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金鸳鸯见他不顾男女之别就来拉扯她,心中一急,又端出了大丫鬟的架子。小厮倒的确愣了一下,而这一愣神的功夫,金鸳鸯也回过神了,自知不再是荣国府,便轻声道:“小哥,为何要去见大人?”
    听金鸳鸯说回话题,小厮哼了一声甩开了金鸳鸯的手臂,道:“你还问?大人的曳撒你是怎么洗的?!”说到这里,他脸色一白,又要拉金鸳鸯去见雨化田,道是:“大人怪罪下来,都是你的错!不行,此事非同小可,你得随我去见大人!”
    “曳撒?”金鸳鸯知道昨儿个雨化田穿的官服便是行蟒曳撒,但是雨化田的衣物都是独立洗的,不说不会和下人们的混在一起,就是混在一起了,她也会有印象。金鸳鸯略一琢磨,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可眼下却不是解释的时候,她迎着那小厮嘲讽和鄙夷的目光,道:“大人可有其余曳撒?”
    小厮瞪着她,道:“以往的都陈旧了,大人断不会穿的。今冬的第二件尚在做,只此一件!”
    “不知离大人早朝还有多久?”
    “你问这个做什么?”
    金鸳鸯知道这人是怕麻烦,一心想着拿她去交差便可。她道:“虽说此事责任在我,可是,小哥也不想想,你既是服侍大人的人起居的人,若是出了差错,你又岂能免责?怕是大人怒火难消,小哥得有池鱼之殃。”
    金鸳鸯淡淡地说着,这小厮一听脸色更差了,看着金鸳鸯的目光似是要把金鸳鸯生吞活剥了。金鸳鸯在内宅多年,这等阵势根本不足为道,小厮在她淡然的目光下,狠狠一跺脚,道:“瞧你这副样子,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法子?”
    金鸳鸯仍是看着他,他便想起金鸳鸯之前问的话,道:“尚有半个时辰……”小厮顿了顿,又道,“本是一个时辰,只是大人吃的不多,每每都提前半个时辰出府。”
    金鸳鸯蹙眉,问道:“大人平素喜欢吃些什么?”
    小厮瞥了金鸳鸯一眼,道:“说的是大人的曳撒,怎么又说到了吃上头?”
    金鸳鸯却不与他废话,自行去到里屋。之前这小厮已经将曳撒取出,已挂在屋里的架子上。金鸳鸯心道,这人胆小怕事,却也是情理之中,将曳撒取出,还能与自己说这么些废话,却不是个心眼坏的。她招呼道:“可会烘衣服?”
    小厮急道:“自然会的,你又想做什么?”
    金鸳鸯对他道:“你还没说大人喜欢吃什么。”
    “大人讲究的很。”小厮支吾了一声,大概是也不了解雨化田的口味。
    “大人吃牛乳吗?”
    小厮脸一红,道:“你浑说什么?”
    金鸳鸯倒是没想什么,只以为这小厮不知何为牛乳。解释了一遍,小厮这才道:“你说的……好像有一次见大人吃过,看不出是否喜欢,大概是不讨厌的。”
    金鸳鸯听罢点点头,又赶紧跑到雪地里折了梅花下来,立即又返回,对那小厮道:“你烘衣服的时候记得将梅花放入炉子里。”
    小厮不可思议地看着金鸳鸯,道:“分明是你做错了事情,怎么还要我烘衣服?我烘衣服,你又做什么去?”
    “我去做早膳。”金鸳鸯在他震惊的表情下出门去,至玄关处又回首交待他,“仔细些,莫将衣服烘坏了!”
