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锦娘出奇的睡得很稳。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已经大亮,有点晚了。起身时看了眼裴长青昨晚睡的地方,两条凳子还并在那里,他人已经不见了。
    梅锦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把凳子搬回到原位,开门走了出去。
    裴家院子四四方方,种了些花草,家里似乎就只万氏和裴长青母子两个,也没有帮佣的,梅锦出来时,万氏刚好端了个木盆从前头走过来,盆子里是刚洗好的衣服。见她出来了,放下盆,脸上露出笑,道:“好孩子,起来饿了吧?去吃早饭,娘已经做好了!”
    梅锦道:“我帮您晾吧。早上起得晚了,长青起来也没叫我一声。”
    “不用不用了,你在家时哪里要做这些。我做惯了的。”
    万氏和她争夺,梅锦便笑道:“我从前也没那么娇惯。实话对您说,家里的那些活我可能做得不大好,往后您就知道了。但我会学,不能叫您伺候我,您别嫌弃我就好。”
    万氏哎哎地点头,松了手,梅锦晾衣服时,她也过去一道。
    “娘,长青呢?”晾完衣服,梅锦问道。
    “自己在后场空地上练拳呢!每天一大早都这样,多少年了不变。方才我还说他,昨儿刚娶了媳妇,少练两天又有什么打紧……”
    “那就等他回来再吃早饭吧。”
    “别管他了,我们自个儿先去吃,他练完了自己就回来!”万氏道。
    她一大早便起了,裴长青刚出房门,立刻就被她抓住探问昨晚洞房里的究竟。她最关心的,自然是两人圆房与否,裴长青含糊其辞地应付了过去,又告诉万氏,她还不知道自己昨晚上的去向。万氏松了口气。这会儿见梅锦提及儿子,唯恐她想起来问昨夜的事,这才急忙转了话推她去吃早饭。
    锦娘进了前屋。
    早饭很丰盛,看不到昨夜喜宴过后剩下的食物,看起来都是新做的。
    “孩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娘随意做了点,你尝尝,要是不合口,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再给你做。”万氏往她碗里夹了块撒了葱花的饼,口中说道。
    “很好了。我什么都吃的。”梅锦忙道谢。
    “娘,你们说什么呢?”
    裴长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梅锦扭头,见他走了进来,赤着上身,门口太阳照在他身上,汗光淋漓一片。和她四目相对时,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似乎意识到不妥,急忙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再回来,衣服已经穿了回去。
    万氏笑眯眯地招呼儿子吃饭。裴长青坐到了梅锦对面,看了她一眼,低头吃起了东西。中间没说一句话,梅锦也安静地吃着早饭。万氏只不住地梅锦碗里夹东西。裴长青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放下碗筷看了眼梅锦,问万氏:“娘,我舅呢?一早就没看到他了。”
    万百户家并不住马平县。昨夜裴长青终于回来,被他狠狠教训过后推进新房,见这边没事了,一大早天还没亮,自己就上路回了钧台县。
    “你舅舅说军卫里有事,急着要赶回去,先走了。过两天得空他再来看你和新媳妇。你如今终于成家,他也放了心。他叫我跟你说,他和闸房里的闸官有点交情,那边正好有个缺,就替你问了,过两日你就过去做事。他还让我叮嘱你,往后要好好做事,和新媳妇好好过日子,不许再和那些人……”
    万百户的原话,是让裴长青不许再和张清智那些人厮混了。万氏话说一半,忽然想起新媳妇就在跟前,硬生生地打住了,只用眼神盯着儿子以示警告。
    裴长青再次看了眼梅锦,咧嘴一笑:“晓得了。”说完站了起来,“我吃完了。娘,呃……还有锦娘,你们吃饱点。“今天不许跑出去!等下家里会有街坊邻居来,你也给我多陪着锦娘。她刚来,人生地不熟的。”
    “知道了!”裴长青抬脚往外去,“我去给水缸挑水!”
    万氏见儿子到院子里挑起水桶健步出了门,心里颇是欣慰,对锦娘笑道:“我家长青毛毛糙糙,但脾气好,心地也好,往后你就知道了。”
    锦娘没有接话,笑了笑。
    ————
    早饭吃完,收拾了厨房,梅锦便回到新房里。没多久,陆续有妇人们过来了。年长的去帮万氏准备中午的待客饭,辈分小些的,则领着小孩到新房里羞新娘,当地人称“坐喜”。
    这些妇人有些是街坊邻居,还有就是裴长青家的族亲。屋子里人多,小孩跑来跑去十分嘈杂。妇人们对这个来自京城的新媳妇很感兴趣,纷纷和锦娘搭讪。有打听京城见闻的,也有问路上情景,昨晚那个议论梅锦嫁妆的“五娘”也在,是裴长青的堂嫂,姓林,人称“牡丹花”,现在手里抓了把花生一边剥,一边拿眼睛上下看着梅锦。
    梅锦坐在床边,受着目光脸上带笑地一一作答。屋子里女人说话声夹着笑声,热闹的时候,裴长青忽然出现在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下,随即转身要走,妇人们见状,立刻围了上去。
    “瞧瞧长青,多疼新媳妇!咱们娘儿们进来凳子还没坐热,他就跟过来要瞧究竟,怕新媳妇被我们给吞了不成?”一个妇人打趣道…
    屋里哄堂大笑。
    林五娘也凑来道:“长青好福气,讨了个京城来的新媳妇!昨晚没闹洞房,这会儿趁人都在,可不能就这么过去了!”说完起哄要裴长青当着众人面亲一口梅锦。房里剩下的妇人于是也都跟着起哄。
    裴长青夺路要逃,妇人们哪里肯让他走,七手八脚地扯住了他,把他往梅锦边上推,最后强行按他和梅锦并肩坐在了一起。
    裴长青不住地向面前的妇人们讨饶:“姑姑嫂嫂奶奶们,行个好饶了我吧!我娘在外头准备好点心了。再不去就没了!”
