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外群芳烂漫时,春光入牖好题诗。
    多情却被雷声恼,雨骤花残自可知。
    李从珂在百官的朝贺声中登上皇位。群臣要他移居兴圣宫,李从珂认为兴圣宫乃父皇当朝理政圣地,自己不敢与先皇并论,岂能跻身玷污。他让人把兴圣宫摆上李嗣源的神位,成为祭奠先皇的圣殿,自己却让人把紧邻兴圣宫西侧的至德殿清扫出来,略加修葺,成为处理朝政的地方。将夫人刘延英立为皇后,侧夫人银喜立为皇贵妃,尊老皇后为皇太后,又追奉自己的生母魏氏为宣宪皇太后,贬淑妃为太妃。凤翔起兵的将士自然都有
    所封赏,按下不表。
    且说从李从厚逃出皇宫后,淑妃很是挂念自己儿子的安危,整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茶饭不思、食不甘味。她怕新皇李从珂不能相容,遭遇不测。几天过去了,仍不见有什么异常动静,只听说褫夺了他皇太后的尊号,降为太妃,厚儿被贬为鄂王,毕竟自己跟随先皇快二十年了,当今皇上能不给这个面子?虽说现在并没有去追他们娘儿俩的罪。可她怎能放心远在卫州的厚儿。皇上对厚儿的态度至今不明,一直没有降诏。这令她忐忑不安,怕李从珂偷偷杀了自己的儿子。
    回想皇上驾崩后这几个月来的宫廷惨变,自己就像颠簸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东漂西荡,左右摇摆。为了保护自己与厚儿,她先是与李从荣私通,又怕人多眼杂,暴露了他们之间的这段乱伦之事,又让她的贴身侍女凤儿去侍奉这个即将成为皇上的王爷。谁知风生云起,在朱弘昭的唆使下,自己诱惑李从荣带兵进宫,李从荣落个“逼宫谋反”的罪名被朱弘昭他们所杀。紧接着皇上晏驾,仿佛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不想又绝处逢生,朱弘昭为赢得自己的欢心,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厚儿硬是推上皇位,为了厚儿,她又委身于朱弘昭,可到头来还是落了个鸡飞蛋打。
    自古红颜薄命,自己身为天子的爱妃也没有逃脱这个窼臼。想起自己半生的遭遇,不免感叹唏嘘,同时又想起侍女凤儿的命运。秦王被杀后,凤儿哭得死去活来。秦王曾答应凤儿,一旦登上皇位,即刻封她为皇贵妃。其实凤儿并没有这个奢求,只要能光明正大的成为一个嫔妃也就心满意足了,谁知盼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都在伤心。
    这天夜里,淑妃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凤儿轻手轻脚地来到她床前,问道:“娘娘,怎么还不睡?快四更了。”
    “睡不着呀。你怎么也不睡呢?”
    凤儿替淑妃掩掩被角道:“不要想事了,快些歇息吧。”
    淑妃抓住凤儿的手道:“凤儿,你说咱们娘儿俩怎么这样命不济呀,好端端地竟弄成这样?”
    淑妃的话勾起凤儿的伤心事,眼泪止不住喷涌而出,哽咽地道:“不要再提这事了,是我们的命不好呀……”凤儿忍不住哭泣起来。
    淑妃抚摸着凤儿的发鬓,无声掉着眼泪。突然,她把手从凤儿的发鬓上拿开,说道:“凤儿,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还得想个法子,不能眼睁睁地任人摆布。”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
    淑妃从睡塌上坐起来道:“先皇是男人,秦王是男人,当今皇上也是男人,是男人咱就有法子去对付他们。咱们女人有什么?一没有人家有力气,也没有人家心狠手辣,咱就有容貌,有身子。我已经老了,男人们不大欢喜我这个老太婆……”
    “不是这样,娘娘生得绝顶美貌,凤儿不及娘娘半分。谁见了娘娘不动心呢?凤儿跟随娘娘这些年看得最清楚了。就连娘娘穿过的衣衫,咱们宫里的太监都拿出去换钱,一说是娘娘着过身的,无论是什么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哦,有这样的事?”淑妃来了兴趣,好奇地问,“我怎么未曾得知?”
    凤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都是以前的事了,凤儿也得过好处,怎能告诉娘娘呢?”
    “你这个死丫头,我说怎么有很多衣衫都不见了,原来是你们给卖了。那些破烂谁人要呢,都卖给什么人了?”
