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建安八年,四月初五,午时,荆州牧的驻节之地,江陵城,后宅之内。
    荆州牧刘表刘景升正在怡然自得地用着午膳,案几之上,一只烧鹅是照例的供应,还有一鼎出自长江的肥鱼和一鼎鲜嫩的鹿肉。除此之外,便是几碟子时新菜蔬了。刘表是儒生出身,也是吃过些苦头儿的。自从做了荆州牧之后,衣服器具、饮食用度就逐渐奢侈起来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虽然是一顿寻常午膳,州牧府的厨子照例细心准备,务必精致可口。
    刘表已经六十有二,年纪大了,肠胃虚弱,望着眼前丰盛的宴席,举起筷子,却有一种无从下箸之感。“唉!毕竟是老喽!连吃饭都打不起精神来喽!”刘表一边在心中暗叹,一边提起筷子,吃了几口细嫩的鹿肉,再夹了几筷子蔬菜,将就着吃完一碗麦饭,就停箸不食了。
    左右服侍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撤了残席,端上铜盆,服侍着州牧盥洗完毕,这才悄然退去了。刘表以手摩腹,舒适地往后一靠,唉!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混过了一日!饭后,照例是刘表的午休时刻,在侍女们的服侍之下,刘表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信步向卧室走去。
    就在此时,军师将军蔡瑁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州牧,大事不好了!孙权攻击江夏,黄祖战死了!”一听此言,刘表顿时大叫一声儿,仰天喷出一大口鲜血,望后便倒。蔡瑁手疾眼快,连忙一把掺住。片刻之后,医匠赶到,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刘表这才悠悠醒来。“将军,州牧此症是急怒攻心,万万不能再犯了!”医匠摇摇头,叹着气去了。
    “天亡我也!”刘表睁开双眼,颤悠悠地说道:“德珪,此事事关重大,你且仔细讲来!”
    半个月前,孙权亲自率领舟师,西渡长江攻打黄祖,以报杀父之仇。面对孙权的进攻,黄祖沉着应战,任命部将张硕为先锋,陈就为水师统领,他本人则留守江夏。黄祖是百战良将,说句实话儿,他的措置虽然说不上如何精妙,却老成持重,抱定了和孙权死耗的决心。
    自从黄祖担任江夏太守之后,江东军曾五次攻打江夏,每一次都是铩羽而归。在小霸王孙策的率领下,江东军来如猛虎,去如奔雷,每一次都压得黄祖喘不过气儿来。可是,黄祖屡败屡战,江夏从未被江东军攻破过,甚至还有射杀凌操、徐琨的小胜,全赖固守待援之策。
    这一次孙权亲自率军来攻,黄祖心里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儿、孺子,我黄祖还怕你不成?
    战前,张硕率部乘大船侦察江岸,却被同样在侦察的凌统发现。当时,乘小船的凌统身边只有数十勇士,但仍登上了张硕的船。据说,凌统在夜幕掩护下伪装成张硕麾下部卒,奇袭张硕中军。张硕被凌统所杀,所部水兵尽数被擒。得知张硕被杀,黄祖当即命陈就率两艘蒙冲舰守沔口,还让大力士和弓箭手在河边的崖顶埋伏,向敌军的大船投掷石头和火把。
    为了打败黄祖的蒙冲,周瑜派出大舰队,却被崖顶掷下的石头摧毁。几小时的战斗过后,周瑜认识到黄祖的军械并非如此欠缺,孙权只能面对士卒疲惫伤亡惨重的现实。为了扭转战局,周瑜命凌统、董袭率领百余敢死队,每人穿上两件盔甲,乘大船冒着石头和火把冲锋。经过艰苦的战斗,凌统、董袭最终成功切断了两艘蒙冲间的联系,这也鼓舞了孙权军的斗志
    吕蒙悍勇,在近战中格杀陈就。失去首领的黄祖大军反被处于少数的孙权军歼灭。在吕蒙全歼黄祖军之前,凌统分兵攻陷江夏。无力抵抗孙权的黄祖逃离江夏,却被骑士冯则追上枭首。孙权下令将黄祖首级盛放在容器中验看。得到黄祖首级后,孙权将其献祭亡父孙坚。
    这一战,孙权麾下的嫡系小将们纷纷出彩,凌统和吕蒙更是大放异彩,斩将夺旗。
    在荆州文臣武将之中,黄祖是刘表阵营中最有力的反吕派人士。黄祖一向为刘表所倚重,又是荆州的大族出身,是荆州蔡蒯庞黄四大家族之一,在荆州尤其是江夏说一不二。荆州有黄祖在,刘表想纳土归降就非常麻烦。故尔,主张纳土归降的蒯家兄弟一向忌惮黄祖。如今,孙权奇袭江夏,斩杀黄祖,蔡蒯庞黄四大家族之一的黄家几乎被连根拔除,反吕派就完了。
    蔡瑁口才极好,言语便给,他要言不烦,娓娓道来,江夏之战的经过历历在目,宛在眼前。片刻之后,刘表就听明白了。刘表毕竟是割据荆州的豪强,一生宦海浮沉,见过了太多大场面。他闭目凝神,仔仔细细地把江夏之战的经过回忆了一遍,觉得大致在胸中了。这才睁开双目,缓缓开口了。“德珪,黄射是死是活?还有,江东军是否还在江夏?你仔细讲来?”
