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谈化装成智家军士趁夜从城头下船,混进魏军大营,以送通知为名,寻到段规帐中。
    二人虽然没有深交却也相互熟识,段规淡淡一笑:“我就知道,除了你谁也没这么大胆,倘被智瑶发现岂能轻饶?”
    张孟谈也一笑:“那就得请段老兄给说情啦。”
    段规哼了一声:“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你找错人啦!”
    张孟谈有意挑逗:“老兄是韩将军身边第一大红人,便是看在主人的面上,他也得给你人情啊。”他当然听说,智瑶就是当着韩康子的面侮辱段规的。
    段规显然想转移话题:“冒着不测之险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绝非为了闲聊,该不是想劝我们倒戈吧?”
    张孟谈的回答出其意外:“正是!”
    段规吓得从牙缝往里吸凉气,眉头皱成个大疙瘩:“胡扯!城破在即,到这时候谁还同意倒戈?”
    “正因为到了这时候,你们才必须反戈一击!否则机会错过,悔之晚矣!其实你也清楚,智瑶志在伐晋,咱们三家他谁也容不下,赵氏灭后,韩、魏即将步其后尘。到那时智瑶之势更大,你们两家根本不能与他对抗,所以必须在破赵之前三家合力搞掉他才能免除后患;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个时候,才是搞掉他的最好时机。明说,平时合三家之力与他斗也难料胜负,可是在目前形势下,总攻前夕,胜利在望,他既不会再提防你们,也防不住你们,不必跟他打仗拼命,只悄悄在这边堤上挖开一个口子,顷刻间他就冰消瓦解,举手之劳。
    当然,除掉智氏,不只韩、魏太平,赵襄子也脱苦海,所以他让我转告你和赵兄,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决不食言。”他也打“收买”这张牌,可惜智瑶不肯听从豫让,否则张孟谈门儿也没有!
    段规默默的听着,心中却在暗暗盘算张孟谈这番话的合理性:他说的不错,之所以随从智氏,主要是由于畏惧,谁对智瑶也没好感,自己对他更是恨之入骨;说智瑶将随后吞食韩、魏,也非危言耸听,此人胃口很大,确是想吞下整个晋国。照他的设想,在背后捅刀子,要消灭智氏也确实不太困难,人都有私心,把赵襄子从毁灭的边缘救出,稍有人心,他的酬谢定可令人心跳……想到这里,他点点头:“好,我带你去见韩将军。”张孟谈偷偷出了一口长气,但他也知道,这只是走向希望的第一步,前途仍然险阻重重,吉凶难料。
    韩康子见到张孟谈,也是大吃一惊:“你跑来干什么?太危险啦!”张孟谈年轻漂亮,语言风趣,在韩康子心目中印象很好,所以对他身涉险境的吃惊实是大于关心。
    张孟谈却不慌不忙,甚至带点儿嬉皮笑脸:“将军别嚷,我是特来救你。”
    韩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君臣眼看就要成为水底游魂了,救自己尚且无策,还妄言什么特来救我?八成是吓出精神病来了,不能回晋阳了,让我给你安排个后路吧。”
    张孟谈笑着一拱手:“多谢将军照顾,晋阳确已朝不虑夕,奄奄待毙,但我们毕竟在强攻之下坚持了近二年,一旦城破,还可退守邯郸待机反攻,而平阳灌入绛水后,又能坚持多长时间?您的退路何在?又有谁为您安排?”
    这番问果然戳中韩康子心中痛处,但他还要撑着面子,瞪眼斥责:“张孟谈你好大胆!死到临头还敢挑拨离间?我三家分赵已如肉置盘中,举箸将挟,说什么绛水灌平阳,无非是想惑乱我的军心,看我不把你交给智瑶!”
    虽然关系不错,毕竟身份地位有别,只是相识而已,谈不到友情,涉及到重大利益,韩康子完全可以为讨好而把自己交出去,但此时决不能胆怯,反要更积极地进攻!张孟谈微微撇嘴:“肉是在盘里,您也可以举起筷子,但能挟起送到口中吗?智瑶何等人也?奸刻暴残,不仁无信,藐视天下,唯我独尊。连您自己的土地都在削夺,岂肯把得到的赵家土地三分与您?退一步说,就算现在给您,转身便另立名目收回,您有力量不听从吗?赵氏何罪?无非不肯用祖宗辛苦留下的基业去填智瑶那永不会满足的欲壑,他便残忍的想用大水尽灭赵族;赵亡后,他的力量更强大,接下去还要灭谁,还用我说吗?难道他如何欺压同僚您不知道?他与您的关系还用我来挑拨离间?”
