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侍的催促下,顾庭书才继续去往顾成风处。虽然他未经召回私自离开顺章是犯了军法,然而他一进书房就将那道君令放在了顾成风的案头,大有质问之意。
    顾成风显然对顾庭书这样的行为颇为反感,却也没有立刻发难。视线在这兄弟之间逡巡,整间书房也就因此安静下来。
    顾庭玉被顾庭书在宫门口一番奚落,心情很不爽快,正想要告顾庭书一状,然而在见到顾成风已经沉下来的脸之后,他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而顾庭书如今不光沉默还特意退了一小步,有意让他发泄抱怨似的,未免自己先触怒顾成风,他便索性跟顾庭书一样朝后退了一步。
    “这兵不能出。”顾庭书一口肯定地将来意说明。
    “军令已经下了。”顾庭玉拿过那道盖了顾成风印章的军令立刻反驳道。
    “成台和顺章不会出兵。”顾庭书回绝得果断,不容置否。
    “你!”顾庭玉气极,“你这是在威胁爹!”
    “是你在威胁整个顾军的安危。”顾庭书冷眼看着气急的顾庭玉,依旧冷静道,“我回来不是和你争什么,只是表明我的态度。要打,你就只带着望定的军队去打,是输是赢全凭借本事。”
    “爹的军令在这里!”顾庭玉举起那封命令。
    “成台和顺章的调兵虎符在我手里,我说了,不战就是不战。”顾庭书拂袖,衣上尘土扬起,他面色虽然有些疲惫灰暗,双瞳却是闪亮异常,“你也别扛着顾军的名号出去打,就当那些军队是送你的。滚出了望定,再去打。”
    “你!”顾庭玉心知顾庭书言出必行,单是成台和顺章的军队就占了整个顾军不少实力,只要顾庭书一句“不动”,顾军中自然有不少会听命。
    “够了。”顾成风一声斥道。
    “爹,大哥这叫拥兵自重。全然不顾顾军颜面,硬生生要吃人大亏。”顾庭玉道。
    “颜面比得上人命重要?何况为了一个区区百夫长,我也不信寒翊会在这个时候出兵。”顾庭书断言道。
    “当初寒翊连和扶苏家结的亲家都能反过来打,这会儿忍不住了,随便找个借口要出兵有什么问题?”顾庭玉反驳道。
    “我偏不让寒翊知道顾军虚实,让他不能动手。”顾庭书眼光忽然变得沉冷。
    “你不是已经将顺章的事都办好了吗?”顾成风看向顾庭书。
    “成台的后备还没布置妥当。”顾庭书蹙眉。
    “我不是说过成台军队不能动!”顾成风怒色忽起,怒目看着顾庭书。
    他却沉稳依旧,迎着顾成风质问的眼光,回道:“成台军备一直充足,但如果战事爆发,根本来不及向各处调派军队。”
    “你是怎么做的?”顾成风问道,在听了顾庭书的回答之后,他又问道,“你这样调来调去,大费周章,最后架空了折回,如果望定失守……”
    “望定有素江作为屏障,如此和寒翊对峙。折回就在望定城后,易攻难守。如果望定失守,折回必失。而越城和黎昌也有江河为屏,至少还有保存实力、拖延时间的机会。”顾庭书道。
    顾庭玉如今才知顾成风当初忽然将顾庭书调去顺章的用意,他竟真的以为是顾成风不忍顾庭书陷入儿女情长才将其调走,而其中居然还有这些周折,顾成风甚至将顺章军队调度的虎符都交给了顾庭书。
    “爹,如果你也同意二弟出兵,我还是那句话,但凡是我手底下的军将,都不会动。”顾庭书道。
    顾庭书过去极少直接插足这些事,即使一直留在成台,也不过是替顾成风布置后防,基本也是听凭军命行事。
    但从何时起,他不光开始接手其中详细,甚至插手多方牵连,乃至于如今,如顾庭玉说的,他敢当着顾成风的面要挟一军统帅,还稳如泰山?
    “所以你急着赶回来,就是要证明对这件事的坚决?和我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顾成风站起,凭借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统军气度,质问顾庭书。
    “是。”顾庭书回答干脆,锋芒毕露,却也有所收敛,“我肯定,如果出兵,望定必失。”
    顾庭书没将“就凭有顾庭玉领军”这样的话说出口,却用眼光说得分明。
    “你去将剩下的调军事务都处理了吧。”顾成风坐下,已然是默许了顾庭书。
    “打都没打,就这么肯定……”顾庭玉还想继续,却见顾成风挥手,表示此事作罢,要他们退下。
    顾庭书显然赢了,他只从顾庭玉手中拿过那道军令,放回案头,朝顾成风行了礼,就此告辞。
    顾庭书对此事却也不是不再过问,却是要将那几名肇事的顾军士兵逐出军营,将原本夹在顾、寒两军间的矛盾从针锋相对的情景下脱离出去,不至于直接与寒翊那方再起冲突扩大事端。
    顾庭书只在雨崇逗留了几日就离开,却没有立刻回顺章。这次雨崇的事让他有了戒备,稍后就跟易秋寒一起去往越城查看调军事宜,又去了其他调兵之地试探,之后又被顾成风招回雨崇商议事务,如此,就又到了深冬时节。
    他人在外,却记挂着身在顺章的青芜,只是不能陪在青芜身边等她生产,也没能在孩子出生的第一刻亲眼看看,对他而言确实十分遗憾。
    事后司斛修书相告顾庭书青芜生产状况的时候,却因为青芜的要求而一律轻描淡写,只将喜讯传达,所以顾庭书不曾知晓青芜临盆当日辛苦。
    那日将近日落时分,青芜忽然胎中剧痛。司斛请来大夫,说是青芜即将生产,一众人便立刻将早就请好的稳婆找了来。
    彼时青芜忍着剧痛生产,却多时未有成果。稳婆一面安抚鼓励着她,一面不停支使众人配合自己。
    青芜死死揪着被角,只感觉腹中胎儿不停在动,一刻都不肯消停。
    “糟了!”稳婆惊呼,“这孩子胎位不正,是难产!”
