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孝原去《陪都晚报》社找赵雯,报社的人认出穿军服的他来。哇,您不就是赵雯写的那个宁大军官吗,报上登了您的照片的,抗日大英雄啊!他呵呵笑,说不上大英雄,为抗战尽力而已。啊,赵雯她……赵雯是名记者,找她写稿的人好多,她去万县了,过些天回来……
    男女记者们争相与他照相。
    他是今天下午回重庆的。顺路先去的“涂哑巴冷酒馆”,送给涂哑巴一包苏北特产“淮猪”,问涂姐在不。涂哑巴比画道谢,说姐姐好久都没有回来了,又找不到她。他很担心涂姐。又去了曹大爷那杂货店,送给曹大爷一包苏北的海产品,曹大爷谢谢他栽培他儿子钢蛋当了官,谢谢他专门让儿子回来看望他。
    他回到宁公馆后,母亲高兴得落泪,庆幸儿子平安回来。下厨与何妈一起炖了仔鸡汤,做了他喜欢吃的回锅肉、炒腰花、莲花白、魔芋片、绿豆芽,蒸了甑子饭,开了茅台酒。他最喜欢吃母亲做的饭菜,饱餐一顿。父亲不在家,忙“大河银行”的事去了。吃完饭,母亲拿了几张《陪都晚报》的报纸来,说这上面有赵女子写的文章,连登了五天。说家里订得有这报纸,是他爸爸专门挑出来给他留着的。说不想赵女子写得恁么好,不想我儿这么勇敢,看得她流眼泪。他拿起报纸翻阅:“砸了烟枪操步枪,英雄宁孝原怒杀日寇”;“无川不成军,英雄朝天门迈征程”;“子弹跟他亲热,夺得去鲜血夺不了英雄志。”;“沙场单刀赴会,英雄怒斥叛徒”;“万灵古镇,英雄姑侄豪气献金”。看标题就吸引人,她文笔好,写得确实感人。
    他这次回来,没有向赵雯炫耀的资本了。
    他去黎江大哥防区后没多久,子弹再次跟他亲热,舔了他的屁股,伤了骨盆,在军医院那石膏床上躺了几个月,人都快散架了。他担心身后中枪偏就身后中枪了,会被人嘲笑是逃兵的。连倪红也不能让她看他屁股上的伤疤了。
    想到倪红,他想,去找她吧。他原本是要先找到赵雯,之后,再视情况去找倪红的。
    离开报社后,他往倪红那吊脚屋走,路过大十字中心的“精神堡垒”那旗杆了,仰脸看,旗杆顶上那旗帜在春日的暮风里飘摆,像是在摇头埋怨,埋怨他发过誓又违背誓言。他怅然一叹,四处看,也许会遇见卖烟的倪红。他周围的人不少,有来去匆匆的路人,有参观“精神堡垒”的民众和军人,其中不乏伤兵。没有看见倪红。他抬步走,上慢斜坡的邹容路,下“中山公园”老长的梯坎,到底后,再上坡,登蜿蜒陡峭的泥巴小路和石梯。
    他看见熟悉的竹篾吊脚屋时,天色已暗。
    咳,跟赵雯的事情还没有定数,啷个跟倪红说呢?就实说,对倪红是啥话都可以说的。她也是,在这件事上死个舅子犟。到吊脚屋门前了,屋门关着,上了锁。她定是还在街上卖烟,掏钥匙开门,才发现门锁已经换了,不是那把老式铜锁了,是把黑色的结实的挂锁。伸手推门,推而不动,屋门和门框也换了。以前那门是一推就吱呀响的。借助夜色看,竹篾墙壁涂抹了石灰,茅屋顶换成瓦屋顶了。以前那茅屋顶是防不住雨水的。倪红还有志气,卖烟卖得房子都变样了。掏出烟,捏燃打火机点烟抽,坐到檐下的石板上。等吧,她总会回来的。
    还真是想她了。
    他在这屋檐下抽完半包烟了,她还没有回来。他上眼皮打下眼皮了,好困,靠在门边睡着了。
    他醒来时已是黎明。
    云层老厚,晨辉费力地透出云层,他眼前的陡坡、马路、大江和江对岸的山峦影影绰绰。她咋还没回来,咋一夜不归?心生不祥。未必她干那种事去了?不会,她不会。那她去哪里了?嫁人了?嫁给哪个了?他早已知道黑娃子柳成牺牲的事情,她要是跟了柳成也好,可柳成走了。他心里乱。倘若赵雯只是崇拜他而不愿意嫁给他的话,而倪红又嫁人了,自己可真是两头空了。
    他起身怏怏走。
    他屁股中枪不是逃跑,是遭了日军的突袭。山田联队被新四军黎江旅全歼,疯狂报复黎江旅的是黄卫军的第二师,其中就有窦世达的第三团。情况紧急,新四军黎江旅长请求国军方坤团长支援,方坤向师参谋长的他请示咋办,他反问方坤,你说咋办?方坤说,人家新四军支援过我们,我们必须立马支援。他想请示师长又没有,师长不会同意。就想,新四军黎江旅能打,我方坤团也能打,双方配合,吃不了黄卫军第二师也让其重创,仗打赢了就啥都好说。黎江大哥的事情得办,还可趁机抓住汉奸窦世达,以报他暗藏杀机打他黑枪之仇。
    他同意了,还亲自指挥战斗。