    张孟谈的话,毫无夸大、捏造,且句句切中要害,使韩康子不能也不愿驳斥。段规见他沉吟不语,便趁机相劝:“孟谈之言不错,智瑶久有伐晋之心,惟忌韩、赵、魏三家。灭赵后必要再吞掉韩、魏方遂其志,无论咱们是顺是逆,都脱不掉这个最终结局,赵亡后其炽愈烈,咱们仍听之任之,亡有日也。”
    韩康子其实更了解智瑶的为人及其心志,只因势弱,畏惧他已成为习惯,所以不敢生背叛之心,现在连段规都在指明顺从智瑶的后果,便也不再装腔作势:“吾非不识智瑶的狼子野心,实在是力不敌、惹不起!”
    张孟谈一见他口气松动,连忙跟进:“好狼不敌群犬,韩、赵、魏三家合力就不弱于他了,智瑶虽善谋,然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正所谓‘算于外而疏于内’,尤其在目前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状态下,只看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咱们如此这般,出其不意、内外夹攻,智氏之败,只在须臾,将军勿失此良机也!”
    韩康子还在犹豫,事关重大,他不敢贸下决心,而且有些涉及自身利益的某几个问题也不便公开提出,又不能不想,是以沉吟不决。
    张孟谈虽是赵家的谋士,对其他几家掌门人的性格、心态却也了如指掌,做说服工作也如作战那样,须知己知彼,才能深入对方心中。对于韩康子不便提出的问题,张孟谈干脆替他掰开:“将军试思,灭智有三利:根除祸患后,三家势均力敌,互不能为害,共享太平,此其一也;韩、赵、魏原本就情同手足,共历患难,更进一层,从此永结秦晋之好,天下谁敢欺我?此其二也;智氏之地为赵氏数倍,分赵何如分智?且当先归还前被白夺的百里,再三分其余,此其三也。孰利孰害,何去何从,已明摆在面前,兴衰存亡,请君自择。”他把韩康子最关心的故意放在第三,似乎分量最轻不太重视,其实是给韩留面子。
    还有一个问题不能不慎重:“不知魏恒子之心如何?”
    “他的问题好解决,臣与段兄都跟赵葭有交情,通过他,一定能说服恒子。”
    段规一听把自己也扯了进去,只得随着表态:“臣与赵葭关系甚好,魏恒子对他又是言听计从,保证跟咱们同心。”
    韩康子听他俩对魏恒子如此有把握,不免后怕:“幸亏同意联合,否则连魏恒子这个盟友都会失去!就真成孤家啦!”
    果然,在赵葭的帮助下,魏恒子痛快的答应“联合”,并由张孟谈代表赵襄子,三家歃血为盟,约定在智瑶发动总攻的前夕举事,张孟谈回晋阳复命。
    雨越下越大,水势越来越猛,智瑶也越来越兴奋,在大帐中摆下酒菜,命人去叫郗疵、豫让等谋士、将官过来饮酒“赏雨”。
    别人都到了一会儿,郗疵才匆匆赶来,智瑶兴高采烈,他却紧锁双眉:“主公,只怕韩、魏有变,使我们功败垂成。”
    智瑶笑了:“不必多虑,你看,水已与城齐,明天就可发起总攻,晋阳一破,你让他变,他也不变了,也变不成啦,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可是刚才我从大堤上回来,见段规冒雨朝魏营奔去,像有什么急事,见了我,也一反往日那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异常亲热地没话找话,让人疑惑不解。”
    “哈……眼看大功告成,你是我的臂膀股肱,他自然要向你溜须拍马套近乎啦,人之常情嘛。”
    “臣以为还是采纳豫让之策,给这两个谋士点儿甜头,拴住韩、魏才保险。”
    智瑶还是不同意:“灭赵后,连韩、魏也都让他空欢喜,更没东西喂这两条狗!尤其段矬子,能掀多大浪头?我见了他就烦!”
    郗疵叹口气:“这些人非咱们的腹心知己,合军只是为了趋利避害,出于迫不得已,任何时候都不可信任他们。”
    智瑶仍不以为然:“好,听你的,马上把他们四个都叫来当面问清楚。其实,管他可信不可信,晋阳一破,顺手就把这两家伙收拾掉!”
