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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梅锦醒来时,和昨一样,裴长青已经出去练拳了。早饭后和万氏收拾完碗筷,洗了衣服,回到屋里,找到自己那口装了药材的箱子。
    箱子有点沉,梅锦自己试着挪时,听到裴长青在身后道:“要搬吗?”扭过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站在门口,便点头道:“麻烦你帮我一起抬出去。”
    “我来就行了。”
    裴长青走过来,轻轻松松地横抱起箱子走了出去,放到院子的一块空地上。
    梅锦跟出去,道谢后打开了箱子。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裴长青搬完箱子后并没走掉,有点好奇地站在边上看。打开箱子见里面全是药材,睁大眼睛:“怎么全是药?都是你从京里带来的?”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是在路上买的。”梅锦转身到灶房找了几个空的匾,开始将药材取出,分门别类地一一摊开。
    “你买这么多药来干什么?”裴长青更加好奇了,“我们家又不开药铺。”
    梅锦蹲在地上整理着药材,笑道:“经过益州时正好遇到药市,上岸逛了逛,忍不住就买了些。你看,”梅锦折了一条还没切的首乌藤指点着给他看,“又长又粗,表皮紫褐,断面皮部紫红,中间依次转为棕、白,层次分明,尝起来味道苦中回甘。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药材了,用来养心安神祛风通络最好不过。”
    “你懂这些,会替人看病?”裴长青惊奇地道。
    “略懂些。”梅锦微笑。
    “太好了!”裴长青高兴地道,“我娘这两年起晚上总睡不好觉,有时还头痛。我说雇个人回来给她洗衣做饭省得操劳,她又不让。你既然能看病,那就给她看看。”转过头,看见前堂门后有个人影在晃,正是万氏,高兴地嚷道:“娘,锦娘会看病!让她给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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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氏早就知道了昨天新房里发生的事,后来裴长青不声不响出了门,晚上回来问他,他说出去了遇到朋友被拉去吃酒,贺他新讨了媳妇,别的什么也没说,万氏心里埋怨林五娘之余,更担心儿子和新媳妇之间因为这事儿生出口角,刚才见他俩在院子里,便特意躲在边上听,见两人有说有笑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又听儿子叫自己,高高兴兴走了过来。
    万氏年纪大了后,身体大不如前,畏风盗汗,失眠神乏,也看过郎中。只是当地郎中更擅长治跌打外科,会辨证论治的正统中医却稀少,整个县城也就县衙边的那家回春医馆开了多年,郎中姓金,绰号金大牙,医术还通,但贪财好利,除了收取不菲诊金,定还要病人在自家药铺里抓药,称若去别的药铺配了,万一吃出个好歹,自己概不负责,他卖的药又比别家要贵上一两成,万氏去了一趟后,就不肯再去了。
    梅锦便让万氏坐下。仔细一番望闻问过后,判断万氏应该只是气血两虚加上轻微神经衰弱而导致的失眠以及由此引发的偏头痛,便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时日慢慢调理。我配一副药,娘你先照着吃些天,看情况我再慢慢调方子。”
    万氏点头应了。梅锦便取纸笔将手头没有的几样药材写下来。
    她的祖父写一手极其漂亮的瘦金体,梅锦从小跟他习字,不说有多深的造诣,至少在大学里是书法社团的社长。她这边刚写完方子放下笔,万氏那头便对儿子道:“长青,咱家祖上是烧了高香,你才娶到锦娘这样的好媳妇。模样好不说,知书达理,字写得这么好看,还能看病。你敢不好好待她的话,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裴长青看了眼梅锦,诺了声。万氏伸手暗暗扭了他一把,裴长青大声道:“知道了!”
