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这场春雨下得透,磁器口古镇如洗。一江流水的灵气,一条石板路的变迁,使得嘉陵江边这千年古镇名声鹊起。
    临江的黄葛老树在江风里摇曳,窥视着跟前的“朱家饭馆”。此时里,宁孝原和赵雯正在这饭馆里吃午饭,宁孝原做东。
    两人吃得高兴,扯东道西。
    磁器口有毛血旺、千张皮、椒盐花生三绝名特吃食,宁孝原都点了,还点了烧酒。穿军装的他吃得冒汗,解开了风纪扣:“到磁器口不吃毛血旺,等于没到磁器口。这毛血旺是民国初年王张氏所创,做法讲究,在一口大锅里倒扣一个大瓦钵,把筒子骨放进锅里,滴丁点儿‘聚森茂酱油坊’的老白醋,之后,掺一木桶嘉陵江水,拍几块老姜,加些白豌豆,把汤熬成乳白色,把猪心猪舌猪肺猪大肠等杂碎下锅,再加进做好的糍粑、海椒、花椒和五味调料,盖上锅盖煨煮,要用文火。”“这么复杂?”赵雯笑。扎双长辫的她穿米白色衬衣,深蓝色背带裤。“是复杂。”宁孝原喝烧酒,觑眼看洋溢青春气息的她。“看我做啥,往下说。”赵雯也喝酒。他抹嘴巴笑:“这时候‘主角’才出场,才把俗称毛血旺的新鲜猪血用酒和醋去生血味道,用煮沸的骨头汤把毛血旺激熟。这毛血旺呢,怪,越煨越入味,嫩而爽口、油而不腻。白豌豆软和、化渣。尤其是汤,啧啧,香辣热嘴,一碗毛血旺下肚,通体大汗。”赵雯吃毛血旺:“嗯,是好吃。”
    是赵雯找宁孝原的,她从万县回来听报社的人说宁孝原来找过她后,就去了宁公馆。宁孝原的父母好高兴,要请她吃饭,她说不了。宁孝原的父亲宁道兴就把宁孝原的电话告诉了她。她打通电话后,接电话的人说,这里是“抗倭庐”。“抗倭庐”,那可是冯玉祥副委员长的住所,她采访过冯将军的,却没有去过,犹豫说,请帮我找一下宁孝原。对方问她姓名。她说了姓名,说是晚报的记者,问对方贵姓。对方说,免贵姓齐,叫齐贵,说您等哈儿,我去喊。很快,宁孝原就来接电话。她说兑现诺言请他吃沙利文西餐,他说想吃毛血旺,说他做东,两人约好,来这离“抗倭庐”不远的磁器口“朱家饭馆”吃午饭。宁孝原高兴也忐忑,赵雯主动找他不知是福是祸,不会对他兴师问罪吧?见面后赵雯主动跟他握手,说要进一步采访他。他说都说完了。她说,说你返回前线后打小日本的事情。他笑而不答,屁股上那伤不好说。她问他咋到“抗倭庐”了?他说,还不是怪你,你那篇我和姑妈万灵镇献金的文章冯将军看到了,就命令我来当他手下当差。她拍手笑,好呀,好事情!夸赞冯将军。他问她收到他写给他的那封信没有,她说没收到。看来,那信是真的被邮局弄丟了。他心里的石头下落:
    “见到个大人物。”
    “哪个?”
    “呃,你对共党咋看?”他的话拐了弯。
    “他们不怕死。”她说。
    “对的,亡命。”他说,吃椒盐花生,大口喝酒。
    “你是国民党?”她吃千张皮。
    “我无党无派。”他也吃千张皮。
    “不对啊,你是国军的大军官,竟然不入国民党?”
    “国军是军队,国民党是党派,人家孙立人将军也没有加入国民党。”
    “真的?”
    “真的。他今后入不入我不晓得,反正他现在没有入国民党。”
    “他可厉害!”
