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瓜,你爹爹昨天就出了燕京城,狠心的人不要咱们娘儿俩。”
    意儿咧着嘴微笑,灿烂如新生朝阳。
    ☆、154|年少扬名
    孟焕之随着宁远侯大军前去剿灭流寇,他带走了长兴和前院两个身强力壮的长随,知言安心在家带着孩子。不等她盼来孟焕之的第一封信,燕京城中另一拨流言四起。上到朝廷官员,下到走贩小吏,个个明目张胆议论。孟府专管采办的婆子也不例外,听了好些个闲言碎语偷偷说给聂妈妈听。
    就在聂妈妈正犹豫着是否要说给姑娘,前院暂住的李崇按捺不住性子,命人通禀求见表嫂。
    知言猛一听愕然,李崇最为守礼,自从李大舅带着舅母和表妹回了沧州,他便搬来孟府,素日见了表嫂目不斜视。孟焕之不在家,他更是生怕沾惹上闲言碎语,只在客院苦读书,也很少与府里的丫头们说笑,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知言沉吟了片刻,换了一套素雅的衣裙,带着人到前院待客堂屋。屋内坐在椅上略显着急的人正是李崇,他见了知言,起身行过礼,也不绕弯子,直说来意:“表嫂,我在外头听了件新奇的事,仔细思量后觉得该让表嫂知道。”
    知言更为纳闷和不安,示意李崇坐下,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札递上,命立冬取来,打开粗略读一遍。好生精彩的文章,恣意张扬,文彩出众,愈读她愈有种熟悉感,从头再次细读,字里行间透着犀利尖刻,一语中的,直切要害,除了秦昌和杜六郎再无人能作做此类文章。
    “莫非出自十二弟之手?”知言喃喃自问。
    “正是秦家十二郎在扬州所作的手稿,我从同乡处誊抄而来,听闻已传遍大江南北,市面上很是抢手。”李崇的语气中满是艳羡,谁不希望年少扬名,他私底下很是渴望与秦家十二郎再次相会。
    知言却听出其中蹊跷,“扬州?十二弟去了扬州做什么?”
    李崇努力回想收集来的讯息,声调不掩兴奋:“秦家十二郎求见扬州大儒司马老先生,两人当众辨文论道,各自做出文章。司马老先生以秋赋为题,六字骈文一字呵成,才气纵横,华丽不失厚重;十二郎却更胜一筹,专挑时政,见解老辣深刻。经在场数位大儒点评,以五五之数并肩。”
    在司马家的地盘,不输便是赢,秦昌年少扬名天下,可是得意了一回,北方各地文人也觉扬眉吐气,更是哄抬出绝世天才之名。
    知言暗中叹一口气,若秦昌即时在眼前,非要被她揪来狠揍一通。不知叮咛过他许多回,终是全当了耳旁风。年少轻妄,跑到扬州砸司马家的场子,他可真是有能耐!
    司马清气量狭小不容人,道貌岸然,数万名南派文人以他为尊。若是那么好惹,早在前些年被秦敏一早收拾,还用等到现在?!
    她心中不痛快是另一回事,面上依要带笑感谢李崇,“多谢表弟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李崇笑得腼腆,推却道:“表哥临走时特意交待过我,只要事关表嫂娘家的大小事都不能忽视,我也是一得了消息就往回赶。”
    话头提起,勾起知言相思之情,她心中一酸想念远在异地的孟焕之,不知他现在做着什么,面显惆怅和失落。
    旁边立冬轻咳唤醒知言,将心思转回正事,她还想约见秦昭,思来想去,依是麻烦了李崇去秦府跑一趟。
    孟焕之只有两个表弟,若李崇有能耐得以出人头地,也是给他添个帮手。秦昭有秦昭的独到之处,待人接物细致周全,也让李崇去长点见识。
    *******
    几日后,秦昭拔冗踏着风雪如约前来,黛色绣兰花百团锦袍,黑油漆亮的乌发束着玉冠,颀长挺拔,银面沐笑,万般情绪全掩在深眸中。他解了大氅,暖热身子后,抱着外甥不撒手,眉眼漾着笑意。
    意儿也不认生,啃咬着手指对着舅舅咯咯笑,一旁奶娘丫头连连称奇,道是小少爷头一回出声笑。
    秦昭拨着外甥的手指头,稚嫩的小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根手指,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宠溺:“意儿最和舅舅亲,头一回笑出声便让舅舅听到。等你爹爹回来知道,眼馋死他。”
    小小婴孩不知所云,又被秦昭的神情逗笑,吧唧着嘴巴,小手四处挥舞。
    知言任由他俩很是幼稚得玩了许久,见意儿困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才让奶娘抱走。
    “四哥,十二弟何时回京城。”知言边递了干净帕子给秦昭拭手,出声询问道。