    万氏这才满意,看向梅锦。
    梅锦心知这话万氏之所以对自己这么不吝溢美之辞,除了说给儿子之外,大半应是故意给自己听的。体谅她想撮合自己和裴长青的心思,便笑了笑,道:“娘,这方子里的药,有些我路上已经买了,还短几味,等下我去药铺看看。”
    裴家家道败落,万氏自然也不讲什么防闲,只道:“长青和你一道去。你人生地不熟的。”
    “娘说的是,我陪你去吧。”裴长青也道。
    梅锦应了,回房换了件衣服,两人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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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平县虽不大,但因为临近龙城,加上出城百里就有大大小小的矿厂,所以人丁密集,汉人土人相安无事,街上工商也十分繁荣,南北货物大多可见。
    裴长青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路指指点点的,最后带着梅锦到了家药铺,抓了药材后,发现缺一味川穹,店主说恰好前些天断了货,要过些天才有,让他们到回春堂看看。两人便折返,经过一个卖花生糖糕的小铺时,裴长青忽然停下脚步,摸出钱买了一包,打开定要她尝,道:“这家是老字号,我记得小时候是我爹带我来的,买过一次,我就一直记着这味道。你吃吃看。”
    梅锦本不大爱吃这种甜食,但见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模样,倒不忍心拒绝,于是张嘴就着他递过来的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还不错。除了略黏牙外,甜度正好,花生味也很浓,便称赞了一句。
    裴长青显得很高兴,“我没骗你吧?偏我娘嫌黏牙。你爱吃的话,我以后经常买给你吃。”说着,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去买了一包,回来见她扬眉看着自己,揣进兜里,朝她嘻嘻一笑:“走吧。”
    梅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他继续往前,拐到一条狭巷里,最后停在一家打铁铺前。地上摆了些已经打好的马蹄、鹤嘴镐、锄头等寻常铁器,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身上围着皮罩抡起铁锤正在一下下地打铁,裴长青冲他叫了声“哲牙叔”。
    中年男人转头看到裴长青,急忙放下活迎了上来,脸上带笑道:“裴少爷,好些天没见您了。听说您前两天娶了媳妇,原本也是想去讨杯喜酒喝的。只是我人低贱,怕去了落您脸面,也就不敢登门了。老夫人可还好?”
    “我娘好着。”裴小虎回头看向梅锦,“她就是我新媳妇。”
    “哎,少奶奶!”
    这名叫哲牙的汉子忙弯腰朝梅锦行礼,表情恭敬。
    “不必客气。”梅锦微笑道。
    “不敢,不敢……我这里太过腌臜,少奶奶来了也没个地方可以坐……”哲牙显得有点窘迫,手忙脚乱地要去找干净椅子出来。
    “不坐了,我就是路过想起来,所以过来看下。你忙你的好了。阿茸呢?”裴长青朝里张望。
    “长青叔!”
    闻声而出的阿茸从一扇破烂的木板门后飞快跑了出来,跑向裴长青时,突然看到站在边上的梅锦,略一迟疑,立刻垂眼,怯怯地低下了头。
    这是个和阿鹿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很瘦弱。刚才虽然不过一个短暂照面她就垂下了头,但梅锦已经看到了,这小女孩的眼睛竟然长成罕见的奇异重瞳。
    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说,这种情况属于瞳孔发生粘连,是畸变的一种表现,通常并不影响视力,只是临床上非常罕见而已。没想到在这里却遇到了一个重瞳小姑娘。
    “阿茸!”裴长青笑嘻嘻地朝她招了招手,从兜里摸出后买的那包糖递了过去,“给你的。”
    阿茸怯怯地看了眼梅锦,又低下了头。
    梅锦朝她走过去一步,微笑道:“拿去吧。你长青叔刚才特意买给你的。”
