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意摊着手放在石桌上,掌心里的是一道结了疤又裂开的伤痕。仔细看,似乎是被畜生抓伤的。
    第03章:夜风起
    桌上的琉璃盘上放着一只药勺,上头沾了一些药膏。应当是刚刚那个仆人为厂督大人上药时用过的。金鸳鸯小步走到厂督面前,然后在厂督身侧屈膝跪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拿用过的药勺,亭外却早有人备好了新的药勺递来。
    金鸳鸯道谢之后才接过,匀了一些药膏其上,然后伸至厂督手心上方。
    厂督雨化田垂了垂眼看金鸳鸯,见她衣裳虽已半旧,却是素净,面容虽平凡无奇,两颊还有几粒小雀斑,却是梳妆整齐,额前无一丝乱发,露出清秀的五官。再看她拿着琉璃药勺的手亦是十指均匀,白白净净。由着这干净的人儿来上药,雨化田心里才无适才的膈应。
    金鸳鸯从前在荣国府伺候老夫人,深得老夫人倚重与喜爱,皆因她本身稳重灵巧,皆生了一副玲珑心肠,知冷知暖。如今不过是为厂督大人上药,金鸳鸯自然做的有条不紊,妥妥帖帖。
    之前带鸳鸯来的面具男子原是雨化田手下,西厂的大档头马进良。他本怀疑金鸳鸯是细作或者刺客,但现在看金鸳鸯伺候起人来动作娴熟,却果然是府里的丫鬟。雨化田沉默不语,端着茶盏饮茶,马进良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目光落在外头的雪地上,见来时两排脚印,大一些的较浅乃是他的,至于那小小的一排脚印,却是比他的要深上许多,他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真是不会武功的……
    雨化田看着自己最为信任的心腹如此表情,心下又是无奈。
    “进良,天色不早了,今日你便留在府里用过晚膳再回去。”
    “啊?”马进良被打断思路,傻傻地应了一声后,再看向厂督那平淡如水的眼眸,立即尴尬地红了脸——当然,他戴着面具,无人看的出来。好在他并非第一次留在厂督府吃饭,赶紧谢道:“是,多谢大人。”
    雨化田的手掌虎口处有一些老茧,应该是常年习武落下的。金鸳鸯却是不曾见过习武男子的手的,又因之前荣国府的几个老爷少爷都是当金玉来养大的,就比如宝玉,他的手可比女孩子的都要养的好。她只奇这养尊处优的厂督大人怎么手上也有茧子。心中虽是如是好奇着,金鸳鸯脸上一丝也不显。
    雨化田与马进良说话间,金鸳鸯已为雨化田上好了药,细声道:“大人,药上好了。”
    雨化田看了一眼上好药的伤口,见药膏摸的均匀,丝毫没有影响自己掌心的美观。这才满意地看了金鸳鸯一眼。道:“叫什么名字?”
    金鸳鸯垂眸道:“回禀大人,奴婢叫鸳鸯。”
    “来后花园做什么?”
    金鸳鸯听雨化田漫不经心的问话,心里却想厂督大人能成为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哪里是好糊弄的?只得如实地说了原因,最后道:“本是绿衣姐姐负责的,只是她忽感身子不适,便让奴婢来摘了。”
    “绿衣,那不是贵妃娘娘送来的丫鬟吗?”雨化田轻呵一声,“身子不适,可是要看大夫的。”
    金鸳鸯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敢去看雨化田的表情,只听着他这看似关切的话,却觉心惊胆战。
    马进良看了一眼雨化田掌心的伤口,忽然福至心灵,站出来道:“大人,属下去请大夫。”
    雨化田点头。马进良便飞快地走了。
    金鸳鸯心里又生疑窦,之前厂督连上药这活都觉得委屈了这个大人,怎么现在却同意这大人去找大夫,只为给一个丫鬟看病呢?
