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看着他如今这瘦骨如柴的模样是不是觉得很可怜,又是白发又是如此苍老,瞧着就像是吃尽了苦头。只是当年一家子被流放,舅舅想要寻个富贵人家有个好差事,不必发愁吃喝,便怂恿着人牙子把亲姐姐卖得远远的,还卖上个好价钱。”
    心中的仇恨和激愤早就在十几年来慢慢消磨殆尽,如今剩下的不过是冷然。
    看着趴伏在地的男人,封应然的目光冷淡得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母亲的瞳色太特别了,引来无数人觊觎。自然的,在身边一个瘦小普通的男童根本不会引人注意。所有人都要把母亲买走,却没有人要买自己。舅舅心里不忿,便偷偷跟人牙子说母亲是被诅咒之人,不然家族不会被流放,父母也不会因此接连死去。”
    雪春熙听得心里苦涩,悄悄上前牵住了封应然的手。
    生母被卖得远远的,全因为面前的亲弟弟,心里的苦楚可想而知。
    封应然握着她的手,唇边的讥笑更深了:“可怜母亲一直坚持着,只想着让人把姐弟两个一起买了,也好有个照应。谁能想到头来,却是被亲弟弟出卖了呢?被诅咒之人,难为舅舅说得出口。不过人牙子倒是相信了,匆匆把母亲卖给了一个邻国的走商。辗转几次,居然卖到宫里来了。”
    “舅舅看着朕跟母亲一样的瞳色,犹如看见她一样。这二十几年来,每每想起是不是觉得后悔,时不时做噩梦看见母亲化为厉鬼追着索要你的性命?”
    老叟身子哆嗦了一下,整个人都要蜷缩成一团,看着可怜得要命。
    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雪春熙看着他,目光里再没有刚才的怜悯,唯独剩下厌恶。
    连亲生姐姐都不放过的人,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第一百四十四章 目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姐姐原本就是不祥之人,不然当年大殿下怎会输了,家族也跟着倒了,所有人被流放千里。对,都是姐姐的错,全是她的错。只要姐姐不在,我就能摆脱厄运了……”老叟上臂抱着自己喃喃自语,似是疯了一样。
    封应然看着他这般作态,嗤笑一声道:“母亲被卖得远远的,不在舅舅的身边,舅舅就真的摆脱厄运,过上好日子了?”
    雪春熙瞧着老叟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过上好日子的,恐怕之后没有亲姐姐的庇护,混得越发艰难了。
    老叟苦涩地咽了咽唾沫,的确如同封应然所说,他根本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原本以为姐姐不在,就会有人看中他,买下自己。
    谁知道根本无人问津,姐姐离开后,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加少了。
    人牙子发现生意不如以前,知道自己上当了,对他迁怒,每天饿肚子是必然的,偶尔人牙子喝了酒不高兴还会用鞭子抽上几下。
    以往有姐姐在,嘴皮子利索,倒是能哄得人牙子高高兴兴的,吃喝不至于好,但是起码能填饱肚子。
    后来姐姐不在,他却过得比之前更不如意。
    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不该把姐姐送走?
    只是人已经被发卖得远远的,根本找不回来,就算后悔也无补于事。
    他后来被一个商人买了去,起初陪在商人独子身边当书童和玩伴,倒也过上一阵子惬意的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商人独子落水淹死了,他被商人迁怒毒打得半死不活,转卖给矿主。
    于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开始了,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做着最重最累的活。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偏偏他还活着。
    苟延残喘,带着对姐姐的回忆和悔恨一直活了下来。
    熬到矿主死了,一次地龙把矿场毁了,他才趁机逃了出来。
    只是逃出来没多久,就被元国人发现捉了起来,说是要献给封应然。
    他也才知道,姐姐居然辗转卖进了皇宫,被老皇帝宠幸,外甥成了新的君王。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惊喜,只是高兴过后就是害怕了。
    他对姐姐的悔恨,在看见封应然那双跟姐姐一模一样的银灰色眼瞳后彻底爆发出来。
    老叟闭着眼,任由泪水汹涌而下,喃喃道:“姐姐,是弟弟对不住你。当初我鬼迷心窍,年幼无知,只以为姐姐不在,我就能过好日子。姐姐走了,我险些活不下来。如今活着,可不就是生不如死?”
    他匍匐在地,向封应然说道:“是我错了,是我连畜生都不如,姐姐原谅我吧。我快要死了,临死前能不能原谅我?”