    “当然厉害。37年淞沪会战,敌我双方投入了上百万的兵力。他率领的警总四团跟日本鬼子血战了半个多月,7次打退了强渡苏州河的日军,不幸被迫击炮击中,身上有13处负伤;上前年,他率领我远征军800人连夜驰援,击退了7倍于己的日军,救出了7000多名英军、500多名传教士和记者。英军喊了‘中国万岁’。那一仗,英国和美国都给他授了勋章,委员长也给他授了‘云麾勋章’。”
    “了不起!”
    “很了不起!”
    “啊,孙将军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你是重庆大学毕业的,都是大学生;孙将军负伤13处,你给我说,你身上也有13道伤疤,好巧!”
    “都是大学生不假,伤疤呢,我比他多一道。”
    “多一道?未必是我记错了,你也厉害!”
    “我不能跟孙将军比,不过呢,我们都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效忠的。”
    “你高调。”
    “是高调。”他涎笑,“我跟你说过,我浪荡公子哥儿一个,当然,从军后改了。我呢,是不想有啥子组织来约束。”
    “你真改了?”
    “真改了。”
    “那你还往人家身上压。”
    他心里咯噔一下,她兴师问罪了:“这,那不一样,我是喜欢你,真心爱你。对不起,冒犯你了。”喝干杯中酒,“我自罚一杯赔罪!”
    “哼!”她不看他,抿口酒,吃椒盐花生,“宁伯父是哪个党的?”
    “他也无党无派。哦,赵伯父是国民党吧?”
    “我爸爸是民盟的。”
    “晓得,国民参政会的无党派参政员张澜、黄炎培等人在重庆发起的,去年定名为‘中国民主同盟’。”
    “你还挺关心政治。”
    “略知一二。赵雯,你是哪个党的?”
    “跟你一样。”赵雯想起什么,“哦,你晓得那晚上隔壁屋子那血案的结果不?”
    “不晓得。”
    “我去警察局问过几次,他们说,登记住宿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用的都是假名字,至今查无结果。”
    “警察不中用。”
    “就是。呃,你回来的这些天都在忙啥?”
    “冯将军叫我跟他去动员献金,叫我上台现身说法,鼓动大家为抗日捐资。”
    “你讲了?”
    “讲了,献金的人不少,有的大户献金上千万元。”
    “恁么多啊,好!你在后方也在抗日。”
    “冯将军就这么说,可还是不如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干痛快。”
    她热眼盯他:“英雄就是英雄。呃,你就做动员献金的事情?”
    他说:“事情还多,还要帮冯将军抹墨,他写字绘画后,帮他收拾,送去裱糊,寻找买家卖了字画献金。来访的官员、文人也多,帮他接待。要不时跟他摆摆龙门阵,讲些战场上的事情,听他分析战争的形势。”
    “可以嘛。”
    他喝酒:“婆婆妈妈的事情,还是打仗痛快。”酒色满面。
    她也喝酒:“二冯都喜欢你呢。”
    “啥二冯?”
    “冯玉祥、冯治安两位将军都喜欢你。”
    “呵呵,我亡命。”
    “亡命是其一,你是为数不多的正牌大学生军官,是文化军人。”
    “那倒是。不过,我不是黄埔的,不然的话,我的官也许会更大。”
    “官迷心窍。说你刚才说的,你见到哪个大人物了?”
    他灌口酒:“我见到共党的***了……”
    前天下午,“抗倭庐”的堂屋里来了贵客***。勤务兵齐贵对宁孝原说,周先生是这里的常客。身为冯将军副官的宁孝原为周先生上茶,他在报上见过周先生的照片,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四十出头浓眉大眼的周先生穿浅灰色中山装,谦和随意,谈笑风生:
    “诗歌如刀枪,字画能抗日。焕章兄的诗歌字画就是抗日的刀枪。”
    冯将军笑:“恩来过奖了,我学历不高,丘八一个,胡写乱画而已。”
    ***喝口茶:“丘八诗为先生所倡,兴会所至,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郭沫若先生就说,焕章先生以名将而能善诗画,诗名妇孺皆知,而画却不轻易动笔。然其画之超脱,实有飘飘欲仙之意。”
    冯将军呵呵笑,叫宁孝原把他刚画的一幅画拿来。宁孝原去取了来,画的是茄子,书有小诗:“茄子紫,紫茄子,吃的有了力,可以把日寇打死。”
    ***看了哈哈笑:“焕章先生这‘茄子图’画活了,画茄子也不忘打日寇……”
    晚餐就在堂屋吃,厨师老张端来酒菜。冯将军叫宁孝原一起吃,他发现周先生的酒量好大,吃饭间,冯将军突然问:
    “恩来老弟,传言说我身边有共产党员?”