    雨化田此刻也站起身来,一拂衣袖。金鸳鸯连忙退开几步,垂首站好。
    等雨化田出了亭子,四名守在外头的小厮和之前那个被雨化田喝退的人都规规矩矩地跟在雨化田身后。金鸳鸯才算回神,连忙福身作揖,道:“恭送大人。”
    “摘几株梅花到本督房里。”雨化田未停脚步,清浅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金鸳鸯赶紧称是,再看雨化田一行人,已经走远。她搓了搓已经冻僵的双手双臂,又折回梅花林摘了几株好看的梅花。
    只金鸳鸯哪里识得雨化田的住所?倒是摘好梅花后,她又见到了马进良。只是这一次,马进良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并一个提着药箱的大夫,一个丫鬟——绿衣。金鸳鸯一怔,愣在原地,一是不知眼前的情景作何解释。二是……二是,她虽有心问路,可眼前的马大人似乎很凶。只当下功夫,马进良都已看到了金鸳鸯,金鸳鸯只得屈膝道:“见过马大人。”
    “怎么又是你?你在做什么?”
    金鸳鸯心里叫苦,却是道:“回马大人的话,是厂督大人命奴婢送梅花去他房里的。”
    跟在马进良身后的绿衣立即惊愕地看向金鸳鸯,一瞬间又仿佛充满了怨毒。金鸳鸯也不明白马进良和雨化田的用意,在她眼底,按她和雨化田那样的解释,这不过是下人们的一些小事,让马进良去请大夫是小题大做,再兴师动众让马进良带着绿衣不知去哪里,更是小题大做。她虽猜不透大人们的用意,但再让她回答一次,她也只有那么一个答案。她自问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绿衣的,只忽略她的眼神。
    “那你去便是,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马进良还有事在身,并不打算多理会金鸳鸯。金鸳鸯觉得这个厂督府诡异极了,就如她之前来花园,一路上都没见着半个人影。见马进良有走的意思,金鸳鸯赶紧道:“马大人,奴婢斗胆,请问马大人可否告知……厂督大人房间何在?”
    马进良这才仔细看了一眼鸳鸯,又道:“我正要去见大人,你跟我去便是。”
    “是,多谢马大人。”
    与绿衣并排走着,鸳鸯时不时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怨恨目光,大抵是绿衣忌惮马进良,所以没有发作,只金鸳鸯仍是浑身不好受罢。至后院雨化田的住所,两名守在外头的小厮进去禀报后,只让马进良一人进去回话。马进良前脚刚进,又有人出来唤鸳鸯。
    金鸳鸯手里的梅花上的雪已经全部融化,露出嫣红的色泽。
    她依言要走,忽然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她回首,对上绿衣苦苦哀求的目光。她心中一紧,只听绿衣颤着发白的唇说:“帮帮我……”
    金鸳鸯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严重,可雨化田的小厮又催了她一声,金鸳鸯朝前走去,衣袖也从绿衣的手里滑出。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而雨化田已换下曳撒,只着一件天青色常服。
    金鸳鸯对他行过礼,从着他的命令,要将梅花插入矮几上的一只雪白瓷瓶中。
    “大人,那丫鬟果然是装病的。属下已经把人带来了,大人您看?”
    “呵,厂督府自来是有规矩的,这样欺上瞒下的人,进良自己处理了便是。带来本督这院子,脏了一地的雪。”雨化田淡淡地说完,马进良立即出门去了。只听一声凄惨的叫声:“大人,奴婢是贵妃娘娘的人,你不能这样对我!”