    小厮看着金鸳鸯扬长而去的背影端得是欲哭无泪,可一想到厂督大人的严苛和喜怒无常,登时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金鸳鸯一去厨房,便说是要为雨化田做早膳。厨房里的几个厨子听了不疑有他,赶紧为金鸳鸯备好食材。
    金鸳鸯一面感慨大人威严,一面做着手中的糖蒸酥酪想起当年贵妃娘娘省情,府中盛景。想这糖蒸酥酪还是贵妃娘娘回宫后特特赐给宝玉的。还因这糖蒸酥酪闹了一出事儿。后来她倒是听说这糖蒸酥酪还有民间的做法,曾做过一两回给老太太。老太太甚是欢喜。只不知今日做给厂督,是否能得他喜欢。金鸳鸯此刻忐忑不安,只盼着厂督能喜欢,能多吃几口,能拖延个时候。
    蒸好酥酪后,金鸳鸯又另外做了几样点心。做完这一切,金鸳鸯赶紧将早点放入特制的食盒之中,匆匆赶去浣衣舍。此刻曳撒已是半干状态,金鸳鸯将食盒交给小厮,嘱托他定要好好伺候大人用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又说等到曳撒干了,她亲自送去。小厮起初为难,谁知道这丫头做的什么东西会不会让厂督喜欢,若是厂督不喜,只怕怒火先撒到他的头上了。金鸳鸯只让他打开食盒瞧瞧,小厮半信不信地打开了,入鼻的就是一阵温暖香甜的奶香,他惊喜地看着金鸳鸯,道:“这是……”
    “这唤糖蒸酥酪,你快些给大人送去。虽是放凉吃的,但天气如此冷,时间也紧,只让大人这般吃了。另有些热乎的搭配点心,都在食盒内第二层放着。”做糖蒸酥酪的时候用了一些时间,故而金鸳鸯催着小厮赶紧去。
    却说小厮赶回雨化田的主院,迎面而来便是雨化田的内侍曹静的责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大人的衣服呢?”
    小厮一拍脑门,暗道:“糟糕,被那丫头骗了!”这谁都是先穿戴整齐了才用膳的,他这……他这都被那丫头弄混脑子了!
    “甚么丫头?你小子胡说什么呢?”曹静有些急。虽厂督面无表情——罢,正是厂督面无表情,他才觉得可怖!他在屋里伺候着,便是喘息声都不敢大!
    小厮急着要解释,忽听踏雪而来的嗖嗖声,只见白茫茫的不远处走来个身着浅粉色的少女,因急促的小跑而两颊泛红。一见到小厮,她便带着歉意地道:“抱歉,我却是忘了,应当先为大人穿衣,再让大人用膳的。”
    小厮见她手里拿着半干的曳撒,眼皮一跳,差点叫起来,最后考虑这里是雨化田的主屋,好歹压下声音:“你疯了,这是做什么?”
    第06章:笑意浅
    外面三人正说着话,忽听房内又是一声告饶。
    小厮脸色惨白:“今日大人的心情似乎不好……”
    曹静紧紧皱着眉头,大人身边的内侍接二连三地换了。他之前的总管也是换了好几任的。在他看来,在厂督府做个管事最是好的,最难的便是做大人身边的内侍与总管了。
    曹静这厢愁眉不展,却也不得不赶紧进屋去。
    小厮和金鸳鸯二人亦尾随其后,只入外屋,不敢踏入主屋。那曹静一入主屋,便听雨化田懒散的声音响起:“你们这些人是越发的没用了。”
    只见他捋了一缕长发在手。如墨的青丝夹在两根白玉也似的手指之间分外妖娆。他略略挑着眉,神态慵懒,精致面容一派妩媚,却又是难掩丝丝冷意。身为总管,曹静必须上前,对雨化田道:“大人莫动怒,这些下人手脚不灵巧,换一些人便是的。”
    适才的内侍怕是给雨化田梳头的时候弄掉了他的一根头发,才惹来他的不悦。曹静不是内侍,是厂督府的总管,让他一个大老爷们亲自动手给雨化田梳发是不可能的——当然,此时此刻的曹静恨不得自己就生了那么一双巧手,赶紧伺候好这位祖宗。
    “换人?”雨化田冷哼一声,“若是换人有用,我自用可用之人,留你们……何用?”
    曹静闻言,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倒是急中生智,眼珠子一转,对雨化田道:“大人,今日送膳食来的丫鬟倒是个心灵手巧的,不如让她为大人梳发?”曹静看雨化田依旧面无表情,敛声不语。
    “嗯。”雨化田漫不经心地首肯着。曹静这才去外间传金鸳鸯。
    待见到金鸳鸯,雨化田轻哼道:“又是你?”
    金鸳鸯福身:“奴婢见过大人。”只见雨化田只穿着一件中衣,因是刚刚醒来,故而眉目间还带着一些懒散。金鸳鸯再不敢抬头。
    曹静示意金鸳鸯赶紧给雨化田梳发。心想今日的事情左右这个小丫头是逃不了责罚的,再承担一些厂督的怒火也是顺便……像她这样的小丫头,应该是牙婆那里买来的,又能值什么事?
    金鸳鸯岂能不明白曹静的心思,刚刚他叫她进屋给厂督梳发,她便觉得奇怪。
    金鸳鸯屏息站在雨化田身后,见他长发如墨,掬在手里如丝绸般柔顺,心里一面惊艳世间还有这等无一处不美的男子,可又害怕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幸而有以往为老太太梳发的经验——当然,老太太再会保养,一头银发已不似少年,正是难打理的时候,相对而言,厂督的头发就好打理多了。
    但是金鸳鸯不曾给男子梳过发,也亏得她心灵手巧,否则如何能光凭之前所见的来给他梳理?