    “还不是那些有钱有势的臭男人。有朝里的大官,有京城里的富豪。公公们说,就是现在朝里还有几个大臣想买娘娘的衣衫呢!”
    凤儿的话又让淑妃恢复了信心,她索性从睡塌上下来,只穿身雪白的贴身丝袍,在内室里走动着。凤儿看着淑妃那娇小、丰腴的身材,深有感触地道:“娘娘一点都不觉得老,还是那样迷人。”
    “唉!我们女人说到底是以色侍人,看来我们还得用这个法子了。”
    “娘娘,凤儿就是死也不再做那脏事了,你饶了凤儿吧,凤儿心痛呀。”说着,凤儿又抽泣起来。
    自从凤儿与李从荣有了那苟且之事后,一想起他的惨死就悲痛欲绝。淑妃知道她对秦王是真心的,与自己不同,可凤儿永远不知道埋在自己心里的秘密:自己之所以委身于秦王,并不完全是为了让他保护自己与厚儿,也为了满足自己对风流少年的强烈爱欲,以安慰自己那颗孤寂的心。所以每次凤儿去后园子与秦王幽会,她心里妒忌的难以忍受。
    淑妃坐回到睡塌上,对凤儿道:“你回房歇息吧,明日我要去至德殿会会这个皇上。”
    翌日,李从珂早朝后,回到至德殿大书房里看折子,两个小太监忙要帮他脱去沉重的龙袍,他把眼一瞪说道:“你们都下去,朕不要你伺候。”说完,一屁股坐下。一个宫女刚把茶放在案上,李从珂举起来摔在地上,“咣”地一声,茶水四溅,吓得那宫女尖叫一声躲在一旁。李从珂愤愤地道:“这些个人,怎的就不能容下一个孩子?他才多大?那些事是他干的吗?”
    那些宫女、太监见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都吓得不敢大声出气,畏缩地站在一边。一个宫女见状,忙出去把任本光找来。李从珂见任公公进来,强作笑脸道:“哦,是任公公呀,快请坐。”
    任公公冒死赴凤翔传太后懿旨,立有大功,李从珂既感激又敬重,总是高看一眼。他进来后,俯身要去捡地上的碎片,李从珂忙把他拦住,自己蹲下来,一片一片地拾掇干净,任公公对那些宫女、太监使个眼色,他们都悄没声息地出去了。
    “陛下,何事生这么大的气?”
    李从珂把那些碎瓷片,放在案上,叹口气道:“鄂王还是个孩子呀,朕怎忍心去杀他?朕手下那些将军,竟把朱弘昭杀死他们家眷的罪都归于鄂王,非逼着朕下旨赐鄂王自尽,这成何体统?鄂王虽然有错,错不当诛。他是先皇唯一的骨血,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朕断不能做。”
    任公公感叹一声道:“陛下真是仁孝之君呀,先皇没有看错。按说老奴不该干预朝政,但这样的事情老奴愿多几句嘴。陛下也不能怪那些将军们,他们害怕鄂王将来要复仇,所以才……”
    “他们多虑了,鄂王不会恩将仇报的。今日留他一条性命,仍享有王爵俸禄,他难道还不死心?”
    “只凭着鄂王自己绝不会有事的,怕就怕鄂王到了封地再遇到朱弘昭那样的人唆使,难保他不会变心。他可是先皇的嫡子,万一兴兵作乱,咱大唐的天下还能安稳吗?陛下不得不防呀。”
    李从珂听完这些话,心里像压上了一块石头,心事重重地说:“朕今天朝会,原准备颁诏,让鄂王见驾后,去他的封地魏州出任节度使。可大臣们都极力反对,连范先生也不支持。原来是他们想到了这件事。这也怪不得他们呀。”
    “所以他们才要求陛下除掉鄂王的。”
    “你不要说了,朕绝不会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就不让他去魏州了,就在这皇城里做个富贵一世的逍遥王,这也对得起他了。每想起吉儿,朕便恨不得要了他的命,可朕不能这样做。”
    “陛下宽厚仁爱,亘古少有,真是百姓之福呀。”
    “哈哈哈,你这个老东西,以后少拍朕的马屁,朕不爱听。你告诉枢密院,即刻传旨卫州,要鄂王李从厚回京城安享尊荣,不得与大臣来往。”
    “是,老奴这就去。”
    李从珂送走了任公公,见身边那些宫女太监还站殿外廊下,笑着对那些人道:“都在那里做什么?朕饿了,快去传膳呀!告诉御膳房,董璋这老滑头给朕进的御酒拿来两壶。”
    鄂王的事情办妥了,李从珂的心情也好起来。正在这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对李从珂禀报道:“陛下,淑太妃在宫外候着,等半天了,说要觐见陛下,有事启奏。”
    李从珂闻听,把脸一沉道:“她来做什么?大事让她去找枢密院,小事去找内务府,朕不要见她。”
    “淑太妃说,有些事情只能给皇上说。”
    李从珂犹疑了片刻道“哦,什么事偏要找朕?那就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淑妃在那个小太监的带领下来到至德殿,刚一进书房门,淑妃就跪在地上道:“罪太妃拜见皇上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从珂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依然端坐在那里,鼻子“哼”一声道:“太妃是朕的长辈,怎如此行礼,难道礼部的人没有告诉你?”
