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权贵豪绅想见信陵君一面都“无门”,两个“贱民”却可以与他形影不离,不能不引起邯郸一些“上层人物”的愤慨:“我还不如他们?”尤其是郭开。因为自己过去的名声太臭,很希望能通过巴结信陵君以重塑自己的形象。于是,带了许多重礼,坐着马车,从早到晚不知往信陵府跑了多少趟,刮得满脸尘土,累出浑身臭汗,得到的答复每次都是:“不在。”仔细一打听,原来都是陪着那两个“老百姓”散心去了,被晾起来的郭开怎能不生气?由气又怎能不生嫉、生恨?
    郭开可不是个好惹的,你瞧不起我,我就不能让你舒服!他比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狐狸更可怕,不仅是置葡萄于不顾,还要拔掉葡萄秧才解恨!“小人”并非不聪明,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再费一番功夫,又进了平原府。
    自从上次“请廉颇”之后,郭开在邯郸保卫战这段时间内很少在官场露面,平原君几乎已经忘记了他。说实在的,想起这个人的所作所为,除了厌恶也真无好感,但平原君是厚道人,又挺讲究礼贤下士,终究相交一场,既然人家颠儿颠儿地跑来谒见,总不好意思拒之门外,只得说了一声:“请。”
    听到这个“请”字,郭开提起袍襟,迈过高门槛,然后用经过特别训练的小碎步,快走而又不跑地来到堂上,咕咚跪下,连连叩首:“草民郭开叩问相国金安,祝您玉体健康,永远健康、万事如意、如如意!”
    这一套实在太肉麻了,平原君却忍不住一皱眉:“郭先生快起来请坐,只因战事繁忙,至今方睹尊颜,一向可好?”
    郭开刚斜着屁股坐到椅子上,忙又欠身弯腰不住点头:“承蒙相国垂念,好、好、还好。但郭开乃无用之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与信陵公子相比,不过是个白糟践粮食的造粪皮囊,好不愧死。”
    平原君一笑:“信陵是何等英才,休说是你,能与他相比的,天下又有几人?”
    郭开连连点头:“公子乃山中虎、海里龙,空前绝后第一人,这样的英雄豪杰大丈夫,论说应该受到天下人的仰慕,只可惜……”
    平原君略显惊讶:“可惜什么?”
    郭开吞吞吐吐:“可、可也没、没什么,不过是一些议论而已。”
    平原君有些着急:“你听到了什么议论?”
    “咳、咳,无非是说‘人以类聚,兽以群分’,以公子的声望、身份、与之往来结交的,应该都是将相王孙、有地位的上等名流,才能映显公子的高贵;可惜公子却被误传的虚名所迷惑,天天跟那些市井无赖,卖浆博徒之流混在一起。听说廉老将军几次拜访都扫兴而归,为此,武襄君、望诸君等也都很不高兴,虽说这是公子的个人自由,但人言可畏呀,有些话说出来可不好听呢。”
    平原君急了:“都说了些什么?”
    郭开突然跪下:“请相国恕罪,‘忠言逆耳’,郭开却不得不说者,实在是怕信陵公子的名誉受损。外面现在怎么评价的都有:忠厚的,惋惜公子穿新鞋趟粪水;刻薄的,说公子是以放荡沽名钓誉;最损的是认为公子之母出身不高,所以他虽贵为‘公子’仍免不了与生俱来的‘下贱’,才不求上进。”
    平原君发怒了,一挥手:“别说啦!”原来魏王妃在时对平原夫人情同母女,所以平原君也非常尊重,岳母遭鄙视,他怎不上火?
    生气归生气,但自己却不敢直接劝阻小舅子同谁交游的“荒唐行为”,想来想去,只得请夫人出面:“令弟身为王子,名满天下,如今却跟那些卖浆、博徒的市井小人混在一起,实在是不顾身份了,连我都跟着丢人,他在赵是客,我不便多嘴,你当姐姐的可以无话不说,劝劝他吧。”又把郭开传来的流言蜚语细细学说一遍。
    平原夫人听了又气又急,立码派人把信陵君“请”来,连劝带训斥,逼着他答应从今以后“改恶从善”,说到伤心处,不禁涕泪交流。
    信陵君不能、也不愿跟这位“母亲”般的姐姐争辩,只得好言善语地安慰了一番,保证自己绝对会“自尊自重”才得脱身,回去后却越想越生气,肯定是姐夫对自己的行为看着不顺眼,就在姐姐面前说坏话,让自己凭空挨顿训,满腔愤怒压不下去,连夜来找平原君。
    平原君复任相国后,因需修复战争创伤,百废待兴,非常忙碌。刚刚回来,见了信陵君还挺高兴:“好久没见到贤弟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西北寒风!”信陵君的脸上阴得快要滴下水来:“原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所以舍身相交,如今看起来,徒有虚名耳,实际上是个以富贵论人品的庸俗之辈!
