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山是魔界最高的山,虽不敌如今极近风光的王都万仞峰,但它的底子不容小觑。据闻当年魔界曾遭一难,魔族子民赖以生存的煞气日渐稀薄,本就不多的水脉也渐渐干涸,纵然无人来犯,九幽大地上也呈现出一派沉寂的死气。
    当时的魔界仍是还未战死的魔神后卿掌管,他崇尚杀戮,向往称霸,哪能允许自己的地盘这样萧条下去。于是,他站在魔界的最高峰上,用戾气划开自己的双腕,任由黑色的血坠下高崖,沿着石缝缓缓淌了下去,最后汇入石原上遍布的岩浆之中。
    说来也奇,本已几近干涸的湖面岩浆之上又重新蒸腾起源源不绝的煞气,滋养着这片苍凉邪恶的土地。
    后来魔族子民将这座高峰,命名为魔神山。
    只是半夜三更的,这些人都不要睡觉么?举着个火把集体过来爬山做运动?
    她不敢靠得太近,只等所有人爬过一段山路才又默默跟上。大概又跟着爬了一小段路,她忽然抬头望了望方才下来的那块悬崖高处,心里突了一下。
    再这么爬下去可就得到顶了,这顶上的石洞里就住着两个人。
    一个是羽裳,一个是自己。
    这么多人大半夜不睡觉难不成是上去找她打群架的?
    那可不行,这么多人,她打不过呀。
    正忐忑着,队伍终于在接近山顶的一块平坦之处停了下来,似是没有要再前进的迹象,顿时长吁了口气。
    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本陡峭的山峰上突兀地多出这么一块平坦宽阔的平台,且看容纳度,面积还不算小。这么声势浩大的队伍哗啦啦往上头一站,竟也不显得拥挤。
    不过这与其说是平台,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祭台。圆形环绕的平台周围,树立着众多形态各异的石像,或举矛或持戟。每两座石像之间还摆放着一个灯座,上头燃着熊熊火焰,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每座石像上的脸照得更显狰狞。
    黑心远远看着也看不大仔细,就算看仔细了她也不认得,但估摸着应该是魔界曾经举重若轻的人物,诸如魔神魔尊之类的。
    而平台中央,是一块凸起的方形石台,平台上又立着一根半人多高的圆柱,柱身上镌刻满奇形怪状的图腾和文字,远远望着,更像是疯长的藤蔓缠绕在上头。
    说起藤蔓,她想起青娥公主在自己心窝上捅出的那个大窟窿,顿时又觉得心口的位置隐隐作疼。
    众魔使到达此处后,也不出声,只是迅速地围着这座中央的石台四散排列开来,然后垂首静立。火光随着山风摇曳不定,而他们却披着黑黢黢的斗篷,跟一窝乌鸦似的乌泱泱地站着动也不动,仿佛也成了那些群立石像中的一员,看得人瘆的慌。
    这是什么意思?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跑这站着?
    还没等她想明白,山中忽然狂风大作,红月时隐时现,漫天的黑云仿若波浪般翻滚不休,重重地压下来,像是下一刻就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可那祭台上的人却似全不在意,依旧死死站着,任由狂风吹得斗篷哗哗作响。
    旁人的死活她实在顾不上,只能赶忙紧紧扒拉住岩石,唯恐这阵大风把自己给刮了出去。
    正扒着,忽见天边有几道人影踏着魔云而来,虽远远的看不真切,但那周身浓郁的魔气真是挡都挡不住,隐有紫色光华环绕,宛若魔神重现人间。
    不过片刻,已稳稳地落在了祭台的方形石台之上。
    狂风骤然停止。
    瞧瞧这出场的气势,一看便不是普通的魔族。
    这样的大人物登场,黑心哪能错过。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眯着眼一看,乐了。
    这一行五人里头居然还有故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青娥公主,还有......苍珏。
    青娥公主倒也罢了,左右自己就是被她给掳来的,出现在此也不稀奇。只是这苍珏胆子忒大,窝里反黑吃黑,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回魔界。且瞧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淡定模样,是不知道她也来魔界了吧,不然难道不怕她上魔尊跟前告上他一状?