    他与方坤率领一团赶去临湖的战场时,黄卫军正与黎江旅激战。他让方坤指挥一团猛攻黄卫军侧翼。黄卫军遭到国军攻击,立即分兵抵抗。战斗激烈。黄卫军顶不住了,节节败退。国军与新四军呐喊追击。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不想他部身后突遭日军袭击,他屁股就挨了日军的流弹。败退的黄卫军调头反击,他们腹背受敌,损失不小。新四军的民兵赶来,日军撤出了战斗。后来得知,日军南边吃紧,这是支派去增援南边的日军部队,是路过这里投入战斗的。黄卫军不过是日军的马前卒、替死鬼,路过的日军本就无心恋战,又不明新四军民兵的情况,就撤出战斗赶去南边了。日军撤走后,黄卫军也跑了。
    他遗憾没有抓住窦世达。
    师长到军医院他的病床前大发雷霆怒骂,说是要毙了他。他没有申辩,苦着张脸,屁股上的伤口好痛。他和方坤受到了严惩,他被降职为一团的团长,方坤降职为一团的副团长,因为他俩抗战有功,才这样从轻发落。黎江大哥那次说,他再往上就是少将啰。他还真想当少将,那可就是将军了,当师长、军长大有希望,见到赵雯也会好体面。不想美梦破裂,降职还降衔,眼看到手的少将除脱了,反而从上校降为了中校,方坤从中校降为了少校。
    伤口疼痛难忍,躺在石膏床上动弹不得,受处分,他委屈沮丧郁闷窝火极了。
    重庆劳军团的人来军医院慰劳伤员了,带了鲜花、水果来。领首者是大名鼎鼎的陆军一级上将、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冯将军眉毛浓黒,菩萨脸,微笑坐到他的病床前:“宁孝原,我知道你,我们的抗日英雄。”河北口音。他听过冯将军激情的抗日讲演,对他很敬重:“报告冯将军,我……”冯将军伸手止住:“你有伤,少说话。当时的事情紧急,你当机立断支援友军,没有错。”遗憾说,“对你的处分也重了。年轻人,想开些,人生的坡坡坎坎多。”他心淌热流:“谢谢冯将军!”冯将军说:“我得谢谢你,你不仅是前线的抗日英雄,也是大后方的献金楷模。我在《陪都晚报》上看到那个记者赵雯写的文章了,你跟你姑妈在荣昌万灵镇豪气献金的事儿了不起……”哦,冯将军看到赵雯的夸他的文章了,他还没有看到呢,心扑扑跳,证明赵雯没生他的气。“宁孝原,你是第三次负伤了,你是身前身后都有伤呢……”冯将军说他身后有伤,他心里咯噔一下,得郑重申明他不是逃兵,脸涨血红:“报告冯将军,卑职不是……”冯将军笑:“你没有不是,你杀敌有功,你辛苦了。到后方去吧,既可以疗伤也可以工作。”“报告冯将军,日寇还没有赶走……”“对的,日寇还没有赶走,前方后方都可抗日,你的任务还重。我已经给你上司说了,调你当我的副官,兼任全国慰劳总会办公室副主任,协助我这个会长做些事儿。”“冯将军,我……”“你有伤,少说话。你是军人,军令如山。好生养伤,出院后即刻来‘抗倭庐’报到,记住,带上行李。”说完笑笑,起身走了。
    他一时矛盾。
    降职降衔他只有认了,他怕的是不让他在前线杀敌。小日本侵我国土杀我同胞,不灭俄寇誓不还乡。这话他多次对属下官兵说过。抗战出川那年,他跟川军一起同声诵读过司令长官刘湘的遗嘱:“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可他敬重的冯将军说,前方后方都可抗日,还说军令如山。看来,出院后是不得不回大后方重庆了。咳,也罢,回去吧,就可以见到赵雯见到倪红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挂铃铛的枣红马不紧不慢小跑,马鬃抖动。坐在车架上的老车夫虚张声势吆喝,扬动马鞭,鞭子不挨马儿的屁股。马儿拉这辆布棚马车,沿了嘉陵江边的石子马路直奔沙坪坝。
    车厢里坐着军容严整的中校军官宁孝原,他身边放着朱红色的牛皮箱。这他转战南北随身携带的牛皮箱陈旧掉色了,依旧好用。万县产的,经用。想到万县,他就想到了赵雯,她此时正在万县,要不是冯将军令他即刻报道,他可真想去万县见她。他怏怏离开倪红那吊脚屋后,回宁公馆洗漱,吃了何妈做的荷包鸡蛋,对父母亲说,我会常来看望你们。提了这塞满衣物的牛皮箱出门,下三百梯,到临江的马路边等车,烧柴油的公共汽车老不来,他就上了这辆马车。
    “吁--”老车夫扬鞭吆喝。
    马车停下。
    “到了。”老车夫说。
    他提皮箱下车,付钱:“不用找了。”
    老车夫点钱,扬鞭,马车扬尘而去。
    云层已经散开。
    他看手表,下午三点过了。眼前一棵黄葛大树直插云天,树下是座清代建筑的绿荫掩映的古朴房院,院门的匾额上篆刻有“抗倭庐”三个字。这就是冯将军在沙坪坝陈家桥白鹤村的家了。这里挨临歌乐山。他打听过了,冯将军是五年前从当地乡绅那里买来这房院的,将军与他夫人李德全和子女就在这里居住、办公。