    屋里原本忙碌的侍者被这一声惊叫彻底惊住,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愣着做什么!”司斛大声怒斥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又忙碌起来。
    “司斛……”青芜已经被汗水浸透,长发贴着脸颊,脸色也苍白得仿佛透明。她握住侍女的手,原本冰凉的十指才觉得触到了温暖,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可腹中那个小生命似乎又突然狠狠地动作了一番,青芜不吃痛,当场大叫了出来,声嘶力竭。
    “痛……”青芜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隆起的肚子,一瞬间又是翻江倒海的痛楚,刺激着全身的血脉,教她再也忍受不住。
    “你快给姑娘揉肚子。”稳婆如今也满头大汗。
    司斛从未做过这种事,纵然是当年兰妃生产,她也只是像今日那些侍者一样倒水进出,此刻被稳婆这样一句说了,当真无从下手。
    “就这样揉,尽量让胎位正过来,不然时间久了,大人和孩子都没命!”稳婆快速示范了记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青芜道,“继续用力!”
    司斛照着稳婆的样子做,耳边是青芜因为痛而发出的惨叫,虽然不再如刚才那样歇斯底里,却也能教她明白此时青芜的艰辛与不易。
    司斛继续揉着,另一只手握住青芜。其他言辞都已没用,如今青芜只身一人却要遭受这般痛楚,旧识却只有自己陪在这女子身旁。
    往事如烟,过去跋扈任性的女童如今却将身为人母,时光就这样过了,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在她身上施加伤痛。这一路走来不易,她更不能就在这里倒下,纵然不为顾庭书,也还有那些未了心愿,她也不能就这样扼死自己的孩子。
    “不行!”稳婆如今也急得发抖,“还是不行……再不把孩子生出来,就真的危险了……”
    司斛顿时没了主意,却被青芜反握住。她听见正在生产中的女子叫她,她遂靠过去,附耳听着。
    “找……大夫……扎……扎针……”青芜异常吃力地说出这几个字,生怕司斛反驳,就一直握着侍女的手。
    虽然施针太过危险,也可能生死不知,但青芜为了顺利生产已顾不得许多。
    如今司斛也只有唯命是从,即刻将这些时日里为青芜安胎养生的大夫找来。
    待大夫过来,青芜已经面无血色,她要大夫立刻动手,道:“保孩子。”
    已经虚浮得如同飘起的声音却这样坚定。
    所有人都知道顾庭书对青芜情深,此次如果她有何不测,想来这一屋子的人都难以幸免。而青芜此刻眼底的坚持太分明,即使是在此时已经快全身无力的情况下,她也说的彷佛在下达命令,不容违抗。
    大夫取出银针,却犹豫着不敢下针。
    “快!”青芜令道。
    “公主……”司斛就跪在青芜床头,按着女子的肩,眼中朦胧。
    那一针刺下,立时仿佛刺穿了青芜的身体。原本周身无力的女子顿时觉得剧痛无比,但她却没有再如方才那样大叫,尽管依旧有呻吟声从唇角流出,她却更加坚韧。
    稳婆依旧卖力地协助青芜生产,司斛也如先前一样揉着女子的肚子试图矫正胎位。
    “再下……”虚弱的声音从青芜齿间挤出,她却已经说不完全。
    “再下一针,太……危险了……”大夫提醒道。
    青芜不再看他。
    “准备参片。”大夫吩咐道,又取出一支银针,对准青芜的穴道果断扎了下去。
    从头至今最教她难以忍受的剧烈痛楚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席卷而来,青芜拼死拽着身边的被角,头痛欲裂,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宁可即刻死去。
    仿佛是经历了很长时间,身体内一直被某种力量支配,强迫着已经模糊不清的神智继续下去。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这样的困境,就好像小时候在银山的雪地里,她一个人无助地在那里,满眼白色,风雪灌耳。
    然后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熟悉并亲切。她已经冷得说不出话,却能感觉到那个人正在靠近。雪地里有他惶急关切的脚步声。然后冻住的身体被抱起,已经快感觉不到温度的脸颊蓦地重新找到了温暖———那样安心,那样安全。
    耳边有孩子嘤嘤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将她包裹住,笼罩在一种浅浅的温暖里。
    “公主……公主……”司斛试探的声音传来,渐渐清晰。
    四肢慢慢有了知觉,虽然依旧仿佛身体被掏空一样,她却已经能够对周围的事务有所感知,并且睁开眼,视线里也有了司斛脸上的欣喜,她也想用笑脸回应的,但下一刻,又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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