    不过如今看他全须全尾的,也不知昭华到底追到解药没。
    正想着,忽见祭台上本站着的魔使呼啦啦一下全跪了下来,口中齐刷刷喊着——
    “拜见魔尊!”
    魔尊?
    她从方形石台上站着的五人脸上一一扫过去,其实也不怎么需要辨认,且看那通身的气派和五人之间的站位,便可知晓那最中间那位穿着一声黑色铠甲、身披玄色斗篷的便是魔尊无疑了。
    听说这魔尊名叫千刹,年纪也不大,看着也就像凡人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只那一双眼睛分外阴鸷凌厉,轻轻扫过一眼,便令人遍体生寒。
    只是这魔尊的表情看着有些不大高兴,低头缓缓扫了一圈眼皮子底下这乌泱泱的脑袋,冷冷笑了一声:“好的很,这是打算反了本座?”
    这一开口就让气氛僵硬到极点,底下方才迎着狂风都不曾抖过一抖的魔使们竟无一人敢应答,等了好半天才将将有一人出声道:“属下不敢。”
    “不敢?”这次说话的不是魔尊,而是苍珏。他冷笑得比之魔尊更显肆无忌惮,“既然不敢,为何在没有尊上示意的情况下进出魔神山?本护法多年未回来,竟不知这里什么时候成了尔等可以任意进出的地方。”
    底下一片沉默。
    还未有人回答,青娥竟也开了口,“本公主久居仙界,不大明白你们魔界的规矩。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晃荡也就算了,但随意派个人到我的殿外大呼小喝地通知我来此一趟,这算哪门子规矩?”说罢,她还懒懒地抬袖打了个呵欠,侧头看向一直抿唇不语的魔尊,“不如尊上跟我说道说道?”
    语气中的讥诮就是个聋子也听出来了,魔尊的脸色又难看上了几分。
    黑心有些看不大明白眼前的局势。瞧这样子,跪在那的魔使们是私自上的山,不但没有获得魔尊批准,还大半夜的派了人把这几位位高权重的魔界大人物都从被窝里给扒拉了出来。这魔尊联合其他几位当然表示不忿,然后就气势汹汹的赶来打算兴师问罪?
    黑心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掐架啊!
    真好,还不等她动手,就先起内讧了!
    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更多些,只能屏气凝神地继续看,恨不得手里头能再有包瓜子。
    底下有一人跪着往前挪了一步,“深夜叨扰魔尊和四大护法的确是属下考虑不周,然而祭祀魔神之血的事不可一拖再拖,还请魔尊及早下令!”
    有人带了个头,后头跪着的众人倒也不装哑巴了,跟着齐声喊道:“还请尊上下令!”
    魔尊脸色铁青,“本尊早已说过,此事还需再议,尔等何须如此操之过急。”
    那带头人语气依旧坚决,“不知魔尊还要等什么?仙界和冥界如今联合在一处,妖王托大不服管教,魔界的处境岌岌可危,急需召唤回魔神安定人心。而今紫色曼陀罗和身负魔神之血的人都已在魔界,正是最好的时机。”
    魔尊没有说话,倒是苍珏开了口:“祭祀魔神之血哪有你们想的那样简单,纵然一切准备就绪,魔神是否真的能被召唤醒来还是个问题。若是白白费了魔界圣物难不成由你承担?”
    带头人冷笑:“魔神是否能被成功唤醒属下的确无法确定,但苍珏护法一再阻挠祭祀之事怕是居心叵测吧?”
    苍珏哼道:“本护法赤胆忠心,能有何居心!”
    “众所周知,护法多年前为仙界诛杀,如今虽转世,但心智和记忆尚未完全恢复,更别说往昔的法力了,这般极力阻挠到底是不是想将圣物挪为己用,实在是难说。”
    “你胡说什么?!”