    ***一怔,喝口酒:“是的。有赵力均、周茂藩两位,如不方便,可以调走。”
    冯将军吃菜:“不必,他俩都不错,也好为我们做个桥梁。”
    ***笑:“我听焕章兄的。”
    宁孝原晓得,共党的党员明的暗的都有,袁哲弘给他说过,暗的共党多。
    ***对冯将军说:“我党谢谢您出面营救胡志明先生。”
    冯将军说:“我一个人不行,我还找了李宗仁副委员长,我们一起去找的蒋委员长。我说的理由有三,其一,胡是否共产党姑且不论,即使是,也是越南共产党,我们有必要有权逮捕外国共产党吗,苏联顾问团成员不也是共产党吗,怎么就不逮捕他们?其二,越南是支持我们抗战的,胡志明应该是朋友,怎么成了罪人?其三,假使把赞同我们抗战的国外友人称罪人,那我们的抗战不就是假的了吗,不就失去国际间一切同情和支持了吗?如果要真抗战,就应尽快释放胡志明!李宗仁也对蒋说,释放胡志明的道理冯先生已经讲了。我问你,为什么要在广西抓胡志明,这不是嫁祸于广西吗?这是下面的意思还是你的命令?蒋委员长就说马上叫人调查。后来就放人了。”
    ***拍手笑,向冯将军敬酒……
    宁孝原、赵雯吃饱喝足,出了“朱家饭馆”,二人都酒色满面,沿了古镇的青石板路走。宁孝原好惬意,有他心爱的女人陪他漫步:
    “这古镇有‘小重庆’之称,有嘉陵江、清水溪、凤凰溪流过。站在歌乐山上看,活像条隐龙,早先这里就叫龙隐镇。”
    “咋又叫磁器口了?”赵雯问。
    他说:“是因为瓷器,那个江氏家族来开办了碗厂,专门生产瓷碗瓷盘瓷杯,是这古镇瓷器业的开山鼻祖……”想到什么,“啊,赵雯,我刚才喝多了,跟你讲的***和冯将军的事情莫要乱讲哦,千万莫要上报!”
    她乜他:“我是细娃儿呀,不懂事呀。”
    “嘿嘿,提醒一下。”
    “说我,冯将军跟周先生说话,你咋偷听?”
    “不是偷听,我就坐在餐桌上,未必还把耳朵塞起来。”
    “说明冯将军信任你。”
    “倒是,我擅自做主援助友军,他就说没得错。”
    赵雯就挽了他的手走:“春天安逸,不冷不热,头一次来这古镇,硬还不错,谢谢你请我吃饭,我下次补起。”
    他高兴:“嗯,好香!”
    赵雯抽动鼻子:“啥子香?”
    “你香!”
