门房说:“巡捕房没空,我们盛先生就很闲吗?盛先生也没功夫管你这事儿,陈先生您还是请回吧。”
    陈姓男人道:“你怎么知道盛先生没功夫管我的事?你又不是盛先生,你只要帮我通报一声。管还是不管,不劳您老人家决断。
    ——如果盛先生亲口对我说他没功夫管,那本人绝不再来第二趟。”
    门房提高嗓门,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还不走!我叫人来轰了。”
    陈姓男人不屑地说道:“上海滩人人都说有事儿找盛先生,可没听人说起过盛家花园有个爱轰人的门房!”
    门房也知道不好随便叫保镖把人轰走,也随即没好气的一句:“懒得理你,我去找明叔。”
    陈姓男人一听说门房去找严仲明,便笑了起来,这一笑,眯缝的眼睛像个没剥开的豌豆荚似的,很有些喜感。
    严仲明听说之后,与门房一起有说有笑的向盛葆霖说了此事,盛葆霖也觉得甚是有趣,命人请了进来。
    此人进了院子,穿过大厅,上了二楼,一路所见尽是奢华靡费的庭院、建筑、家私、装饰,但一路上此人气定神闲,并未显出一点谄媚惊叹之相,进入书房见到了沪上闻人盛葆霖之后,虽觉得此人气场强大,但却也不卑不亢,抱拳道:“盛先生好,明叔好,我是陈喜。”他的长相和谈吐配这名字也是贴切。
    明叔说:“陈先生,请坐。
    ——我们已经知道你丢了东西,你丢的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丢的?”
    陈喜打开话匣子说道:“我家就在前面马斯南路,前两间是铺子,后两间房住家,昨夜家里进了贼,这贼不知是使了迷幻药还是施了法术,半夜拿走了东西,我竟一无所知。
    今早一看其他东西倒还好,要命的是把我娘留给我的包袱给偷走了。包袱中是前年我娘从老家给我带来的一件棉布袄子、一段绸布和母亲留下的一个银手镯。”
    严仲明说:“你不用着急,这都是些平常东西,能找则找,不能找再买也方便。”
    陈喜听闻此言,却急了,再也没有先前的模样,眼带悲戚道:“我娘在前年入冬时刚托人从德清老家给我带来这个包袱,带东西的同乡说,这棉袄是我娘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都是当年的新棉花,绸布给我媳妇做衣服,银手镯给我女儿。”
    虽未落泪,但略带哽咽和重重的呼吸之后,陈喜接着道:“刚收到这包袱没两天,老家就来人说我娘去世了……”
    明叔递给陈喜一杯茶,亲拍下肩膀,说:“别急,我们都知道了,一定是袄子、绸布、手镯都舍不得穿戴,一直放着吧?”
    陈喜点点头,说:“我娘临去之时,还惦记着我和我的媳妇、孩子,而她百年之时我都没能守在她老人家身边……
    ——这包袱便原封不动关在箱子里了,时常拿出来看看,就如同娘在身旁一个样。”
    盛葆霖终于开口了,说:“陈喜,你是个孝子,也是个有福之人,父母陪你这么些年,还给你留下了念想……这可不能丢了啊。
    ——三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你来拿回你的包袱。”
    陈喜见状,立刻起身要叩头致谢,严仲明立刻扶住。
    盛葆霖说:“不要谢我,要谢,谢你自己吧。
    ——再说,这东西不是还没找到吗?你这样谢我,到时间要是没有找到,我岂非很难看?”
    说罢,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盛葆霖却回想起了自己在年幼时就失去母亲的种种苦楚,而且母亲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只能每年清明去祭奠那孤坟荒冢。
    送走了陈喜,盛葆霖对严仲明说:“第一,把这件事情立刻放话出去,昨晚谁拿了这个包袱,原样奉还的,五十块大洋;第二,立刻通知附近几个堂口的兄弟,找昨晚这一带扫街的兄弟们一个个问清楚;还有,立刻派人去黑市和当铺。”
    三天之后按时间、原样交还了陈喜。
    南凯风对这两件事印象颇深,又仔细地回忆了他曾经见过的盛葆霖,他越发觉得这上海滩人和事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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