    雨化田初见金鸳鸯的时候便觉她一身都干干净净的,否则昨儿也不会让她来给自己上药。而此时此刻,他又有这样的感觉。他又觉得房里木愣愣站着的四个内侍实在太碍眼了,冷声让他们退下。
    总管曹静打量着金鸳鸯,心里道,这往后看来还得对这个丫头客气一些了。看厂督的样子,似乎挺器重这个丫头的。
    房内只余下金鸳鸯和曹静在伺候,雨化田倒是闻见一股子淡淡的奶香。这香气也不是从别的地方散发出来的,正是从身后的金鸳鸯身上传来的。此刻,金鸳鸯已为雨化田束好发,问道:“大人,您想戴哪根簪子?”
    雨化田扫了一眼桌上的簪子,目光落在一支羊脂玉簪上。金鸳鸯初次服侍雨化田,又站在他身后,只在模糊的铜镜里看见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哪里能晓得他的意思?雨化田等了片刻,没听到鸳鸯的声音,便道:“中间的。”
    金鸳鸯等着他开口,一直屏息着。听到声音才松了一口气,取过羊脂玉簪给他插好。
    因雨化田的几个内侍都被打发出去了,自然该由金鸳鸯为雨化田穿衣。只是等雨化田起身后,金鸳鸯忽然跪地,道:“大人,奴婢斗胆,请大人先用膳,再穿衣。”
    雨化田俯视着金鸳鸯,道:“为何?”
    “……回大人的话,大人昨日换下的曳撒未干。”金鸳鸯咬牙说完,又颤声道,“耽误大人大事,错在奴婢。大人要如何追究,奴婢绝无二话。只是大人日理万机,当保重身体,奴婢恳求大人先用早膳,待用完早膳,朝服便也干了。届时再惩罚奴婢。”
    雨化田淡然道:“起吧。”
    那曹静是个识眼色的,见状赶紧让小厮把金鸳鸯准备的早膳摆上桌。而金鸳鸯也赶紧跟出来服侍雨化田用膳。
    精致的早点一样样被小厮从食盒中端出来,雨化田见面前一小碗乳白色奶酪,奶香四溢,正和金鸳鸯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向来谨慎,坐在位置上,先由那小厮试吃过了,才由金鸳鸯服侍着用膳。
    金鸳鸯和小厮见雨化田虽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却是有吃完酥酪的势头,不免都放下了心。
    “这是你做的?”
    愣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在和自己说话,金鸳鸯微微福身:“回大人的话,是奴婢做的。”
    金鸳鸯回答完,眼皮子还未眨一下,忽觉下颚传来一阵痛楚。她惊骇地睁大眼睛,却只对上雨化田一双阴冷的眸子:“本督素来喜欢聪明的人,却讨厌将聪明用在本督身上的人。”
    金鸳鸯只觉得他大手如铁,禁锢的她下巴要脱臼般。
    她痛的无法说话,一时又想起自己在厂督府几日竟比在荣国府几年还要难熬,可她只是想好好活着,用小聪明讨好雨化田,只是想活下去。她心中这么想着,虽是痛的想落泪,却死死地憋住了眼泪。泪蒙蒙的眼底虽是一惯的柔顺,偏又有些倔强。
    雨化田最终还是放开了她,因为半干的曳撒此刻已经干了。
    而雨化田需要金鸳鸯伺候他穿戴。
    金鸳鸯白皙的下巴上一片青紫,旁观的曹静二人都是惊愕不已,也是越发弄不明白厂督的心思。
    金鸳鸯从未服侍过男主子,给雨化田系腰带的时候竟是怎么也系不好。
    雨化田闻着衣服上的清冷梅花香,将腰带从她手心中抽|出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既然想留在本督身边服侍,便学学如何伺候本督。”
    第07章:曲未终
    曹静为雨化田备好的马车已在府外恭候,待雨化田离开后,曹静方才对金鸳鸯道:“恭喜姑娘了,这能在大人面前服侍的女子也就姑娘一位呢。”
    这却是连称呼都和之前不一样了。跟在两人后头的小厮有些不屑地撇撇嘴。
    金鸳鸯想起雨化田之前说过的话,总觉得心里不安的很,她朝曹静笑了笑,道:“哪里的话?以后还望曹总管多多指教呢。”
    曹静客气了一句,也不再多与金鸳鸯废话,只说届时吩咐府里的管事嬷嬷给她换个房间。
    金鸳鸯虽得偿所愿,在雨化田面前伺候,往后不必害怕湘荷与管事嬷嬷的陷害,但一想到喜怒无常的雨化田,登时有些茫然,不知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误。她心事重重地往自己房间走去,身后传来那小厮的声音:“鸳鸯姐姐等等我。”
    金鸳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之前还叫她丫头的,这次居然叫她姐姐了。
    小厮对上她的眼神,脸上一红,却是急道:“鸳鸯姐姐,今儿的事情,我真的服你……往后都是一处当差,我……我叫小贵。”
    金鸳鸯道:“你我都是大人的人,不论是不是一处当差,只要各司其职就好。”
    小贵却以为金鸳鸯是记恨今早的事情,心中一急,就去抓金鸳鸯的手,道:“鸳鸯姐姐……”
    还如早上那样,又是被金鸳鸯甩开了。金鸳鸯心中恼怒,道:“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让旁人看去,我还活不活?”