    蔡瑁也是聪明人,一听刘表如此问话,立刻就全都明白了。他略略一想,叉手躬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州牧,据传回来的紧急鹰信说,黄射战死,黄祖举族被杀。至于江夏嘛,江东军入城之后,大肆烧杀,将江夏劫掠一空之后,就退回长江之上,鼓帆东去,回江东了。”
    “哦??????”闻听蔡瑁此言,刘表的双眼立刻睁大了,两只眸子之中冒出了阵阵精光。“德珪,这新任江夏太守,你看谁人可当大任?”“这个??????”蔡瑁没想到刘表问了这么一句话,他还没有想到这里,有些懵了。蔡瑁毕竟是久经宦海的老狐狸,片刻之后,他就有了主张。“依我之见,非大公子不可!”“噫!”刘表抬起双眼,大有深意地看了蔡瑁一眼。
    自家事自家知,刘琦、刘琮兄弟俩争嗣子之位,刘表再糊涂,心中也明镜儿一般。刘琦是荆州牧刘表的长子,母为陈氏,刘表初以刘琦的相貌与自己甚为相像,十分宠爱他,但后来刘表次子刘琮娶表后妻蔡氏之侄女为妻,蔡氏因此爱刘琮而恶刘琦,常向刘表进毁琦誉琮之言。刘表宠耽后妻,每每信而受之。刘表妻弟蔡瑁及外甥张允同样得幸于刘表,亦与刘琮相睦。刘表及蔡氏欲以刘琮为后,而蔡瑁、张允则为其党羽。刘琦因蔡氏的中伤而失宠。
    世间最大的风儿便是枕头风,在蔡氏的不断诋毁之下,长子刘琦在刘表心目中的份量便越来越低了。胜利的天平逐渐向刘琮靠拢,到目前为止,刘琦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如今,蔡瑁突然建议刘琦出镇江夏,不能不使得刘表心生怀疑。蔡德珪究竟意欲何为?
    可是略略一想,刘表就释然了。江夏是荆州重镇,北拒吕布,东抗孙权,非有重臣大将坐镇不可。环视荆襄九郡之中,蔡蒯庞黄四大家族,如今黄家举族罹难,庞家一心归隐,不理世事,只剩下蔡蒯两家了。大公子刘琦不出镇江夏,难道将江夏白白交给蔡家和蒯家吗?
    “诚如君言!德珪,这事儿你去办吧。务必备足粮秣,多多抽调精兵强将。再问一问琦儿,还有什么要求,都允了他好了。不必再来问我。”刘表满脸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蔡瑁退下。“诺!我这就去办。”蔡瑁整肃衣冠,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这才倒退着退出了屋子。
    “公子此去江夏,倒是一桩儿好事儿!”在蒯家的密室之中,蒯良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儿,望着坐在对面儿的刘琦和蒯越,缓缓说道。“黄祖战死,黄家被孙权灭族,江夏便成了烫手的山芋儿。非大公子不能担此重任,换句话说,即便是有人能行,州牧也决计不会答应的。”说到这里,蒯良大有深意地看了刘琦一眼。“子柔公的意思,小侄明白。”刘琦答道。
    看刘琦心领神会的样子,蒯良嘉许地笑了笑。“大公子,如今天下大势,早已明白如镜了。大汉天下一十三州,温王已得其九,料想不过十年,温王必登大宝。我和异度的意思很明白,事已如此,何必强求?为了荆襄九郡士绅百姓的福祉,大公子还是准备纳土归降吧。”
    “子柔公的意思,小侄儿明白。小侄儿虽无德才,还有一颗仁爱之心。事到如今,纳土归降,奉温王为正朔是唯一出路。打打杀杀,不过是遂了几个人的野心,受苦遭难的,却是荆襄士绅百姓!只是小侄远在江夏,不能在老夫身侧照拂。还望二公为我美言几句儿。”
    说到这里,刘琦整肃衣冠,俯下身去行了一个大礼。“大公子请起!这事儿,我兄弟俩定然会时刻小心的。”蒯家兄弟连忙俯身施礼,将刘琦一把搀起。刘琦抬起头来,双眼之中,已经盈盈欲泪了。他远离江陵,忧谗畏讥之心顿去,可是,感念老父,心中却悲愤莫名。
    大汉建安八年,五月初一,刘琦出镇江夏。终其一生,他再也没能见到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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