    苍珏像是被踩到了痛脚,急赤白脸地就要往台下冲,那带头人也不惧,单手举起一把权杖,霎时燃起森森的黑气,牢牢抵挡在身前。
    那把权杖黑心看着眼熟的很,想了许久才想起林外曾同她数次会面的魔使用的好像就是这把权杖。
    如此看来,这位交引魔使在魔界的地位好像还不低,居然敢大庭广众同护法叫板。当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看准苍珏如今法力不济才这般挑软柿子捏。
    “好了!一个是魔界护法,一个是天魔族首领,大庭广众这样争吵成何体统!”说话调和的是一个黑心没见过的护法,中年男子的模样,看着倒像是个脾气和善的。只是黑心在这上头吃过亏,知道人不可貌相,连唐信这样的白面书生都能是魔界护法,这看着和善的也未必就真是好人。
    苍珏冷哼一声,倒也卖了他一个面子,未再继续争执。只是那天魔族首领还有些不甘:“白羲护法,并非我执意想要挑事,只是今夜乃魔界百年来阴魔之气最为集中的时辰,若是此时祭祀圣物,更易于煞气的吸收,错过这个时机兴许还要再等上百年。祭祀一事早已商议许久,如今万事皆备,为何还要再犹豫?”说到这他停了停,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实在过于强硬,又低下头放缓语气,“今日我等私自上山确实不妥,待祭祀开启之后,我便会上万仞峰请罪。只是时机不等人,还请魔尊和四大护法尽快示下!”
    “这......”白羲沉吟不语,只是略略扫过身旁一眼,表情十分微妙。
    魔尊自出场时说了一句话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直至此时才看了眼身旁也一直未开过口的第四个护法,“浮霄,祭祀一事你有何看法?”
    黑心瞅着那位一直安分守己当布景板的护法被忽然点名后竟出现了一丝茫然,似是困得厉害,片刻后才打了个呵欠慢悠悠道:“依属下之见,墨璃说得也不无道理,今日的确是百年难遇的机会,倘若错过是有些可惜。”
    魔尊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估摸着本来是想寻求一个同盟的,哪晓得同盟突然叛变了,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他又转头看向青娥,“依你之见呢?”
    青娥怔了怔,还没开口,底下的黑衣带头人,也就是墨璃却忽然轻哼了一声道:“祭祀一事若是问青娥护法怕是有些不妥。”
    青娥不服气:“哪里不妥?”
    墨璃道:“此番祭祀若是成功唤醒魔神,于仙界来说自然无利。而青娥护法本是仙界公主,心里难免会向着故地。若是由你来说怕是不大公允。”
    黑心不由直乐,简直要为这墨璃的辩才喝一声彩!
    这样一来,青娥纵然是不同意祭祀一事也不好堂而皇之宣之于口了,不然不就成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典型叛徒了。
    不过自己这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委实不可取,说到底,若是真召唤醒魔神,对冥界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只见青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咬着牙出声:“你放心,本公主自入魔后便同仙界再无纠葛,无须顾忌我的身份,该如何便如何。”不过她也不笨,知道墨璃使的是激将法,又冷笑反击,“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本公主的心虽不偏,可方才苍珏护法也说过了,祭祀魔神之血并非那么简单,别到时候唤不回魔神却又损耗了魔界圣物,反被仙界处处打压,你可就成了魔界的罪人了。”
    青娥嘴上说着心不偏,可一口一个本公主,心里到底是有些看不上这阴阳怪气的魔界的。
    墨璃倒是淡定:“那就无需护法操心了。”
    如今苍珏、青娥还有浮霄都表了态,唯独中立的白羲尚在纠结,几度欲张口,可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黑心听了半晌都为他着急,心想就这样左右摇摆不定没立场的是怎么混到护法这个位置上去的啊?
    如此一想,又觉着自个这样有担当的好姑娘简直是前程不可限量啊。
    魔尊瞅了他半晌也失去了耐心,冷道:“罢了,你既迟疑,可见也赞成今夜举行祭祀一事。如今有三位护法同意开启祭祀,你们可还有人反对的?”