    智瑶一声令下,韩、魏二人带着段、赵和少量随从,冒雨赶到,虽然内心忐忑不安,脸上还得装出欢天喜地的笑容,向智瑶大灌米汤。
    智瑶摆摆手:“你俩坐下,喝酒。”
    韩、魏入座,段、赵各立其后。
    还没端起酒杯,智瑶指着帐外瓢泼大雨一声冷笑:“二位不是夸我替天行道吗?这就是天助我的证明!二位若是同心同德以顺天意,明天咱们就共享其成;如果三心二意,图谋不轨,哼!……”忽又哈哈大笑:“料想你们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吧?”
    韩、魏二人连忙站起,一齐躬身:“托元帅之福,马上就要破城分红,我们岂能弃肉不食、反去捋虎须?”
    智瑶还是笑眯眯:“这就对了,喝酒!”
    韩、魏二人坐下,刚要松口气,智瑶突然把脸沉下一指段规:“这个矬子今天到魏营去干什么?冒着这样大雨,该不会是为了闲聊天吧?密谋什么?从实招来!”
    韩、魏二人吓得目瞪口呆,冷汗直流:是走漏了风声,还是被看出破绽?那可就没命了!
    段规转到案前,朝智瑶躬身施礼,强作镇静,但智瑶突然发难,让他没思想准备,急切中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大帐中刹那间静得只听得见帐外的风声、雨声,所有的目光,一齐盯射在他身上,哪怕他说错一句话,顷刻间就不知会有几颗人头落地!
    智瑶见他神色有异,又是一声冷笑。
    却见赵葭不慌不忙的站起,走到智瑶案前躬身施礼:“他是去找在下议事。”
    智瑶恶狠狠地瞪着赵葭厉声问:“你们议什么?”
    赵葭探过身小声说:“只能单独向您禀报。”
    “为什么不……?”
    “事关机密,您一听就明白了。”
    智瑶似有所悟:这家伙准有须背着他主公的密事,便站起身:“随我到后帐。”
    看赵葭与智瑶嘀嘀咕咕、鬼鬼祟祟,韩康子、魏恒子连段规也都又大吃一惊:“赵葭这小子,真要告密?”
    一进后账,赵葭曲膝跪下:“明日破赵之后,主公必成晋主,俺俩实在不愿再给那些草包饭桶做臣下臣了,所以商量如何投奔主公攀龙附凤,不想主公问及,当着旧主不便明言相告,段规难免支支吾吾,话既挑明,万望主公收纳,让臣等能效犬马之劳。”
    原来只是这两条走狗想改换门庭,似乎低于智瑶的希望值,但却也达到豫让、郗疵想用重赏收买的目的,还不用做出任何许诺。智瑶仍然从心里往外乐,忙伸出手做扶起状:“爱卿快快请起,既有如此忠心,大事成后,必委重任,可以代替韩、魏自立于朝,不过,现在还不必急于投我帐下,先替我看住这俩混小子,打好明日之战,便是你们的头功。”
    送走客人后,智瑶乐呵呵地把赵葭与段规的意图告诉心腹们:“这俩小子已归附咱们,韩、魏两家就更无能为力啦!”
    郗疵仍然有疑:“赵葭在我们这些人中反映最快、最狡猾,您真信他吗?”
    智瑶奇怪了:“你刚才还劝我收买他俩,现在自己送上门来,怎么反倒起了疑心?”
    “若是被收买,有把柄在手,自为我所用;偏这自送上门的,才要防他有诈。方才您质问段规时,我看韩、魏二人都神情慌乱,像是知道段规的行踪和目的,惟恐被问穿,如果二人真是密谋判主,岂能被他们察觉?是以可疑。”
    智瑶不高兴了:“良禽择木而栖,在当前一片大好的形势下,他们想另攀高枝也是人之常情嘛,他们怎样表现你都瞅着不顺眼,总说他们的坏话,莫非真的因索贿不成而做了仇?”
    郗疵大怒而起。
    当时压下这口气没吱声,回到自己帐中却只叹口气:“正所谓利令智昏啊!既然已经不信任我,打胜了他们也不会再重用我;打败了又何必陪你殉葬?更不必再做无聊的辩解了。”简单收拾一下连夜离营而去竟不知所踪。

章节目录

战国风云之侠义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清岚如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清岚如水并收藏战国风云之侠义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