    淑妃跪在那里,微微抬起头瞟了李从珂一眼,见他那副横眉竖目的样子,心里很是害怕,赶紧把头低下来道:“贱妾只知道是个罪人,不敢妄称长辈。皇上天命所归,是我大唐之福,望皇上开恩,饶了我们母子二人,贱妾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陛下的大恩大德。”
    李从珂的嘴角拉了拉,冷笑一声道:“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快起来吧,朕承受不住。念你侍奉先皇还算殷勤,就不追究你与朱弘昭沆瀣一气、擅权乱政的罪过了。”
    “谢陛下的宽宏大量,贱妾已经想好,若陛下能赦免厚儿的罪过,保他一命,贱妾愿追随先皇于地下,一命换一命。”说着,淑妃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头向殿柱上撞去。李从珂手疾眼快,飞身上前拉住了她,她却极力地扭动腰肢,想挣脱李从珂的双手,见李从珂死不放手,便顺势倚在李从珂的肩上哭泣起来。
    “陛下,就让贱妾去追随先皇去吧。我知道,到了阴曹地府,先皇会为臣妾作主的,比活着受罪要好上百倍。生有何趣?死有何哀?想着先皇对贱妾恩重如山,享不尽的人间快乐。可先皇驾崩,我只有听凭别人的摆布,不这样做难道还有别的法子?朱弘昭这个老贼,硬是不听先皇的话,非要把厚儿推上皇位,是他害了我们母子。贱妾有什么错,贱妾跟随先皇二十年了,从没有干预过朝政,惟有一心一意侍奉先皇,从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儿子去做皇上,谁知他们背着贱妾,把厚儿接回来承继了皇位。贱妾知道,厚儿怎能与陛下相比,他哪里有这个德能,就是秦王殿下也不能与陛下您相提并论。可朱弘昭这个老贼背天行事,不顾一切地把厚儿接回来,贱妾原以为他是好心,谁知……”王淑妃伏在李从珂的肩上哭诉着,越说越是悲痛,“谁知朱弘昭没安好心,他仗着拥戴厚儿有功,几次调戏贱妾,秦王被他们杀了,陛下您又远在凤翔,我们娘俩都在他手心里,贱妾敢不依从他吗?他朱弘昭算什么?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贱妾崇拜的是英雄豪杰,为此才跟随了先皇。先皇撇下我们母子去了,以后可要依靠谁人呢……”
    淑妃掏心拽肺地一番哭诉,让李从珂陡生一股怜悯之情,他刚想安慰她几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抱着她呢,忙撒开手,局促不安地坐下道:“朕知道你,你不必自责了,好生安养,朕不会丢下你们母子的。朕已经赦免了鄂王的罪,那会儿已经让枢密院给鄂王传旨,让他回京城,好好做他的王爷。有朕在,不会为难你的,你下去吧。”
    淑妃闻听,感动得热泪盈眶,急忙跪下道:“谢陛下圣恩,厚儿回来后,我一定让他好好服侍陛下。”
    “快起来吧。他是先皇的嫡亲骨肉,定会有些不安分的人暗中挑唆诱惑,你要多加提醒,让他再不要做出昏事,若是那样,朕也保不了他。”
    “请陛下放心,厚儿是个老实孩子,没有那个心眼,我会时常告诫他的。他若有了二心,贱妾也饶恕不了他。”
    “好吧,你回宫吧。”
    王淑妃答应一声,刚想离开,突然又转过身对李从珂道:“陛下国事繁忙,您要多注意身子,先皇最喜爱贱妾做的波斯小点心,哪天陛下有空到贱妾宫里来,尝尝贱妾的手艺。”
    李从珂听罢,冷笑了一声道:“如此多谢太妃了。”
    却说被困在卫州驿馆里的李从厚,自从他的那些侍卫被刘知远杀了后,自己再没了自由,整日被软禁在驿馆的楼上。卫州的百姓见驿馆里每日进进出出全是些当兵的,很感好奇,常聚在驿馆门口向里窥探。刘知远怕日子久了走露消息,自己担不起干系,他认真地安排好看守事宜后,急忙赶到京城找石敬瑭讨主意。石敬瑭正在洛阳西南监造先皇的陵寝,刘知远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石敬瑭见到刘知远后很是高兴,忙把他带进帐里,屏退左右道:“你到底是来了,这几日真是如坐针毡。”
    “主公,现在快火烧眉毛了,主公却在这里营造陵寝。工部的人都是吃白饭的吗?下官在卫州很是着急,不知那事怎样收场,也得不到主公的消息。”刘知远急切地说。
    “别提了。我们进城的第二天,潞王就到了,忙完他的登基大典,第一道旨意就给了我,要我督造先皇的陵寝,我哪里动弹得了?亏你找到洛阳,不然就要坏事了。”
    “桑大人不是跟随你进京城了,他人在哪里?”
