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失魂落魄般站在空旷寂寥的广场之上,就好似一个早已没有了灵魂的躯壳儿一般。
    他的眼前,还是熟悉的国子监门前的巨大广场,占地有数百亩之多。站在广场中央,极目远眺,国子监、太学和京师大学堂在北,明堂在西,辟雍在东,本朝所有有关礼法、教育的重大建筑,都在这座广场的周围。就因为这样的地理环境,这个广场被命名为礼义广场。顾名思义,这个名字的出处是来自于孟子的“舍生取义”,这,是本朝士林的最高荣誉。
    明堂,又称天宫,是本朝的国祭之所。本朝故事,国有大事,照例是要在明堂举行大祭的。辟雍,本为周天子所设的大学,校址圆形,围以水池,前门外有便桥。光武中兴以后,历代皆有辟雍,作为尊儒学、行典礼的场所。简而言之,本朝的辟雍,便是儒学的明堂。
    班固曾经在《白虎通?辟雍》中记载:“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圆,又以法天,於雍水侧,象教化流行也。”根据他的解释,辟雍,便是敬天法祖,教化天下之意。蔡大家也在《月令章句》中记载:谷水,又迳明堂北,汉光武中元元年立,寻其基构,上圆下方,九室重隅十二堂??????故引水于其下,为辟雝也。
    辟雍始建于光武中元元年,光武帝并未亲见其成便驾崩了。到了明帝即位,才亲行其礼。
    “好一个舍生取义!好一个礼义广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汉的列祖列宗呀,睁开您们的慧眼来看一看吧!世祖光武帝,您亲自制定的建国方略,与世家大族共天下,与儒生清流共天下,如今竟然被人踩在了脚下!周礼有云:刑不上大夫,如今太学生也堕落到与小民百姓为伍了!这五十八颗大好头颅便是如山的铁证!呜呜呜呜呜呜呜??????”
    郭嘉状若疯癫,他举起双手,掌心向上,两眼直勾勾地望向苍天,仿佛想把苍天的底蕴看破一般。可是,苍天还是那个苍天,还是“天道不公,视万物如刍狗”的苍天。它依然沉默着,不发一言不出一语,仿佛从未存在一般。显而易见,他并不是郭奉孝心中的苍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郭嘉再一次狂笑起来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苍天,大声吟诵起来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占地数百亩的礼义广场上空无一人,曹雍、王隗带着两千汉军入城平乱去了,太学生和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回到了校舍之中。在卢子干和蔡伯喈还有一干教习的指导下,开始了淬炼身心拷问灵魂的折辩,这一次,他们要折辩出一些新的东西,新的思想。诸如“舍生取义”,“天下是谁的天下”,“小民百姓和世家大族辩”,这些新东西早就让他们如遭雷击一般震颤不已了。这些内容,儒生士子们向来在密室之中私语的,毕竟这些议论都是有悖于本朝“天人感应”的谶纬之说的。此时此刻,竟然被不加任何掩饰地端了出来,令他们若遭雷击。
    年轻人是热情洋溢的,是奋发向上的,总有一股发泄不完的精力。昭懿夫人严嫣早就有了新的诏令。“让这些娃娃们搞清楚,国家国家养士多年,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搞清楚,弄明白!朝廷给他们这样好的待遇,为的是他们学有所成,将来报效国家百姓!”
    军人们开赴前线,报效国家去了,这是他们的本分儿。年轻学子们重新回到学舍,开始了新的学习之旅,这也是他们的本分儿。郭嘉郭奉孝站在偌大的广场之上,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就像一个疯子一般。于他而言,这也是他的本分儿,视家国天下如同己身的本分儿。
    偌大的广场之上,只有几个洛阳县的壮班带着雇佣来的夫役们在打扫战场。遍地的箭簇都要捡起来,广场上的血迹也都要打扫干净,被族诛数百具尸首也要用车拉出去一一掩埋。这些活计都是脏活儿累活儿,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抱怨,原因很简单,他们不用入城厮杀。城外的劳作很是辛苦,遍地的尸首也令人毛骨悚然,可是,只要有有命在,这就够了!
    郭嘉的身份他们是清楚的,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然做了太尉长史,在他们眼中,这便是未来的宰相!看着郭嘉疯癫的样子,他们都大惑不解地摇着头。“贼娘的!不就是多砍了五十八颗脑袋吗?郭大人就在那里嚎丧了?”“对呀,董太师那是天天杀人,也没见有人嚎过呀?难不成是惹不起董太师,竟然惹得起大司马了?”几个夫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在大人物儿的眼里,小人物儿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除了充当鼓掌叫好的道具背景之外,永远看不在他们眼中。对于夫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郭嘉充耳不闻,如今的他,眼中只有那五十八颗血淋淋的大好头颅!在他眼中,这五十八颗头颅就像一堵墙,将他的心中的理想和现实完完全全地隔绝起来了。他的理想,他满腔的雄图大志,都随着这五十八颗血淋淋的头颅一起烟消云散了。对于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一个胸怀天下的青年而言,这太残酷了。
    对于郭嘉这样的名士而言,理想的破灭比肉体的消失还要凄惨,还要心碎。舍生取义!舍生取义!可是,我的“义”又在哪里呢?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我的理想和我抱负呢?郭嘉嚎啕大哭着,可是周围的人都在做着自个儿的营生,并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心中的悲哀。或许,在他们眼中,郭大人大概是发了羊角风,老人说了,肥腻之物吃得多了,就容易得这种病。
    数百个夫役在为不用厮杀儿兴奋不已,郭嘉却在为无法舍生取义而嚎啕大哭,夫役们看着郭嘉,认为他是闲得蛋疼儿,郭嘉看着夫役们,认为他们不过是群氓,不屑一顾。两拨人互不干涉,一拨人在干活,一人在独自痛哭,这样和谐又不和谐的景象,充满了滑稽和悲哀。
    噫!若是一个人的生命失去了意义,就像蝼蚁一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儿可言?就像这些夫役们一样吗?整日里沉醉在今朝,全然不理会明天吗?渐渐地,郭嘉止住了哭声,他用大袖擦去了满脸的泪水,然后大袖一甩,那个姿势很是潇洒,似乎所有的悲伤和愤懑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政见不同,与其苦苦支撑,莫不如归去!
    “奉孝!你果然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苦呀!”正在这时,一个温煦的声音从郭嘉的身后响起来了。郭嘉回头一看,正是挚友荀彧。“文若,你竟然还没有走?”他惊喜地问道,自己方才的那一番嚎啕大哭,不知道文若看见了没有。“我若是走了,如何能听得到你的那一篇《鱼我所欲也》?端的是感情真挚,声情并茂,当浮一大白!”荀彧捻须微笑着说道。
    “奉孝,既然此间诸事已了,莫不如随我东归。一则去东郡散散心,游历一下沿途的风景。二则是见见曹将军,对你,他可是仰慕地很呢!”不待郭嘉答话儿,荀彧便一把拉住了他,不容分说,便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如此,便叨扰文若兄了!”郭嘉长叹一声道!
    在七八个贴身亲卫的保护下,荀彧带着郭嘉,从一条地洞之中探出了头儿。郭嘉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苍天还是苍天,洛阳城中的战斗仍然在继续着,只不过他的身份却变了。从局中人变成了局外人。“这些地道一共有七八条儿,都是世家大族留给自己用的。要不然,洛阳城中的三四万叛军是从哪里来的?”荀彧抬起润白如玉的双手,掸掉了衣袖上的尘埃。
    “文若,我们走吧!”郭嘉翻身上马了。别了,洛阳城!别了!我的雄图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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