    阿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接过糖包,朝裴长青道谢。
    “阿茸,她是裴家新进门的少奶奶,快给少奶奶磕头。”
    一旁立着的哲牙原也担心女儿的重瞳会招来梅锦厌惧,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投去异样眼神,态度反而这么温柔,十分感激,忙叫女儿磕头。
    阿茸立刻要下跪磕头,被梅锦拦住了。
    梅锦蹲下去,注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往后常到我家里来玩。我都在家的。我可以教你写字。”
    阿茸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期待之色,看了眼自己父亲。
    “多谢少奶奶对我家阿茸好,多谢少奶奶!只是我怕阿茸过去会吓到左邻右舍……”
    哲牙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搓着手道。
    “哲牙叔,锦娘叫阿茸来,就让她来好了。有我在,怕什么!她还会看病呢。以后阿茸要是哪里不舒服,也来找她!”裴长青大咧咧地道。
    “太好了,太好了。只是这怎么过意的去……”
    哲牙只剩弯腰不住地道谢了。
    见自己到来后,这汉子就窘迫得连手脚都没地方放的样子,等裴长青和他再说了两句话后,梅锦摸了摸阿茸的头,两人告辞离去。
    哲牙一直送他们到巷子口,走出去老远,回头见他还站在那里。
    ☆、第十回
    路上,梅锦眼前一直浮着那个名叫阿茸的小女孩的样子。
    在史书中,史家为了彰显人物天命不凡,常会赋予其有异于常人的奇特外貌,重瞳就是其一。譬如仓颉、虞舜,项羽,其中未免不带有夸张附会之嫌。
    但在这里,这个真正长了重瞳的小姑娘显然并没有得到那种待遇。从她突然看到自己时下意识垂头的反应里不难推断,因为罕见的重瞳,她很可能从出生后就遭到排挤。
    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裴长青告诉她,这个名叫哲牙的汉子原本是位于龙城西面的濮子寨的人,世代打造兵器。他天资过人,技艺高超,打出的刀可以吹毛断发。酋长给了他一个女奴,女奴生了这个女儿,哲牙很高兴,给女儿起名阿茸,意思是山草开花的七月,没想到几天后睁眼却是重瞳,族人认为不祥,女奴也深为恐惧,当时就要将女婴溺死。哲牙不舍,苦苦哀求酋长。看在他精于锻造的份上,酋长终于勉强答应下来,但阿茸依然被视为异物,寨中无人愿意靠近她。去年阿茸五岁时,濮子部落的几个寨子接连发生了几起天灾,族人惶惶不安,巫师祝祷后说要将阿茸献祭方能祛灾,哲牙闻讯带着阿茸逃到了马平。他原本想逃到更远的地方,只是当时阿茸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他身边又没有钱,无奈之下,哲牙当街卖自己随身带出的一把刀。几个混混看中,拿了刀却不给钱,哲牙夺回反遭到殴打,恰好当时裴长青路过赶走了地痞,十分喜爱那把刀,当场买了下来,又见他父女二人可怜,再施以援手。阿茸病好后,哲牙便在这地方落脚下来,开了铁匠铺。因为手艺出众,渐渐地,四邻八坊都找他来打铁,生活也开始安定了下来。
    阿茸双目异于常人,哲牙唯恐被人看到惹出是非,很少让她出来。裴长青倒和阿茸很投缘,时常会来看她。在哲牙父女眼中,裴长青便如同再造恩人,对他自是万分感激。
    “濮子人凶悍,又没见识。十年前听信了骠国人的话作乱,妄想打到龙城来。如今是老实了,只依旧蠢不可及。天灾难免,*不防,居然怪到阿茸头上,实在是可笑至极!”提及哲牙父女的经历,裴长青显得还是有点愤愤不平。
    锦娘道:“这个忙你帮得对。无知生出恐惧。所谓重瞳不祥,只是寨民不明缘由的无稽之谈。事实上,我倒听说古来不少圣人也是天生重瞳。”
    裴长青道:“原来这样啊!我见你知道的多,那就去和我娘说说,让阿茸到我们家走动也好。我娘也怕见到阿茸。阿茸整天一个人关在那间小屋里,哪里也不敢去,怪可怜的。”
    梅锦应允了。
    两人走走停停,倒不不觉得累,只是日头渐渐上升,晒得厉害,梅锦额头开始沁出一层细汗。
    “你热吧?刚才出门也忘了戴顶斗笠。我给你擦擦汗!”裴长青抬手过来,要拿自己衣袖给她擦汗。
    梅锦略摆头避开,自己擦了下汗,问道:“回春堂还有多远?”