    “点心等下吃。你亲新媳妇才是第一要紧!”妇人们咯咯地笑。
    裴长青一张脸涨得通红,转头看向梅锦,踌躇了下,最后微微凑过来些,似乎低声要和她说什么话的时候,房里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知道!三叔不想亲新媳妇!三叔不想亲新媳妇!他想亲的是醉红楼的白仙童!”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说话的是个四五岁大的男童,一手抓着花生,一手抓着瓜子,嘴巴边被喜蛋壳染出了一圈红,嚷完了,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裴长青。
    裴长青一愣,迅速瞥了眼梅锦,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这男童是林五娘的儿子斗哥。林五娘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忙上前揪住了斗哥胳膊责备道:“胡说八道什么!出去玩去!”说完推搡他到了门口。
    斗哥手上的花生瓜子掉了,不肯出去,挣扎着高声辩道:“我没有胡说!明明是你昨晚回来跟爹说的!说三叔和她相好!你还在笑!”
    屋子里有人干咳了声,却没人说话。
    裴长青的脸涨得似乎要滴出血了。
    林五娘面露尴尬之色,干笑了声,随即狠狠拍了把斗哥胳膊,斗哥哇的哭了出来,最后被林五娘拽着强行拖出了新房的门。
    这母子走了,屋里刚才的热闹气氛也消失了。剩下的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要去帮万氏备糕点,剩下的也跟着走了,没一会儿,刚才还挤满了人的新房里就只剩下裴长青和梅锦二人了。
    裴长青终于抬起眼睛看向梅锦,喉结微微动了动。
    “你想说什么?”梅锦道。
    裴长青费力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梅锦微微一笑。
    裴长青低头下去,片刻后,抬头吞吞吐吐道:“锦娘,我要是让你知道了,你会不会生气,怪我?”
    梅锦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有理,谁也没理由能去怪你。”
    裴长青立刻点头:“确实是遇到了人命关天的事,昨晚我没办法才跑开的。”
    梅锦看着他。
    裴长青终于道:“昨天我正去接你,路上忽然得了个消息,说我妹子想不开,去寻短见……”
    “你有妹子?”梅锦略诧异,“你母亲怎的没对我提过。”
    “是……是我认过来的义妹……”裴长青小声道,“就是……白仙童……”
    “嗯。然后呢?”梅锦问道。
    ————
    原来昨日,就在裴长青出发去迎亲没走多远时,裴小虎得了个讯,说白仙童在房里哭了许久,刚才不见了人,怕去寻了短见。
    这个白仙童从前是醉红楼的一个清倌,有姿色,识几个字,小曲儿也能弹唱几首,便被一群狎客推为花魁。去年无意结识裴长青,当众表达爱慕,张清智便花钱买下她说送给自己义弟。
    裴长青平时和张清智等人厮混,难免出入花酒场合。他本性倒并不像张清智那些人风流,加上万氏平日对他严厉管束,倒不敢真做出什么事来。张清智送他白仙童,他心知若被万氏知道了,肯定不依,哪里敢要,起先再三推拒,但张清智死活不肯收回,说他若是拒绝,就是拂了自己这个义兄面子,加上另些人在边上起哄,裴长青最后便认了白仙童为义妹。
    他一开始认白仙童为义妹,也不过是权宜之举,不想白仙童却缠了上来,从此一心牵挂在他身上,时不时给他赠块香帕做双鞋子的,裴长青年少方刚,又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难免抵挡不住,渐渐也就上了心。前几个月,知道万氏和娘舅在替自己问亲事,就开始琢磨怎么开口跟万氏说,好把白仙童带回家。终于有一次,他试探着开口,刚说两句,就被万氏骂了个狗血喷头,且放下话,说他要是敢跟□□牵扯不清,自己立马就吊死在他爹坟头,免得眼睁睁看他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下作事。
    裴长青骨子里是个孝子,见万氏反应这么激烈,被白仙童撩拨出来的那点心思也就打消了,于是跟白仙童说了情况,道自己愿意帮她安排往后,她若是看上谁,他就以兄长身份做主,把她嫁了过安稳日子。白仙童哭哭啼啼,赌咒发愿自己这辈子一定要跟他,他要是不要她,她就剪了头发去当姑子。
    这头纠缠不放,家里头娘舅已经帮他说好了梅家的亲事。弄得裴长青左右为难,十分烦恼。最近这些天,连那帮子兄弟叫他去喝酒都推辞了,唯恐碰到白仙童不好交代。就在昨日,他上路迎亲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白仙童寻短见的消息。
    一个是素未谋面自己根本就不想娶的陌生女人,一个是对自己痴心一片的红颜知己,事情临到了头,孰轻孰重,立见高下。裴长青唯恐白仙童真的想不开,也顾不上那个梅家小姐了,当时便脱下了喜服就去找人。
    听他说到这里,梅锦想起昨夜见到的他头发湿漉漉的样子,若有所悟。
    “她投水了?”