    底下一片雅雀无声。
    魔界如今的局势黑心也曾听昭华说起过。虽说魔尊千煞贵为魔界霸主,然而这霸主之位多少来的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听闻当年魔界内战,本是苍珏统领的罗刹魔族占着上风,然而也合该他倒霉,自以为魔力盖天便不知死活地跑到仙界去三番五次的挑衅。当然,他这么做也不是真指望靠一己之力灭了仙界,只是为了争得魔族子民的支持而故意出风头拉选票。但仙帝不会这么想,只觉得这混球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便在一次仙魔之战中联合众天兵神将将其一举诛杀了。
    苍珏死了,最大的赢家自然是统领夜叉族的千刹。在内战之中他又一举扳倒天魔、迦楼罗魔等其他魔族首领,从而登上霸主之位。
    只是倘若苍珏不死,这魔尊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还真不一定。
    魔族一向崇尚武力,两军交战,不打个你死我活不算完。像千刹这样掺了水分的魔尊到底有些让人不服,即便其它魔族归顺,心里终归不忿。
    故而在这种事关魔界生死的时刻,千刹的决定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底下这一片无声的沉默简直就是在啪啪啪打脸,黑心都替这悲催的魔尊疼得慌。
    只是眼下唯一支持的他的竟是当年的死对头——苍珏。真不知这位魔尊殿下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
    所以前人说得好,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利益一致时,什么都是狗屁。
    千刹缓缓扫视过底下一圈,最终只能道:“既然无人反对,本座也并非专权之人,这便开始吧。”
    他掌心向上一翻,掌间本是空无一物,然在红色月光下,慢慢显现出一朵花状的影子,花影逐渐清晰,正是那朵六界趋之若鹜的紫色曼陀罗。
    底下本静默的魔族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也不见千刹如何动作,只见紫色曼陀罗像是有人牵引一般,缓缓自他掌间飘起,渐渐飞向一旁石台上那半人多高的石柱之上,然后停住。
    刹那间,众人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圣物的模样,只见石柱周身上布满的图腾和文字像是忽然被人开启了机关般发出极为耀目的光芒,仿佛太阳之光降临,即便离得如此之远,还是刺得黑心眼前一疼,慌忙闭上了眼。
    片刻后,待耳边的动静小了些,复又睁开眼。
    石柱上的光芒渐渐消弱,图腾还是那个图腾,文字也还是那样扭曲让人看不懂的文字,但曼陀罗......
    黑心疑心自己是不是被光刺了一下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三看了看。
    没错,曼陀罗也还是那个曼陀罗,只是......颜色变了。
    此刻的曼陀罗宛若水莲般漂浮于石柱的半空之上,柔和的浅光仿佛水波般在花朵的周身荡漾开来,引得它缓慢却均匀地在空中打旋,周而复始,并无停下的意思。一切本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本繁复绽放的花身却像是突然掉了一层色,由通身的暗紫缓缓蜕变,越演越艳,最后变成了遍体鲜艳的红色。
    像血一般的耀目的色泽。
    “煞气起作用了!它吸收了煞气!”墨璃的声音因振奋而颤抖。
    其余几人的表情各异,或欣喜或失望,唯独魔尊的表情平淡,仿佛这是意料中的事,并不值得期待。四大护法之中只有白羲象征性回应了一句:“看来只需再等七日,就可以灌入魔神之血了。”
    “魔神之血?”青娥的表情微微一动,“如何灌入?”
    白羲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开口发问,更没有料到她关心的仅仅是这个问题,但依旧客气地回答道:“待紫色曼陀罗吸收满煞气七日七夜后,便可灌入魔神之血,至于如何灌入......”他沉吟片刻,语气忽而变得低缓且肃杀,“自然杀了身负魔神之血的人,取尽其血液,灌入曼陀罗花芯,待花合再开之际,便是魔神归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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