    裴长青手停在了半空,略一怔,随即收了回来,倒也没在意,只指着前头道:“看到那面挑出来的最大的帘子没?就那里。”
    梅锦顺他所指看过去。
    街道尽头确实高高挑出了一副招牌幌子,幌子随风飘摆,隐约可以见到上面的金色绣字,在一排门脸铺悬挂出的幌子里显得十分扎眼。门口仿佛正聚了一堆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这么多人?”裴长青也留意到了,嘀咕了一声。
    “去看看就知道了。”梅锦道。
    两人加快脚步赶到了回春堂前,裴长青推开人群挤进去,这才看清地上躺了个不省人事的中年男子,身条瘦弱,身上衣物也寒酸,脚上一双鞋沾满泥尘,像刚从外地过来的,只是身边又没有行囊。
    “金郎中,看样子这是中暑了,看他样子怪可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人都送到您这,您就发发善心给看下吧。”一个路人对着站在门口大声驱赶围观路人的金大牙道。
    “谁抬来的给我赶紧抬走!我这里是医馆药铺,不是行善堂!一个个拿穷酸苦楚来说事,今我白看病,明我再搭上药,叫我全家老小去喝西北风?”金大牙打量了眼刚才说话的路人,头一歪,“得,您是善心人。那您给躺地上的这位出诊金药费?只要你拿出钱,我立马就给治。”
    刚才那个路人不再开口。金大牙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扯起嗓子喝道:“都给我走开,该干嘛干嘛去,挡住路还叫不叫人进出了?”
    围观路人议论纷纷,渐渐散开了去。
    “金大牙,这钱我出了!你给我把人抬进去!”
    梅锦来到病人面前,正要叫人帮忙把他抬到阴凉地方,忽然听到裴长青道。
    金大牙一怔,看了眼裴长青,认了出来,哟一声,笑道:“是您呀裴少爷。好叻,既然您开口这么说了,我自然没道理不救。”
    边上路人忙把那个晕厥男子抬了进去,放到一张地席上。
    金大牙挽起袖子,探了探男子鼻息,又搭了下脉,道:“此人体内正气虚弱,暑热秽浊之气乘虚而入,邪热郁蒸,不得外泄,致正气进一步内耗,清窍被蒙,经气厥逆,这才壮热神昏,不省人事。”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啰里啰嗦什么,赶紧救人吧!”裴长青不耐烦地道。
    “看我的。”
    金大牙忙叫徒弟拿来自己的针包,叫人解开那男子上衣后,用针点刺双侧太阳穴,挤出血滴,等了片刻后,见男子没什么动静,又往肚脐热敷,再在身上别的几处穴位扎针放血。忙活了好一阵,见那男子非但没有苏醒,四肢反而开始无意识地抽搐,门口围观的路人渐渐又低声议论起来,额头不禁开始冒汗。
    “金大牙,诊金我是包了,但你到底行不行?我可告诉你,要是治不好,我出门就砸烂你家招牌!”裴长青道。
    金大牙忙道:“不会啊!《医心方》记录脐部热敷法可治疗本症,又云以头部太阳剌血治大暑,《针灸逢源》也云,暑乃天之气,所以中手少阴心经,其脉虚弱,应以人中、中脘、气海、曲池、治之。从前我也治过中暑的,没有这样的啊!”
    梅锦见地上男子脸色苍白,汗出气短,四肢抽搐得更厉害了,道:“我试试吧。”拿过针包来到病人边上,蹲了下去,取针先刺水沟,深刺至齿,继而针芒向上施以泻法,再往百百会、委中、十宣、阳陵,后溪穴泻血,强度适当加大。
    “哎呀,你这女子,你到底懂不懂救治之法?百会穴居颠顶,为百宗之源,医籍将此列入禁穴。你这样鲁莽下针,万一有个好歹,过后可别赖上我!”金大牙见状,忙出声阻止。
    梅锦没理会他,凝神持续用针。渐渐地,男子四肢抽搐停止了下来,留针之时,梅锦叫回春堂伙计取来艾卷,往气海、百会施雀啄法灸疗,过了一会儿,听见他□□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终于苏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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