    “是啊!”裴长青此时说起,还是心有余悸,“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着。天又黑,后来想到了城外柳桥头,我赶了过去,果然远远见她站在桥上,我刚喊她一声,她一下就跳了下去,幸而我水性好,跟着跳下去救起了她,送她回到了住处后,我赶了回来。”
    “你救起她,她都说了什么?”梅锦又问。
    裴长青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她是不是哭说自己命苦活着没盼头才寻死?是不是还说自己往后不计名分,心甘情愿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你?”
    裴长青惊讶:“咦,你怎知道?”话出了口,大约自己也觉不妥,讪讪地忙又辩解道,“我知道昨晚实在是对不住你,只是她是我的义妹,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她寻死不管吧?”
    “你去救人,确实没错,不应该怪你。”
    裴长青仿佛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微微喜色:“锦娘,我娘说你通情达理,果然说得没错。早知道你这样,昨晚我就跟你说了。”
    梅锦微笑道:“那么你能告诉我,现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裴长青沉默了片刻,道:“我自然会把她当成义妹。”
    “她要是还纠缠着你不放呢?”
    “不会了。不会了!”裴长青急忙摇头,“昨晚我都跟她说清楚了!”
    梅锦笑了笑,“长青,我下面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先不说她特意在你娶亲的日子要去跳河到底是什么意图,我只问你,你是怎么知道她在那里的?”
    裴长青道:“我找到了住她边上的一个婆子,婆子跟我说的,让我去那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
    “是啊,真是巧!那个婆子说她在那里,你一去,她果然就在那里。这不算巧,更巧的是,你的义妹,早不跳河晚不跳河,偏偏在你到了喊她一声的时候才跳下去,点掐得可真准。”
    裴长青昨晚只顾着把哭得梨花带雨的白仙童送回住处,然后自己赶回来,也没想那么多。此刻被梅锦这么一说,呆了一呆,勉强道:“她……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
    “那就当我多心了。”梅锦淡淡道:“长青,你母亲对你说我通情达理,也对,也不对。我自问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但凡可以商量的,无论是什么事,咱们都好说。只是,只有这种男女之事,我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虽说我昨天才到的你家,对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但这事儿,长青,你做的不地道。”
    裴长青愣住。
    “你心里若真喜欢她,想一辈子照顾她,那么之前你母亲反对时,哪怕你做不到现在娶她,至少,你也可以拒绝和梅家的亲事。只要你自己坚决,你母亲也不能拿刀架你脖子上结一门你不想结的亲;现在你认了和我的亲事,心里却还想着你义妹,白仙童那边一有个风吹草动,你就摇摆不定。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裴长青露出羞愧之色。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如果你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从今天开始,就和白仙童划清界限,给她些钱也无妨,然后断绝往来,往后再不要有半点牵扯不清。”梅锦道。
    裴长青一愣,立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我早叫她另觅合适的人。她没家人,如今就只有我这个义兄可以依靠。等她找到了人,我就以兄长身份助她出嫁。”
    “她要是一直找不到想嫁的人呢?你就这样和她往来一辈子?她要是哪天又想不开去投河,你又不管不顾地跑过去跳下河捞她?”
    裴长青脸庞慢慢地涨红,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抬眼盯了梅锦片刻,突然“腾”的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身快步离去。
    ☆、第九回
    裴长青这一出门,就直到晚间戌时末才回来,脸色泛红,脚步略浮,看起来像是喝了酒。被等的心焦的万氏拽住问话,随意搪塞了两句,最后回到房里,闭上门,看一眼坐在床边正整理衣物的梅锦,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回了”,便像昨晚一样并了两条长凳一头倒下去,翻了个身朝墙面,片刻后,轻微鼾声传来,已经睡了过去。
    这里气候温暖,且又当盛夏,晚上睡觉自然无须盖被,但蚊虫很多。虽然天黑前屋子里熏过,昨晚梅锦也睡在挂了帐子的床上,但今早起来时,她胳膊上依然多了几个红点,最后在帐子角落里发现只吃得已经肚涨的蚊子。
    梅锦把折好的衣物放进柜里,回来看了裴长青一眼,把原本放在床前的那盆挪到蚊香他脚旁的凳子下,自己上床放下帐子,吹了灯也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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