    “抗倭庐”是将军取名的,以示抗战之决心。
    他提皮箱走到“抗倭庐”门口,一个年轻士兵迎来。他将证件递给年轻士兵,年轻士兵看证件后向他敬礼:“报告宁长官,我是冯将军的勤务兵齐贵,请。”重庆口音。他还礼。齐贵接过他提的皮箱,领他进门。
    门内是个天井,一簇翠竹,一口水井,三厢穿斗架梁的小青瓦平房。简朴的农家房院。论豪华气派就比父亲的宁公馆差了。他知道,遭排斥的冯将军是手无实权的。而他爱国抗日、刚直不阿的精神是受人尊敬的,他经常四处讲演,大声疾呼抗战到底抗战献金,出售自己的书画为抗日筹资。现在,自己也手无实权了,就跟随冯将军做事吧,冯将军说了,后方也可抗日……
    “宁长官,这是您住的屋子。”齐贵说。
    他抬脚,跨高高的门槛进屋,放下皮箱。是个十来平房米的侧屋,石板地,木制的床铺桌椅柜子洗脸架水瓶齐备。他也没有啥收拾的,急于向冯将军报到。齐贵就领他去找冯将军,说冯将军在实验保办公室,领他出了“抗倭庐”。
    “你说啥,啥保?”他问。
    齐贵说:“做实验的意思,我们这里是实验保,将军是实验保的保长。”
    他不明里就:“啥子呃,他可是一级陆军上将,咋会是保长?”
    齐贵说:“是恁个的,这歌乐山的树子多,就有地方官中央官兵痞子来砍树子,连百年老树都砍,山上寺庙的老和尚忧心得很。”
    他恨恨说:“这些乌龟王八蛋,破坏森林!”
    齐贵说:“后来,冯将军晓得了,就跟老和尚说,他来当这个地方的保长,说他大事管不了,就来管管这小事,也算是造福一方。区长听他说要当保长,说副委员长,您这是折杀我耶。冯将军说了来龙去脉,说就把这里改叫实验保,他当保长。区长见他当真,哪敢不从,将军就当了保长。”
    他笑:“冯将军还真当保长了。”
    齐贵点头:“真当了。他当保长负责得很,哪个乱砍树子他罚哪个,连孔二小姐都被他关了一天一夜。就没得人敢来砍树子了,社会治安都好了……”
    他俩到实验保办公室后,办公室的人说,冯保长刚走,被驻军的人喊去他们连部了。
    齐贵就领了他去。
    驻军门卫见他是校官,笔挺敬礼,指了连部的位置。连部的门开着,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条凳上的冯将军。将军穿粗布衣裤,头缠白帕,像个农民。一个上尉军官在他跟前挥手:“……耶,你嫌我这个连长的官小嗦,叫你来听差你不安逸嗦。”冯将军说:“长官,你听我说,你要借房子我应承,要借桌椅我也应承,可你要砍树做家具我不能应承。”连长怒了脸:“这歌乐山满山都是树子,砍几棵树子又啷个,我是拿钱买!”冯将军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些树可是金贵,不是说青山绿水么。长官,住在这里的官员、文人多了,他们也不能乱砍树,你们在这里只呆几天,将就点儿吧。”连长火了:“你个小保长,竟敢教训本连长,该啷个做不该啷个做,我自有个打米碗!”冯将军点头:“那是,那是。只是我当兵时,一向不愿打扰百姓。”连长盯冯将军:“你当过兵?”“当过。排长、连长、营长、团长都当过。”连长似信非信:“你,当过团长?”冯将军笑:“还当过师长、军长,还勉强当了几天总司令。”连长一震,呼地站直身子:“您是‘布衣将军’冯副委员长!早听说您住在这里,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冯将军说:“长官,你坐。在军事委员会我是副委员长,在这实验保我是保长,你叫我冯保长好了。为部队服务是本保的责任,我能办的事儿你尽管吩咐,你们部队是很辛苦的。”连长脸涨血红,敬礼:“报告冯将军,有困难我们自己解决,以后绝不打扰百姓!”
    宁孝原眼见为实,感佩不已,“布衣将军”确实名不虚传,迈军人步进门,到冯将军跟前挺胸并腿敬礼:
    “报告冯副委员长,宁孝原奉命前来报到!”
    冯将军起身与他握手,呵呵笑:“啊,我们的抗日英雄来了,我们的抗日献金模范来了。好好,需要你呢,走,我们去‘抗倭庐’说话。”拉了宁孝原走。
    连长双腿一靠,朝他俩行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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