    说着,金鸳鸯就疾步离开。小贵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金鸳鸯的意思。他脸上青红交加,最后还是追上了金鸳鸯,支支吾吾地道:“鸳鸯姐姐,我又不是男人,你不必拿我当男人看……”
    金鸳鸯从未听过这等话,也是红着脸,道:“你说甚?”
    小贵侧开脸,道:“我都说了,我不是男人!我是太监。”
    闻言,金鸳鸯才恍然大悟。心中又想,之前在雨化田身边见到的几名内侍,面容都十分阴柔……难道他们都是太监?金鸳鸯默然,这些太监在宫里伺候天家,虽她从前在荣国府不曾听说有权势如厂督这样的太监,但想起那日贵妃娘娘省亲,府中几位主子对宫里来的大太监也是十分恭敬的,然而如这样的天子面前的红人到底是少数的,若非生活所迫,谁又欢喜将好端端的儿子净身送入宫里伺候别人?金鸳鸯一时感念身世,再加上对小贵没了那层男女之防,抱着十分歉意道:“小贵,是我不好,这厢给你赔礼了。”
    那小贵因家里兄弟众多,父母养活不了他们,就把他净身送入了宫里。后被皇帝赏赐与雨化田近身伺候。这般身世,多是遭人白眼看不起的,没想到金鸳鸯会这般和自己说话。小贵心里一时百味陈杂,对金鸳鸯道:“没事没事的。这都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
    金鸳鸯笑笑,无从接话。小贵又道:“往后鸳鸯姐姐在大人跟前伺候,你我便是一处当差的。鸳鸯姐姐聪慧,还请日后还要多提点提点小贵。”
    金鸳鸯正色道:“小贵慎言,我早就说过你我都是大人的人,便是提点也只有大人提点的。没道理我还提点你。只是你我日后一处当差,彼此照应,尽心伺候大人才是实在。”
    小贵赶紧点头,连连说自己说错话了。
    金鸳鸯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小贵去。
    听到消息的管事嬷嬷和湘荷两人自觉失策,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是郁闷膈应了好久。
    当日夜里,雨化田并未回府,他的去向是金鸳鸯等人所不能打听的。而金鸳鸯搬入了新房间,夜里仍是回去和锦绣说话。锦绣自然恭喜金鸳鸯能去雨化田身边伺候,可一想到因此自己就要和金鸳鸯分开了,倒是难过的紧。金鸳鸯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待锦绣睡着后,她才悄悄去到自己的新房间。
    没想到的是,她这番回去,倒是见到了晚归的雨化田。而他身边的四个内侍早就在雨化田身边伺候,小贵则一个劲地朝她眨眼。当然,金鸳鸯去找锦绣并未告诉小贵,而另外四人似乎对金鸳鸯都有淡淡的敌意。金鸳鸯情知怎么回事,见雨化田身上换下的大氅还沾着雪花,猜测雨化田也是刚刚回来。她方松了一口气,告诫自己,此处和大观园不同,日后更小心谨慎才是。
    “奴婢见过大人。”
    雨化田轻嗯了一声,算是让金鸳鸯起身了。金鸳鸯看他一惯精致的脸上出现淡淡的倦意,乖觉地立在一旁——因以往伺候雨化田的人便是这四名内侍,从穿衣、吃饭到梳妆、安寝。俱无旁人插手的机会,而雨化田虽然开口让金鸳鸯贴身服侍,却没有明确地说要让她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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