    秦昭想及叔父和弟弟的壮举,也很是无语,全都在添乱。只要司马家一天不倒,司马清不会放过令他颜面扫地的秦家叔侄,原本就是死对头,新仇再添旧恨焉能心中不恨。
    对着最亲近的妹妹,他不掩烦燥,扶着眉心长吁气,轻骂秦昌:“浑小子,等他回来看我不好生收拾一顿,真是皮松了,自以为聪明干的蠢事。”
    知言宽解道:“四哥算了罢,篓子都捅出来了,你再罚他也无可挽救。趁着十二弟年纪还小,先让栽一回跟头长个记性。”
    秦昭微笑,九妹什么心性他还不清楚?!方才的话一半为了他,另一半也是担心十二弟受罚。说来怪,明明她年纪小,偏生从小护着众姐妹兄弟,从来没给他添过麻烦。她现在日子过得舒坦,好多事不能说出口扰了她的清静。
    知言向窗外望去,雪依是不停,留了秦昭用饭,命厨房做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兄妹俩边吃说着闲话,猛然间她想起一回事,故问道:“上回四姐夫出丑的事,定逃不过六哥手脚,只是动静闹得太大,伤了苏家的脸面,有失稳妥。”
    烦心的事一件接一件,秦昭直抚额,嘴中应道:“是六弟下的套,那个没命的色鬼见着一个稍长得周正的女人脚都挪不动,也该他倒霉。”
    他心中暗骂,秦晖下了套,却被有心人暗中利用捅出去,事情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祖父留下来的人都不可靠,见风使舵出卖他们兄弟,着实令人可恨。最近忙着清理门户,倒是处置了几个心思不纯的门客,难保剩余的人中另有人存心不良。说来说去,仍是他不够强大。
    “哦”,知言心中仍困惑不解,苏元成外出至今未回燕京城,去了何处也是音信全无,眼看着知画即将临盆,夫君不在身边,该如何是好?
    见秦昭怀着心事颇为忧愁,知言不敢再给他添忧,拣了许多有趣的事来说。等用过饭,意儿也睡醒,被抱到舅舅跟前,逗玩了约一烛香功夫,秦昭眼中带着笑离去。
    秦昭临去时唤来府里几个管事,语气和善恩威并用,命他们用心当差,他日定有重赏。又到前院李崇处小坐片刻,问了功课,直言李崇若有不懂可直接上秦府请教。
    李崇颇有点受宠若惊,捧了秦昌的书札奉若神明,提了小要求:“是否能有幸面见十二郎,亲自向他讨教学问,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几年前在沧州,他就觉得秦家十二郎惊才艳绝,只首辅家孙儿难得亲近,如今说什么也要厚着脸皮凑近了切磋诗文。
    眼前青年恳切的眼神让秦昭不忍拒绝,微笑点头的同时,心中有个主意顿然而生。少年得志的嫡亲弟弟已名动天下,恐在回程途中弃舟走陆路,一路大肆张扬回京,既然他好名声和拥趸者,秦昭依弟弟所好寻来人追捧他。以前全面打压生怕弟弟生出骄纵之气,依现在看收效甚微,不如换个方式。
    秦昭笑容愈发亲和,邀请李崇以后可随时到秦府会见秦昌。
    那厢李崇喜不自禁,连日禀烛夜读只为见到秦家十二郎时不至于太显平庸,熬着眼圈都发青。
    知言听说后,打发聂妈妈前去劝阻,又命李崇身边的小厮盯着最晚子时熄灯服侍他睡下。如此几日后,李崇才恢复往日精神气,眼睛发亮只待秦昌回京。
    ******
    且说秦桦叔侄声势浩大回京,在城门处被不计其数的学子争相围堵,众人的热情远超他俩心中预计。等好不容易脱身出来,两人面面相觑,衣服也被撒破,身上的佩饰全都消失不见,发冠更是无处觅踪影。
    回了府更是不清静,两条街以外都能听到人声鼎沸,大声呼喊着求见秦家十二郎一面。
    探路的小厮苦着脸回来禀告:“回六老爷、十二爷的话,前后门都被人堵着,别说进去,从府里出来都困难。”
    得了,狡狐三窟,这家不行换别家。秦桦带着秦昌挨次到大房、三房和六房在京的府宅前走了一遭,全是如此。直到月上梢头众人陆续散去,他们叔侄才窥得时机从后门进了秦御史府,即大老爷的宅院。
    正厅内,灯火通明,秦松和秦枫闭目养神,秦旭、秦昭兄弟两人说着闲话,秦晖半眯着眼都快睡着,只为等风流倜傥的秦桦及年少有为的秦昌回家。
    秦昌得意满满回京,本想在父兄面前炫耀一番,才进门就被大伯和父亲温和的笑容惊吓到,再看三位兄长高深莫测的神情。他顿时蔫了,心下盘算着该要如何受罚。
    秦桦却是洒脱惯了,向两位兄长行过礼,随意坐在椅上笑谈一路上见闻。
    秦昌心中直翻白眼,好个没眼色的六叔,没瞧见大伯的脸都黑了,还有父亲也笑得越温柔。他都没敢仔细看嫡亲兄长的表情,不消说,黑心的主还在后头。此时不装得乖点更待何时,秦昌垂手立在厅中做恭顺状。
    一时等秦桦收了谈兴,见厅中只他一人声音也觉察出不动,对着两位兄长讪讪陪笑。
    屋中一片静寂,大家眼怀深意盯着出游归来的叔侄二人,直盯得秦昌心中发毛,才听到大伯笑语:“很好!”
