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我费尽苦心?”信陵君笑得令人心酸:“你我本是至交,岂不知我的心志?如今却被逼入咸阳,是虎落阱、鸟入笼,如此为我,无忌真不知应该怎样感谢您的一片好心!”
    范雎以指按唇:“虽无外人,还望轻声,正因为得不到理解,所以才要向您叙衷心。请公子坦诚相告,您确是英雄豪杰,奋翼可冲九霄,但在魏得舒其志吗?”
    这一问,果然刺得信陵君心中酸痛。真要坦诚相告,不知会向范雎倒出几肚子苦水!但又怎能向秦国丞相诉说自己所受到的压抑,流露对魏国政治的不满?只好苦笑:“无忌以为进能忠其间,退而安其心,便是志得意舒,非必鹏程万里冲九天也!”
    范雎微笑:“公子结交各将相,与四海豪壮为友,只为求心安理得吗?”
    信陵君意识到,做为秦丞相,他的密探遍布无孔不入,对自己的活动一定了解很多,也就不必再跟他绕圈子:“不必隐瞒,无忌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抗击秦国的侵略,你们把我弄到咸阳,不也就是为自己清除障碍吗?”
    范雎叹口气:“公子之心,世人皆知,可惜魏王不知,在他看来,公子处心积虑惟想谋国夺位;公子的门客朋友,尽是叛逆之徒,公子的声势越大,对他的威胁也就越大。所以他想的、做的都是怎样绑住您的手脚置于牢笼,以保障他的安全。范某力促您入秦,正是为了冲开他的羁绊,使您能振翅翱翔也!”
    信陵君却是一声冷笑:“您骗小孩子去吧!我入秦后,身在敌人的控制下,连生命都没保障,还能翱翔?”
    范雎突然严肃起来:“实不相瞒,秦王请您来咸阳,一是要软禁,一是想利用。”
    信陵君哼了一声:“多谢您以实相告,我来前已经做好了第一个准备,第二个他休想!”
    范雎摇摇头:“人固然应该旗帜鲜明,必要时可也得通权达变。秦王想利用您,就得真让您与青鸾公主结婚,和他成为亲戚,然后再利用您的声望才智,帮他扫平六国,一统天下……”
    信陵君气得厉声喝道:“别说了!我能权变到去做秦婿,攻六国吗?”
    范雎又竖起食指:“公子勿怒。范某并非让公子为虎作伥,实为公子谋也!”
    信陵君还是满面怒容:“无忌只为天下谋!”
    “为公子谋就是为天下谋!青鸾公主家资千万,良田无数,公子娶了她就有了充足的物资保障。休说三千,就是养三万门客也绰绰有余;公主内宠于君、后,外建功于王室,行为可以肆无忌惮,在她的掩护下,您可以随意活动,无人敢问,这不就可以放开手去为‘天下谋’了吗?”
    信陵君盯住了他:“秦的法制最严,岂能容我在他眼底下从事反秦活动?”
    范雎的声音更低:“秦国的密探全由我掌握,而且如果您就表面上也为秦尽力得到秦王信任,就是公开活动也合法化了。”
    信陵君忽然叹口气:“食其禄而谋其国,非侠义所为,无忌不能当反复小人,也望丞相不要为无忌而玷污自己。”
    范雎瞠目结舌,便不再叙其他的“衷心”。信陵君既然是这个态度,他还能说什么?
    虽然是在预计之内,但秦王对于信陵君竟敢只身进咸阳还是很惊讶:“莫非他真来成亲?”
    范雎摇摇头:“他是来谈判的。”
    “谈判?谈什么?”
    “既不允婚,还要咱们不攻魏。”
    秦王一笑:“鱼与熊掌可兼得乎?”
    范雎叹口气:“但是他与江湖豪客往来密切,至交甚多,所以对他还应慎重,不可草率。”
    秦王笑了笑:“青鸾出了个主意,且不同他论婚姻,先要掂量掂量他的文才武艺。”
    “比试比试?”范雎一时还没转过弯来:“谁跟他比试?”
    “青鸾呀,他俩比一比,对咱们很有利。”
    “比出胜负又当如何?”