    “我已经让他带人马回河东了,京城除了几个小厮只我一人。陵寝也快竣工了,先皇的奉安大典后我才能回去。”
    “这如何是好?那件事该如何收场?”
    石敬瑭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了,四周观望一下道:“李从珂登基快一个月了,只把皇上贬为鄂王,是杀是留还没有旨意。他是碍于兄弟情面,装作宽厚仁慈,其实他是再等他手下的将军们出来抗旨,把皇上置于死地,我估摸着,他撑不了几天就要颁旨了。你速回卫州,把看守鄂王的事情交给卫州刺史王弘贽,绝不能让鄂王死在我们手里。万一他他把那旨意给我了,我是遵旨还是抗旨呢?”
    “是,属下明白。”
    “你移交给他后,带咱们那些人速回河东。”
    “是。”
    领了石敬瑭的将令后,刘知远马不停蹄地赶回卫州向王弘贽交代。那王弘贽与刘知远本是同乡,入仕后二人关系很是交好。王弘贽见老乡寻他,很是高兴,忙吩咐酒宴侍候,刘知远也不客气,欣然赴宴。
    刘知远把驸马爷的钧令转告了他,王弘贽这才知道驿馆里关押的是废帝李从厚,一时惊得竟无了言语。半晌才问道:“怪不得把驿馆搞得水泄不通,原来是那个小皇上。既是驸马钧令,老兄只能应承下来。但不知怎样才能中当今皇上的意?请刘老弟指教。”
    “你只管把他看好,一日三餐少不了就万事大吉了。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走脱了他。”
    “知道了,愚兄明白。”
    二人说了会儿闲话,遂推杯换盏地豪饮起来。酒酣耳热之际,刘知远问道:“此次潞王起事,仁兄怎不发一兵一卒?你卫州好歹还有三千人马,怎的就按兵不动呢?”
    王弘贽叹口气道:“说起来惭愧。要是知道潞王能入主洛阳,我怎不舍得发兵呢?谁知道王思同的十万大军这样无能,刚一交战,竟归附了他,这么快就……”
    “跟随凤翔起兵的都得到了封赏,就说汴州一个小小牙将,潞王都快到洛阳了才起兵响应,区区五百人马,不曾打过一仗,就这样,当今皇上还嘉其拥戴之功,被封为汴州刺史。”
    王弘贽听罢,不免心里紧张起来,小心地问道:“贤弟跟随驸马爷多年了,消息自然比愚兄得到的快。贤弟知道皇上将怎样处罚我们这些人?”