    你们以平民为‘低下’,可是在那最艰难的日日夜夜里,没有数十万平民浴血奋战保卫邯郸,你们不做刀下鬼也要被掠为奴,还有什么‘高贵’可言?
    你们认为我和薛琦、毛远这些人交游‘丢脸’,然而,当秦军使出一个又一个毒计,即将破城而入时,‘贵人’们个个束手无策,只会哭天嚎地,却是这些卖浆、博徒的‘贱民’,想出一个又一个办法,粉碎了敌人的阴谋、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国家保住了,你们在养尊处优时居然竟忘掉这些‘小人物’施给你们的恩德,又仰起眼睛自以为高贵。呸!这种丑态才真让人感到可耻!丢脸!
    你们既然‘高贵’,请别忘了,我现在已被贬为庶民,不再是什么信陵公子,也属于被你们鄙视的对象,所以不配再与贵人们为伍,为了不让相国大人难堪,无忌告辞!”
    信陵君回到府中立即通知众人收拾行装,准备离开赵国。
    平原君见他拂袖含怒而去知道情况不妙,急忙追到信陵府,不待通报直奔大厅。果然看见大家都在捆行李、打背包;信陵君坐在一边指派各部门的管事清点家具、用品逐一登记造册。平原君赶快走过去笑了:“无忌,你这是何苦?当姐姐的说几句,不论对错你都得担待呀,你看我,刚才挨你一顿臭白话,就一点也不生气。”
    信陵君冷冷地一指椅子:“请坐。我姐姐不会知道我在外边的作为,这些话都是您借她的口传过来的!相国把话说颠倒了,却非无忌不肯担待,而是‘贵人’容不得我这‘小人’!”
    平原君还是笑:“你是因为我轻视了你的朋友而生气呀!确实怪我不了解情况,把高人隐士的功劳给埋没了,明天我马上进宫奏明大王,封之高官,以赎我罪。”
    信陵君气得又瞪起眼睛:“人家要是愿意做官,还能等到你今天推荐?罢!罢!道不同不相谋,我跟你无话可说!”站起来一指桌上那堆文册:“请您派人来清点接收。”转脸吩咐下去:“各位先生们,准备出发!”
    平原君见他决心要走,一急之下,摘掉头上冠饰,拱身而拜:“愚兄一时不明误听传言,说了糊涂话,伤了你的心,现在知道错了,诚心道歉,请你原谅。”他的最大优点就是认错态度非常好。
    免冠请罪,在当时仅次于跪下磕头,以王叔玉体,相国金身,行此大礼以示歉意,不能说平原君的认错缺乏诚意。信陵君火气再大也不可继续顶下去,否则就是自己失礼了,所以急忙转身屈膝:“无忌胸无大志,乃浮沉于市井中的鄙夫,相国何必如此屈尊,折杀无忌?”
    平原君已急得流下泪来:“胜已知错,贤弟就不要再和我一般见识了。”
    既不能让平原君总保持这种“请罪”的姿态,自己也不能如此长陪下去,为了缓和气氛,信陵君只得扶他坐下,但心里这口怨气还得一吐方休:“无忌自惭形秽,没脸再留邯郸,相国何错之有?”
    平原君仍是呜咽不止:“胜无才无德,倚先王之庇荫苟食俸禄,令仗众人之扶持,方支撑到今天,竟以一孔之见,因贫贱而蔑视高贤,令弟齿寒,还说无错?赵方丧败之余,弟果弃我而去,便如楼宇之断柱,你就忍心看着他倾倒吗?”说着又拜了下去。
    可见他的“认错”并不是承认信陵君的观念,而是着重于信陵君走后赵国会失去庇护,所以挽留信陵君,但他只要有利于国家便不惜屈身这一点,犹为后世之庸臣所不及。因此司马迁老先生评价他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可以说是褒贬允中。
    信陵君苦笑着摇摇头:“跟持这种见识的人共同生活实在是没意思,但人家认错的态度如此诚恳,自己再不给面子,就太过分了,会被人视为心胸狭隘、有失品位;退一步说,当今世上掌权的,有许多还不如平原君呢,自己到别国去,不还得依附这些人?只怕比在赵国还不能随心如意,怎可凭意气用事?”
    想到这里,信陵君叹口气,双手扶起平原君:“兄快请坐,弟不过像小孩子那样丢了饼就哭闹,喜怒变幻于瞬间,很不成熟,看到您的真情实意,真的也很愧疚,无忌也知错了,还望我兄海涵。”
    从此二位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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