    秦昌腿软差点站不稳,当然他连日坐车赶路身子也是劳乏了,静等着早点处罚好回去休息,不料安安稳稳用过饭,得以平安回家。
    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秦昌心中狐疑,却不敢在父兄面前玩弄聪明相问。心怀忐忑过了三五日,也不见有家法处置,却是门庭若市前来讨教的人络绎不绝。沾沾自喜几日后,秦昌终不耐烦,求父兄闭门谢客,得到回绝,他才回过神。
    早知道没这么容易混过去,天天对着一屋子访客,可叫他怎么过活。秦昌在心中悲催地自问。
    ☆、155|第 155 章
    前回说到秦昌甫一回京就被慕名而来的追捧者堵在府中,从他早起眼睛一睁开再到夜色深沉即将宵禁,耳边才得清静。
    想闭门谢客,父兄不许;想逃之夭夭,兄长派来的两位长随贴身紧跟,脱身不得。
    无论他做出狂狷拽魅还是温文而雅,更甚者装疯卖傻,都会被来访者啧啧称奇,进而大加追棒。如海般奉承话使得秦昌内心深处狂燥不已,就差挥剑驱散客房中的众访客。
    天赋聪慧使得他自幼比别人更敏锐,能透过繁琐的外表一眼窥得真章。先从家中说起,祖父这棵参天大树庇护下的秦家已分化为若干个小树,表面上各房各自努力挣前程,实则根系紧连荣辱与共。
    庶出三房根基稍弱,或寻了得力的姻亲相互扶持,或凭着真本事扎根立足,亦或是回乡守住基业。他们只图安稳护住己身,整个家族荣起的重担落在留京的嫡出三房身上。六房无欲无争,大房只图清贵之名,剩下的重任全留给三房,不言而喻两个哥哥何等艰难。
    书房内秦昭听完弟弟的话,唇角挑勾,冷笑反问:“所以,你撺掇六叔去了扬州,以他的名义下帖求见司马清,当众挤兑司马老儿与你比试。故作聪明,愚不可及。”
    “有何不可?!”秦昌个头已快追上兄长,站在他面前气势并不退让。
    “四哥,你在燕京是不知道南边怎么个情形,那些人毁了圣人庙祉,焚烧论语,凡是跟孔孟沾边的字眼都被禁毁。学堂里夫子教的是《清云录》,从年少启蒙的稚子个个开口闭口不再是子曰有云,而是清曰。”
    俊美的少年郎双眸耀如星辰,压在心底数日的猜测与疑惑脱口而出:“司马清欲做孔圣第二,世代封公,听闻江南各大士族出头搜集万民书,请朝廷顺应民意册封司马氏。以下逆上成功,一旦有了开头其后不绝尔。”
    秦昭面色平静无波,心中暗自为弟弟叫好,饶是如此,他不能让年幼的弟弟处在风头浪尖,朝中有一个杜谦已足矣。话在心头过三遍,出声夺人。
    “你当朝中那些人瞧不明白司马清花招百出背后真正的意图?你当妹夫成天在御前行走卑躬屈膝是他心甘情愿?”