    “这倒不曾听说。只知道那些在凤翔起事的将领们都得到了皇上的封赏,至于对那些不曾派出一兵一卒的节度使及地方将领们到底怎的开销还不得而知,就当今皇上的脾气,肯定要有所说法,他绝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哦。”王弘贽心里更加沉重起来,忙把话头岔开,说道:“不说这些了,提起来后悔,怎样处罚那是皇上的事,想也没用。可说起来也怪了,皇上登基这些天了,对废帝既不杀,也不放,就这样吊起来了。谁知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
    刘知远有些醉了,哈哈大笑着,用筷子点着他道:“你呀,书读多了反倒迂腐起来。你想,古往今来,哪个亡国之君有好下场?远的不说,就说僖宗皇帝吧,他禅位给朱温后被贬为济阴王,最后下场又如何呢?还不是被朱温杀了。听驸马爷说,当今皇上碍于兄弟情面,不愿下明旨,是在等着他手下的将军们动手呢。你等着吧,快了,过不了几天了。”刘知远借着酒力,把石敬瑭的话添油加醋地对王弘贽说了一遍。王弘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送走了刘知远,王弘贽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他觉得机会似乎到了,应该去拼一次。想自己入仕快二十年了,从原先七品知县到现在的卫州刺史,一直做受气的官,多少资历不及他的人都一个个平步青云了,而他仍然还是个不淡不咸的差事。想起了也怪自己,错失过多少机会呀。远的不说,就说这次吧,卫州也曾接到过李从珂起事的檄文,本打算带兵追随潞王起事,可由于自己优柔寡断,没有审时度事,竟至于坐失了这个良机。李从珂登基后,王弘贽为此几乎悔青了肠子。更让他恐慌不安的是皇上现在还顾不着收拾像他这样的人,但迟早会有这一天,不是被罢免就是要问罪。想来思去,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冒险一搏。成则大功一件,少不得加官进爵。假若皇上问罪,就报个“暴病而卒”,或者是“自尽而亡”。一个亡国之君,谁还会为他的生死较真?
    他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一百多人来到卫州驿馆与刘知远做了交割。他眼看着刘知远带人回河东去了,自己才来到楼上去见李从厚。李从厚根本不认识他,见一个陌生人进来,疑惑地问道:“你是何人?怎的不曾见过。”
    王弘贽笑笑道:“卫州刺史王弘贽前来拜见陛下。”
    这一声称呼,使李从厚顿时紧张起来,苦笑一声说道:“我已为阶下之囚,怎敢僭越?潞王已经登基,太后已经传来懿旨,贬我为鄂王了,你难道不知?”
    “陛下不是阶下囚,末将仍是陛下的臣子。”
    李从厚闻听,心里感到一丝愉悦,问道:“刘知远呢?他在哪里?这个混蛋每日让我吃这个,你看,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李从厚把桌上的食物端给他看,盘子里竟是些又黑又硬的玉茭饼。王弘贽笑笑说:“寻常百姓有这个吃也就不错了,可陛下是谁?即使不做皇上了还是堂堂王爷呢,怎咽得下?这也太不像话了。不过也别怪刘将军,他没有银子,再说卫州地方穷,也没有多少好吃的。”
    “他人呢?”
    “已经回河东了,以后就由末将侍候殿下了。”
    “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的,是驸马爷的钧令。”
    王弘贽这句话勾起了李从厚对石敬瑭的不满,他鼻子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他如此心狠手辣,五十条性命呀,竟让他全部杀了。如此草菅人命,太过分了。若是回到洛阳,一定禀告当今皇上,让皇上问他的罪。”
    王弘贽摇摇头,不做回答。李从厚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皇上还没有旨意吗?我到底是回京城还是去魏州?”
    “末将不知。”
    李从厚叹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只有听天由命了。看来皇上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杀了他儿子,又杀了不少凤翔将领的家眷,即使皇上想饶我,那些将领也不肯放过我。可老天知道,那些事不是我做的,是朱弘昭背着我干的,与我无关呀。”
    王弘贽看着这个倒霉皇帝,脸上出现了一丝阴笑。突然一转身,看到案头上放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缎盒子,他料定是皇上的印玺,好奇地随手把盒子打开,秦朝宰相李斯所手书八个鸟形文字霍然出现在眼前,“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断定正是那方传国玉玺。他漫不经心地把盒子重新盖好,眉头一皱,心生一计,说道:“陛下可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写成辩折,末将愿亲去京城呈给皇上,想必皇上会给那些将领们说清楚的。”