    “我又没抹香水。嘻嘻,袁哲弘也这么说。”
    他不高兴了,各自走。
    游人好多。
    赵雯挤开游人撵上来,挽上他的手:“没得香味,只有醋味。”
    他笑:“赵雯,你真的香。”
    她乜他:“居心不良。”
    他搂她柔肩:“赵雯……”
    有表演的队伍过来,是古镇流传几百年的“车幺妹”表演。人们都闪开道。赵雯拉他到人群前面观看。扮演车幺妹的是个漂亮妹崽,她细白的两手拎着彩船边舞边唱:“雨过天晴艳阳天,妹娃子来坐船,喽嗬喂。金那银儿锁,阳雀叫来锁着鹦哥,啊呵吆喂着,幺妹要过河,吆嗬喂!”前面拉船的年轻崽儿做拉纤状,唱道:“等了七百三十天,幺妹你才来坐船,喽嗬喂。金那银儿锁,阳雀叫来锁着鹦哥,啊呵吆喂着,哥把幺妹拉过河,吆嗬喂!”后面的白胡子老艄公抚须眨眼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艄翁我划龙船,喽嗬喂。金那银儿锁,阳雀叫来锁着鹦哥,啊呵吆喂着,把妹娃子拉过河,吆嗬喂!”车幺妹、年轻崽儿、白胡子老艄公和船边的几个年轻妹崽齐都唱。
    众人鼓掌叫好。
    他俩也鼓掌叫好。
    他遗憾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出来。
    赵雯说,这古镇有特色。他点头,古镇不仅吃有特色,房屋也具特色,是“台、吊、挑、梭、靠、错”六为一体的建筑。“台”是顺坡筑台建房;“吊”是干栏式山地吊脚楼;“挑”是房檐挑出去遮阳避雨;“梭”是屋顶顺坡延伸;“靠”是房屋依山修建;“错”是房屋按地形错叠修建,采光通风好。他边走边对赵雯讲说,赵雯啧啧赞叹,说口渴了。
    他领她坐茶馆喝茶。
    茶馆里有人说“莲花落”,是个慈眉的老先生,他手拿两块系有多色彩布的黄竹板,一挥动,五彩缤纷,响起竹板声,唱腔洪亮:“老汉今年七十九,手持连宵四处走,畅说古今天下事,也说本镇磁器口。老街一条石板路,千年古镇情悠悠,白崖作证兴闹市,建文龙隐水码头。江氏父子开磁厂,张家父子造酱油。孙家一门三举子,钟家院子好风头。黄段二人做翰林,老汉潇洒天下游。坐地龙隐观世事,敌机轰炸人心揪。“精神堡垒”立天地,川军出征驱日寇。中华儿女齐奋起,国共合作大业就……”老先生说完,茶客们鼓掌喝彩。
    喝完茶,两人继续逛古镇。
    赵雯盯宁孝原:“刚才吃饭时,你说去苏北打小日本,当师参谋长了,骗人的吧?”
    他说:“没骗你,真的。”
    她撇嘴:“师参谋长咋还是个中校,应该是上校或者少将的。”
    “咳--”他长长一叹,如实说了被降职降衔的来龙去脉,说他还犹豫过穿不穿这身中校军服来见她。
    她说:“想开些吧。”担心问,“你又负伤了,伤哪里了,重不?”
    他尴尬说:“你莫笑哦……”如实说伤到屁股了,说因此比孙将军多了道伤疤,说住院好难受,申明,“我可不是逃兵!”
    她捂嘴笑,眼睛湿了:“他们不该这么处罚你,太重了,委屈死你了。”扑闪两眼,“孝原,你这人这点好,说的老实话。放心,我相信你不是逃兵,你从来就不虚小日本,你是顶天立地的抗日英雄!”
    他心中的不快减去多半:“想想呢,那些牺牲的弟兄才是英雄。赵雯,谢谢你这么看我!”
    她擂他:“说啥子谢哦。”用手指楷眼睛。
    两人走着,已是石板街的尽头。她看手表说,船要开了,我下船时买了回城的船票。挽了他回身往码头走。他真想跟她多呆一阵,也担心冯将军会有事找他,他是私自出来的,你咋不坐马车,马车快当。她说,坐船安逸,可以欣赏两岸风光……
    太阳西斜,流水潺潺。
    磁器口水码头的轮船要开了。她挥手跟他告别,登船跳板。他一把拉过她来:“嫁给我。”她笑:“你官高人不大,着啥子急嘛。”他说:“我妈老汉着急。”她抚开他的手:“船要开了。”他说:“赵雯,我跟你讲过石牌保卫战的,可还有没讲的,战前,我给我父母写了绝命遗书,也给你写了绝命遗书。”他没有说给倪红也写了绝命遗书。“给我写了绝命遗书?”赵雯感动。“是,你该明白我的心了!”他说。她眼热:“我相信你说的……”轮船汽笛鸣响。她登上跳板:“拜!”他朝她挥手:“你说了的哦,请我吃沙利文!”她回首:“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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