    不等弟弟细思量,秦昭目光咄人,再放狠话:“外间的事,还轮不到让你插手的地步。我与父亲商议过了,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闭门读书,等着四年后秋闱下场应试;要么,成天应付那些凡夫俗子,曰复一曰,年复一年,等你江郎才尽灵气磨灭。”
    秦昌心中一万个不情愿,不禁高扬声调质问兄长:“为何明年不能下场,我必一举高中,待到后年春闱时……”
    “做开国最年轻的状元郎。”秦昭接过话头,淡然微笑,轻拍弟弟的单薄肩头,不无自嘲道:“入了翰林院,你准备仿效杜六郎讥讽满朝,或是学效妹夫只认天子一人,恐怕最有可能要和四哥一样受冷遇,半生不得出头。”
    长盛帝不容朝中兴起秦敏第二,意味着能全盘接手秦家经营数年的根基与势力。秦昭不怕被发落到穷乡僻野当小吏,熬个几年总有升迁的机会。他就怕被天子困在京中,只能做个闲散文官半生磋砣。
    长盛帝在位一曰尚好说,凭他和秦敏之间五十载师生、君臣情谊,虽有猜忌防范,不至于冲着秦家后代下手。下一任帝王可就难说了!
    换而言之,秦敏在世一日,虽远在西北,因他在朝中积威甚深,能镇住一干心思活动的人。秦昭兄弟出面,大多数人尚能甘为驱使。秦家虽无近患,却有远忧。
    秦昌虽年少也能参透其中玄机,半是惊愕半是不甘,忿然坐回椅上,尚稚嫩的眉目轻拧,周遭气场冷凝。
    秦昭不急于让弟弟倾刻间顿悟,幼弟比他更聪慧,天赋奇禀,见知透灼,将来的路不会比他平坦。趁还有能力和空当,让弟弟暂缓一步踏入漩涡。
    “你回来后尚无机会见过母亲,其他几位出嫁的姐妹也时常挂念着你,抽空去她们府上走一遭。”秦昭温和的声调响起,不谈正事时,他仍旧是宽厚亲和的兄长。
    一语说醒梦中人,秦昌猛然想起一回事,蓦地起身飞奔回房,取了一物,又高声使着小厮去牵马,好似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秦昭瞧得纳罕,大步上前拦挡住弟弟,“快要用晚饭
    ,这个时辰急着出门所为何事?”
    秦昌捧着手里的锦盒,身形灵巧绕过兄长,踩踏马鞍翻身上马,回首嬉笑:“姐姐生了孩子,我给未见面的小外甥淘了一件宝贝,现在就送过去,不必等我用饭。四哥回头告诉母亲一声,赶明儿我陪她说一整天的话。”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大门,珠红衣裳隐入暮色之中。
    秦昭伫立在院中解颐微笑,当真年少心性,前一刻忧国忧民立志做大丈夫,转眼间便恢复少年本色,捧着好东西急于去献宝。
    短暂放松后,秦昭迎来父亲和六弟,见两人联袂而来,他心中疑云顿生。
    父子三人落座上过茶,屋里没了闲人,秦晖似笑非笑,声调慵懒:“四哥,你猜那王八跑到那里躲清闲去了?“
    他嘴里说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家四姑爷苏元成,秦昭一听便明了,面带浅笑静待下文。
    “沧州”,秦晖笑容诡异,信手拨弄茶盅盖,修长手指骨节分明,灯底下翠绿的玉扳指发出莹莹光泽。
    九妹夫祖籍便在沧州,且还有两门姻亲。秦昭微垂眼帘,凭他是谁也不怕。苏家早徒有虚名,若不是当年形势急险,不至于和他家结亲搭进去一个妹妹。
    让秦昭公心而论,在场的父亲和弟弟谁都沒资格指摘苏元成的风流习性,只事关至亲妹妹,只能当贼喊抓贼。
    “四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急盼着妹夫回来。”秦昭语气平淡。
    秦枫按捺住怒气,女子出嫁从夫,女儿总得有个完整的家。苏家,他不准备放过,看没了百年世家做依仗,苏家的小兔崽子还能像现在这般猖狂目中无人。
    “呵呵,我正有此意!”
    父亲发话,兄弟二人心照不宣,秦昭仍要叮咛一句:“寻个可靠的人去办,别像上回的事出了纰漏,咱们先忍他一时。”
    秦晖漫不经心应下,“要我说,这事得四姐自个拿主意,咱们总不能盯着一辈子。起先在家时,她最是说一不二,反倒出了阁被个男人拿住,行事瞻前顾后,太不爽快。”
    情字一事,困住的何止知画一人,千千万万痴男怨女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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