    “实不相瞒,我早已经写好,就是没人肯去跑腿。将军若能代为呈给皇上,小王将感激不尽。”说着,李从厚从枕头底下拿出那道辩折,交给王弘贽。王弘贽接过一看,竟有好几张,他仔细地读着,觉得有点遗折的感觉。王弘贽不觉心中暗笑起来,恶狠狠地想道:“合该着你死,怪不得我了。”他收起辩折道:“陛下放心,明日末将就去京城,一定会当面呈给皇上的。”
    “谢谢王将军,若此次能平安度过,小王一定会酬谢将军。”
    “不必客气。”
    王弘贽眼珠子轱辘辘转了几转,一个周密的计划形成。于是他陪着小心道:“陛下的午膳就将就点吧,晚上末将置办了一些酒肉饭菜送来,供陛下慢慢享用,末将明日就去京城,就不能陪陛下了。”
    “好,不要误了大事。”
    王弘贽果然守信,还不到天黑,就派了一个亲军送来许多好吃好喝的。李从厚好几天没有吃到像样的饭菜了,肚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那亲军把饭菜摆了一炕桌,又斟了一觞酒,秉承王弘贽的意思,当着李从厚的面,自己先喝了一觞,又把桌上的菜逐一吃了一口,然后放下碗筷道:“王大人说了,让陛下慢慢用。”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李从厚心里直夸王弘贽懂规矩,很是高兴,便坐在炕桌边自斟自饮起来。忽然一阵风把窗子吹开,料峭寒意向他袭来,他忙站起身想把窗子关上,忽见窗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开放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报春山花,在夕阳的照耀下,随风摇曳,煞是好看,便禁不住出神地观赏起来。少顷,便听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雷声过后,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此情此景,着实让人伤感,不免动了诗兴,趁着几分醉意,挥笔在墙上书就了一首诗,诗曰:
    正是春花竟放时,忽掀骤雨催弱枝。
    霜风凛冽刚熬过,料峭春寒又相逼。
    多难频灾魂不灭,落英残萼志不移。
    情深留得香如故,长遗人间谁不知。
    题罢,李从厚端详良久,反复吟诵了几遍,心里甚感欣慰,又端起酒狂饮起来,不一会儿就喝得酩酊大醉。
    却说王弘贽回到内衙后,忙把自己的儿子王峦叫来,商议除掉李从厚的事情。起初王峦不敢干,怕皇上怪罪下来,后听父亲一番分析,也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王弘贽又把李从厚所写的那份辩折让他看了,的确像道遗折,父子俩会心地奸笑起来。
    “我估摸着他已经醉倒在炕上了,送去的酒里少许加了些药,一时半刻醒不来,我们今夜就动手,把他……”说到这里,王弘贽做了个用绳子勒的动作,“然后再吊起来,伪装自缢。”
    “若认定他是自缢,那我们还有什么功劳,岂不白伤了他的性命?”
    “嘿嘿嘿,你放心?皇上心里有数。你想,他正在等皇上的旨意,这个时候他岂肯自杀?皇上能看不出这一点?把他这道折子连同他随身带来的传国玉玺一并呈与皇上,皇上心里会明白的。皇上虽然登了基,可手里没有传国玺,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要我们把那宝贝交给皇上,就凭这一点,咱就是大功一件。”
    “父亲能确定他带的是真玉玺吗?”
    “我敢确定,他就放在案头上,我偷着看了看,刘知远这个笨蛋,他压根不知道这东西的贵重,任它在那里摆放着,竟不知那是何物,这次该我们发达了。”
    王峦听父亲这一番描述,心里顿时激动起来,攥着拳头道:“好,就听父亲的,今夜我们就动手。”
    二人又密谋了半天,定下了动手的时辰。
    是夜,夜黑风高,三更刚过,王弘贽父子二人,一身夜行打扮,趁着夜色悄然出了门,一不骑马,二不乘轿,消失在夜色中。他们来到卫州驿馆的后墙,王峦一发力,飞身上墙,王弘贽也不示弱,紧跟上去。父子二人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竟没有惊醒楼下的侍卫们。他们来到李从厚所住的客房,王峦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把门拨开,父子二人急速闪进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李从厚正在呼呼大睡,王峦从怀里掏出一条绳索,一不做,二不休,父子俩将绳索套在李从厚脖子上,二人一用力,可怜刚做了三个多月皇上的李从厚,尚在梦中便一命呜呼了。二人又解下李从厚的腰带,挽成一个套,把李从厚吊在房梁上,伪装成自缢的现场。
    办完这一切后,父子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出了门。
    第二天清晨,王弘贽就得到侍卫的急报,说废帝李从厚自缢身亡,王弘贽装作十分惊慌的样子来到驿馆,发现墙上李从厚昨日所题的那首诗,看罢不禁喜上眉梢,认定那是首反诗,他急忙把那首诗抄录下来,对那些侍卫道:“要把这里严密封锁起来,任何人不许动,本官将火速奏明皇上,等待皇上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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