    秦王得意极了:“他若败给公主,当然要做石榴裙下的狗,没脸再到世上去称雄;他若胜了,公主遇到英雄,以青鸾的容貌、手段,还能放他走吗?陷进温柔乡里从此乐不思蜀。不比咱们动硬的关押他,对各国更有说服力?”
    范雎也笑了:“大王之智,果然无人能及。原来‘比武’是个套子,无论胜负都能把信陵君锁定。高!实在是高!”
    咸阳也是以国王的规格来迎接信陵君,格调虽不如中原豪奢,气氛却更为肃穆。秦是尚武之国,身穿土黄色军装的骑兵、步兵、仪仗队,毫无表情地手持闪耀光辉的武器,以最整齐地步伐走在车队的前后,把信陵君护送到王宫。秦宫大门上,竟悬挂彩绸。
    接风宴上,秦王亲自以“主人”的身份招待,范雎和白起、王龁等将军做陪,吃喝中只谈家长里短,不涉其他,秦王还讲了一个幽默笑话以活跃气氛;信陵君此行并没有别的政治目的,抱着以静应动的态度,当然更不会挑起争辩。所以大家高高兴兴地吃完这顿饭,气氛相当和煦融洽。
    信陵君的住处安排在王宫内,辛环却要住驿馆。辛环不干,一把扯住范雎:“我与哥哥从不分开,生死都得在一起!”
    范雎笑了:“从不分离?他同你嫂子睡觉时你也陪着?”
    辛环被问红了脸,却还争辩:“这里没嫂嫂!”
    范雎拍拍自己的额头:“可也内外有别啊!您放心,范某以这颗头来保证他的安全。”
    辛环也想到自己没有资格住进王宫,便提出一个折中条件:“必须每天见哥哥一面,否则……”他朝范雎一呲牙,低声说:“我能揪下你的头,你信不信?”
    辛环曾参加过援救范雎的行动,两个人是老熟人,所以说话中还带玩笑,但范雎知道他的本领和脾性: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出。便急忙笑着答应:“您放心,为了保住这吃饭的家伙,也得保证让您和公子都能舒心。”
    信陵君住在宫中受到的是仅次于秦王的待遇,其品级之高,绝非当“人质”的王子们所能享受,而且每天都可与辛环共进午餐,酒菜顿顿都很丰盛,绝非被“软禁”。
    但从接风宴后,就再也没受到秦王的接见,与范雎也只匆匆会过一面,并没有说何时“谈判”。王宫中的生活虽然优哉悠哉,但他不是来享受的,急切需要知道最后的结果,而且人的心理特点是,也许不会畏惧降临头上的一切,却不能不思虑自己将会遇到什么?尤其是范雎还透露,青鸾公主要亲自参加会谈更让他头疼。他虽倜傥却不“风流”,除夫人外,很少接触过其他女人,现在竟还要跟这位泼辣的秦公主打交道,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只怕比千军万马更难对付。仅就态度上的软、硬,这个火候就很不好掌握。陷入“等待审判”的等待,远比审判后让人承受更大的心理压力,所以,范雎的允诺没有兑现,信陵君过得并不舒心。
    禅宗每每教导世人要看破世情:“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一心无挂碍,何处惹尘埃。”的确可以从一切烦恼中解脱出来,天马行空,轻轻松松就是“神仙”。可惜我佛枉施慈悲,虽为普渡众生忙得晕头转向,但苦海无边,真能“回头是岸”者又有几人?英雄豪杰是尘世中的产物,不见得都具备四大皆空的神仙素质,所以如信陵君也会沉不住气,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侯嬴给他的那个“锦囊妙计”起了“消火”的作用。信陵君翻出一看,其实只寥寥数言“礼待秦公主”。
    反复念了几遍后,他的情绪果然稳定下来了:“对!无论对方是什么态度,我但以‘礼’相待就不会失分寸,只要站住‘理’,就能顶天立地,除死无大灾,其奈我何?”
    其实秦王也不是想无限期地拖下去,准备充分后便向信陵君通知了谈判的时间,地点则定在“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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