    “拖下去。”是马进良冷酷的声音。
    “鸳鸯,你这个贱人!你会不得好死的!”绿衣眼看着被拖走,心中不甘,不禁大声谩骂鸳鸯。
    屋内的金鸳鸯听到这声凄厉的辱骂,面上虽无表情,手上却是一抖,险些折了梅花,她立刻收敛心神。又见两个小厮在人拖走后,赶紧去外间院子扫雪,她不禁想起就在片刻之前,绿衣还在院子里拉着她的袖子,恳求她帮帮她……
    金鸳鸯深知自己的身份,以往她是老夫人跟前的大红人,说的话对老夫人的决策都有几分影响。可现在她只是厂督府里的一个粗使丫鬟,她连在厂督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到底她心地善良,以往在荣国府,虽知内里肮脏的很,但跟在老夫人面前,几乎不曾亲眼见主子打杀奴才的事情。如今非但见了,而且这事还很有可能是她的一句话引起的。
    她死死抿着唇,才没让自己复杂的情绪泄露。
    屋里只有她和雨化田二人,雨化田身上那无形的压迫再次让鸳鸯喘不过气来。
    第04章:幽香染
    待金鸳鸯将梅花插好,雨化田便让她退下了。金鸳鸯恭敬地退出,贴身的小衣上一片汗湿,一出门便觉浑身冷意刺骨。可更让金鸳鸯惊恐的还是犹在耳边的绿衣的惨叫声。她自雨化田的院子一路回去,途中见到了两个相貌阴柔的小厮抬着担架悄无声息地离开,金鸳鸯知道,以后在世上再无绿衣了。
    在金鸳鸯的眼底,绿衣不过是个偷懒的丫头,虽可恶了些,却不至于死。
    静谧的白茫茫的雪地,肃穆的厂督府,这一刻,他们的陌生和恐惧无比真实地展现在金鸳鸯的面前。金鸳鸯却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捂紧自己的衣领和袖口,然后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其实像她们这样的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锦绣惨白着小脸回屋,见到发愣坐在床缘的金鸳鸯,轻声问道:“鸳鸯姐姐,绿衣的事情……是真的吗?”
    金鸳鸯抬头看着锦绣,轻轻点头。锦绣带着哭腔道:“我回来的时候经过后门,看到他们抬着草席出去,还有血滴出来……绿衣她不是贵妃娘娘的人吗?怎么会……”
    金鸳鸯没有说话,她想厂督大人这么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她安慰锦绣道:“不管她从前是谁的人,来了府中,自然都是大人的人。大人治下甚严,绿衣是犯了大人的忌讳。你我好好干活,没有由头还能打杀我们不成?莫怕。”
    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锦绣,总之金鸳鸯思来想去,厂督要做什么,和她这个小人物无关,她只要做好本分的活儿就成。听金鸳鸯如此安慰,锦绣方颔首,小脸上带了些笑意,道:“我都听鸳鸯姐姐的。”
    “我今晚和姐姐同床好不好?”锦绣又说。
    金鸳鸯自然没有反对,其实绿衣被拖下去的时候那尖锐的谩骂声还在耳边响起。金鸳鸯翻来覆去,问道:“她之前为何答应为你我把风?”
    躺在内侧的锦绣顿了会儿,才道:“她素来是个懒的,我答应她帮她干半日的活,她就同意帮忙了。”
    金鸳鸯心生感激,又道:“谢谢你,锦绣。”
    “鸳鸯姐姐说的哪里话?其实她们的活都是很简单的。”
    锦绣话里的她们指的是贵妃娘娘送来的四个丫鬟。她又道:“府里又只有大人一个正经主子。她们半日的活儿其实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做好。她还算是好相处的……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金鸳鸯赶紧伸手揽住锦绣的肩膀。此时,外面传来了踹门声,还有一道压抑的声音:“金鸳鸯你这个小蹄子给我起来!”
    锦绣一惊,道:“不好,是湘荷!”
    金鸳鸯半坐起来,并不答话,并示意锦绣不要发出声音。她实在奇怪,今日厂督打杀了绿衣,对于她们几个从宫里出来的人来说,岂不是杀鸡儆猴?这湘荷倒是胆子大的很,这等风头还敢出来叫嚣。不过听她的声音这么压抑,怕是也不想惊动厂督。
    湘荷又在外头喊了几句,又说是金鸳鸯害死的绿衣,又说是让金鸳鸯等着瞧,得罪了贵妃的人她没有好下场。金鸳鸯只不说话。外面又飘起了雪花,金鸳鸯听湘荷打了几个喷嚏,最后骂咧咧地道:“小贱蹄子,你就躲在里面好了。有本事你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说完,湘荷倒是走了。
    锦绣喜地睁大眼睛,看着金鸳鸯,道:“还是鸳鸯姐姐有办法。”
    金鸳鸯却笑不出来,问道:“湘荷和绿衣的关系很好?”