    雪春熙叹了口气,老叟估计把封应然当成了死去的姐姐,因为愧疚已经变得疯魔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只是快要死了是什么意思,她不由打量着老叟。
    瘦小干扁,肤色白里发青,宽大的锦衣长袍就像是谁给套在身上一样,根本不合身。
    宽宽大大的,一看就知道元国人并没用心,随意给了老叟一件衣服就进宫来了。
    除此之外,她没瞧出什么来。
    “老人家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国的大殿下喂了我一颗毒药,说是七日内没服下解药就会死。如今已经过了六天,没能让大殿下如愿,只怕明天一过,你我就再也不会相见了。”老叟慢慢抬起头来,苍老瘦削的面上早就泪流满面:“不过能在最后一刻见着姐姐的孩子,得到外甥的原谅,我也是死而无憾了……”
    雪春熙听着他一边泪流一边哽咽着说出最后的遗愿,不由心下叹息。
    以前种下的因,迟早要得到这样的果,他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封应然生母当年受的哭,如今怕是加倍还在他的身上来。
    封应然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地上的男人,凉凉地道:“谁说我要代替母亲原谅你了?”
    别说雪春熙吃惊,就是老叟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凉薄的话来,结结巴巴道:“我就要死了,一辈子痛苦,又窝囊地死去,这样还不能得到原谅吗?”
    “当然不能,”封应然答得理所当然,他瞥了老叟一眼,挑眉道:“既然遗憾,那就带着这个到九泉之下,向朕的母亲磕头请罪,看看母亲会不会原谅你?”
    “若是母亲愿意,那自然是好的。若是她不愿意,朕身为儿子也不能替母亲擅自做主。”
    老叟目瞪口呆,也是哑口无言。
    若非地方不对,雪春熙险些要笑出声来。
    只是封应然说得很对,他不能替死去的生母做主,也没打算就这么轻轻松松说一句原谅。
    在雪春熙看来,老叟也不是真的惭愧内疚。不过
    是临死之前希望能从封应然这里得到心安,才能平静地离开人世。
    可是这世间上哪有如此好事?
    既然做错了,那就要承受后果。
    老叟被元国皇子带来,其实可以拒绝的。
    被逼着服毒,未免给封应然带来麻烦,先找个机会自刎而死也是可以的。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被带到封应然的面前,还哭着祈求这个外甥的原谅?
    凭什么封应然要让他如愿,又成全了他?
    封应然这么多年来没得到过所谓舅舅的关爱,凭什么舅舅在快死的时候祈求什么,就一定要答应?
    老叟跪在地上,久久才回过神来。
    他在来之前想过很多,也想过封应然不会原谅自己。
    只是等封应然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叟心底有种难以压抑的愤怒。
    他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甚至卑微地求封应然说一句原谅而已,为什么就不能答应,让自己不留遗憾地离开呢?
    这个外甥就跟姐姐一样,就是个薄情寡义的。
    看看姐姐进了宫,成了妃子,还生下封应然。
    母凭子贵,必定过着富足奢华的生活,却从来没想过回去找自己,把他从苦难中拯救出来。
    姐姐且是如此,生下这个带着不祥瞳色的儿子必然也是如此。
    老叟低着头,嘴角噙着冷笑,他早就不该奢望的。
    不祥的人生下的孩子,依旧带着不祥的瞳色,又如何会有一颗善心?
    既然他活不下去,凭什么这个外甥成为了帝王,站在万人之上,风风光光,甚至流芳百世?
    光是想想,老叟就觉得不能忍受。
    他就要凄惨地毒发死去,这个外甥却是三宫六院,又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
    这皇宫,这国家,全都是外甥的。
    而自己有什么,却是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地死去。
    老叟的双眼里布满了阴霾,他就算死,也该找个垫背的。
    黄泉路上,这才不会寂寞了。
    雪春熙心下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她指尖一颤,想要卜卦,只是脑海中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来不及,来不及了……
    雪春熙不清楚究竟什么来不及,但是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迅速,下意识就站在封应然的身前。
    老叟猛地暴起,扑了过来。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就已经到达跟前,雪春熙睁大眼,瞥见他手心里藏着的一点银光。
    是匕首,居然把利器带进宫里来,早有预谋吗?
    只是瞬息,雪春熙根本来不及避开。
    她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眼睁睁看着老叟近在眼前,银光刺了过来。
    小腹被匕首的刀刃刺入一点,就停住了。
    雪春熙诧异地看见封应然的大手抓住刀刃,硬生生把匕首握住,没再向前多一分。
    让刺入的利刃只有尖端的一点点,她小腹上的伤口并不大。
    老叟神色疯狂,大笑道:“这是你的女人,死了,大家一起死……”
    封应然镇定地握住匕首,侧身一脚把老叟踢开。
    老叟不过是靠着一股疯狂劲才能支撑,如今被他狠狠一踢,又是在最脆弱的腹部,捂着肚子倒下,呕出一大口鲜血便倒地不起了。
    “七姑娘——”封应然扶住雪春熙,后者却是托着他受伤的手皱眉。
    “皇上实在太乱来了,这伤好深……”雪春熙看着他的手心血流不止,刀刃锋利,几乎切断了一半的掌心。
    这是惯用的右手,若握剑是伤得厉害,以后再也不能握剑,她的罪过就大了!
    御林军听见里面的喧闹声,立刻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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