    锦绣也想到了湘荷走之前放下的狠话,凑到金鸳鸯耳边轻声道:“以往也没见她们多好的。湘荷最受大人重视,以往绿衣懦弱,清莲和蓝梦娴静,多是听她的话。又哪里真正算得上好。”
    金鸳鸯心里道,现在绿衣刚没,湘荷就来她这里兴师问罪,说好听点她是护短,难听些却是没脑子,她这么一来,可不就是打厂督的脸吗?她奇的是,这样的人却能受厂督的重视?
    “鸳鸯姐姐,她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吧?”锦绣思来想去总是害怕。金鸳鸯身上的伤疤才刚刚结疤呢,“这次的事情又不是鸳鸯姐姐的错,归根究底,可不就是绿衣自己作的?”
    “你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定是有法子的。”金鸳鸯听她一句“我们”,心中觉得暖暖的。锦绣只得叹气,金鸳鸯安慰她睡下,自己却没了睡意。
    湘荷是厂督最重视的大丫鬟,与管事嬷嬷关系又很好。
    她若是想对付自己,那实在太简单了。金鸳鸯知道自己要在这里活下去,必须要找到一个靠山。她想到了厂督。若能得他的青睐,在他身边伺候,府里的丫鬟和管事嬷嬷自然不会为难自己,等到了一定时候,自己兴许还能从厂督那里求个恩典,脱籍离开,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可是……她要如何得到厂督的青睐?又凭什么得到伺候他的机会?
    金鸳鸯一夜不曾好眠,第二日一大早却被吵醒。
    开了门后,金鸳鸯见门外中央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着锦服,身后跟着湘荷。她心里一惊,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福身道:“见过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凌厉的眼睛扫了她一眼,道:“鸳鸯,不是嬷嬷说你,昨儿你的活可是做好了?一大堆的衣物放在浣衣舍,一个晚上全部都结成了冰!”
    金鸳鸯心中一紧,赶紧道:“嬷嬷息怒,奴婢这便去做!”
    管事嬷嬷身边的湘荷拉扯着她的衣袖,不过被管事嬷嬷一瞪。湘荷这才不甘不愿地放下手,趾高气扬地看着金鸳鸯。金鸳鸯赶紧告罪前往浣衣舍,并不理会湘荷。
    金鸳鸯都走了,湘荷和管事嬷嬷自然也没留下的兴致。湘荷对屋里的锦绣骂了句让她快点收拾收拾干活,然后尾随管事嬷嬷离开。
    “嬷嬷,您不是说要来教训这小蹄子的吗?!怎么三言两语就便宜了她?!”
    管事嬷嬷瞥了她一眼,道:“湘荷,我还要说说你,你说昨天绿衣刚刚没,你当天晚上便去找金鸳鸯兴师问罪,你这是在打谁的脸?嗯?”
    湘荷吃惊道:“嬷嬷,您怎么知道我昨天……”
    “哼。我都知道了,你以为大人不会知道?”管事嬷嬷皱眉。湘荷这才想到事情的严重,小脸一白,又带着不甘心,道:“可是,我们就这么便宜了这个小贱人?”
    管事嬷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说你没有脑子,只一张嘴巴厉害。”
    “昨儿个的衣服全部结了冰,要是里面有大人的曳撒……你觉得大人会不会处置她?”
    第05章:梅花香
    金鸳鸯一路往浣衣舍赶去,心底却是越琢磨越不对劲。
    她迟疑着进了浣衣舍的门,果然见里头有个小厮在舍内来来回回地走着,他倒是眼尖的,一下子就瞅见了金鸳鸯,嚷嚷道:“你、你,就是你!过来!”
    金鸳鸯情知出事,迈开步子进门,道:“小哥,出什么事情了吗?”
    尽管金鸳鸯姿态很低,但小厮仍是急的跳脚,道:“出什么事情?出大事情了!我问你,这衣服可是你洗的?”
    金鸳鸯心想昨儿搁置在箩筐里的衣服都是府里一些管事的,即便结了冰,也不至于让这小厮急成这样。嘴里已经答道:“是我洗的,却又怎么了?”
    “好!是你洗的就好!”小厮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伸手要拉金鸳鸯,“你随我去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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