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毒枭顶风作案
    迈步从头越
    四个月前,六月十日,黄昏时分……
    中环街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燥热的仲夏和凛冽的寒冬一样,都是北方最难熬的季节。哪怕你躲在楼宇的阴影下,也扛不住四面涌来的热浪,哪怕到了黄昏时分,这热浪似乎也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站这条街任一角落里,不一会儿便是汗流浃背。
    “一组到位。”
    “二组到位。”
    “四组到位。”
    耳麦里轻响着组员到位的声音,化装成街边行人的马汉卫狠狠地掐了烟,拿着电话和周景万通话:“周队,围住了,有六个人进去了。”
    “线索准确吗?”电话里周景万狐疑地问了句。
    “错不了,齐四这条线我用了几年了,他给的消息还没错过。”马汉卫道。
    “确认一下再动手,中环路那一带商业街,出了岔子影响太大。”周景万道。
    “放心吧,我心里有谱。”马汉卫道。
    “好,抓住时机,速战速决。”周景万下决心了。
    马汉卫扣了电话,和监测点联系。在几百米外的高处观测点,已经观测到了六人进房间,围绕着茶几,一台冰壶模样的玻璃器皿已经开始冒出来呼呼热雾,有人凑上去对嘴,有人警惕地拉上帘子时,下方埋伏的几个组同时扑了上去。
    一层大厅,警员咚咚擂着打烊的玻璃门,三人被保安挡住了。
    后门,马汉卫带着便衣警员冲上了楼。二组,六人强行撞开了嫌疑人房间的门。一般情况下都是这么抓聚众吸食的,却不料今天出现意外了,整个房间都是黑的,像遭遇战一样,里面的人直接摸黑和警员扑撕到了一起。守楼梯的警员闻讯冲过来,一头撞进了黑咕隆咚的房间,里面砰砰咚咚十几人打在了一起。楼下正门进入的警员匆匆上来,急切间鸣枪示警才镇住了屋内骚乱。
    待拉开窗帘,拉亮灯,才看清了,缉毒警背靠背护着警械,不过身上的衣服早被撕得不成样子了,屋里那几位被放趴下了仨,还有几人抄着武器防备。马汉卫亮明身份,喝令他们放下武器,搜查房间时才发现不对劲。
    茶几上不是冰壶,而是一台瓶子模样的雾化器,房间里根本没有吸食过毒品的味道。猛地觉察到不对的马汉卫回看时,发现有一个在厮打时被打昏的还躺着,那几个抱头蹲着的疑似“吸食毒品”人员,有人阴森森笑着看他……
    出警意外,九大队后续警力到场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110的来了两队,愣是挤不进出事地,现场围拢了五六十人,把上面警员给堵在屋里。据说是警察把一位员工给打伤了,看戏的人群捎带着连110的也给堵一层了,直到市局领导出面才解围。
    后来,那个受伤的员工鉴定为鼻梁骨折,轻微脑震荡,其家属委托律师一纸诉状把禁毒九大队告上了法庭。督察介入时,连出警的警员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现场没有留下执法记录,更没有搜到违禁物品,他们自证清白的机会都没有了。
    再之后,支队下达了处分通报,大队长周景万负有领导责任,停职;副大队长马汉卫负有直接责任,撤职;参案警务人员一律调离原岗位……
    而出事地此时就在邢猛志视线之内:众志典当行。
    一天的寻访到了尾声,没有找到结果,似乎又回到了原地打转的老路上。武燕唏嘘讲完这段往事,看着表情同样复杂的同伴们,她幽幽地补充着:“都说警察是特权群体,其实当上警察才能体会到,这是个弱势群体,比真正的弱势群体还要弱势,等你下场凄惨的时候,连个同情你的人都没有。”
    “居然有人给缉毒警下套?那个线人齐四应该知情啊!”丁灿道。
    “齐四从那时起就消失了,我们也在找。没有什么敢不敢的问题,涉毒犯罪都是胆大包天的人,袭警都不稀罕,何况给警察下套。”武燕道。
    “我们没有完善的警察维权制度,当特巡警时我们王大队长就教了,不要穷追车,真把人家追沟里摔个半死,麻烦的是你;不要乱抓人,抓错人或者把自己赔进去,那倒霉的是你;不要乱逞英雄,有时候不会因为你是对的,领导就替你说话。”丁灿道。
    这话就不中听了,武燕瞪了丁灿一眼,丁灿笑笑解释道:“没办法,这是现状,有时候警察必须面对失败。”
    这倒把武燕噎得无话可说了,她坐正了,发动着车,瞄了皱着眉头沉思的邢猛志一眼,出声问道:“现在会不会很后悔?”
    “后悔什么?”邢猛志问。
    “名义上是支队的直属外勤组,实际上是各队犯错等候处理干杂活的倒霉小分队。”武燕说话已经带上了这些人黑色幽默的风格。
    “呵呵,你明明想问对此事的看法,为什么不直接问,非要激将呢?”邢猛志以问代答,轻飘飘地把武燕的激将踢了回去。
    “要有,你早说出来了,你像能憋住的人吗?”武燕不屑道。
    “何必要像呢?我就是。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邢猛志道。不像挑明,像挑衅。
    “我还懒得听了。”武燕倒出了车,恶狠狠地一踩刹车,让后面那俩差点撞上。邱小妹眼巴巴地看着丁灿,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都像吃了枪药。
    丁灿微笑不语,邢猛志却像是豁然开朗一样道:“我猜,曹戈聘请郭泰齐律师提起民事诉讼以后一定会采取拖延战术——拖延开庭和审理。因为只有用官司扣着周队和马哥两人,才能捆住他俩的手脚。我猜,最早发现毒王的人一定是九队里的警员。我都不敢往下猜了,要算计警察风险会很大,那么和风险同等的回报有多大,那是不是得打个大问号加惊叹号……不单单是贩运点蓝精灵那么简单吧?难不成,这些人有大宗毒源,甚至有……制毒窝点?!”
    “嘎”一声,车毫无征兆地刹住了,武燕惊愕地看向邢猛志继而又佯装镇定。这是支队的核心案情,要找的就是制毒窝点和毒源,肯定不是邢猛志能接触到的,偏偏这货信口开河就戳中了。
    “再教你一招啊,任何没有证据支持的猜想,都是空话,你说的连空话都算不上,简直是废话。”
    武燕假装以鄙夷掩盖了她内心的惊愕。驾车疾驰归队,一路都没再说话,因为邢猛志的猜测,几乎都是事实,马汉卫今天离队,就是要接受法庭调查……
    滨河区人民法院,民一庭,女调解员有点失望地合上了笔记本,轻声说了句:“这是开庭前的最后一次调解,马警官,您确定不接受?”
    “不接受。”马汉卫摇摇头,神色难看,不过表情决然。女调解员还要再劝几句时,他补充道,“判吧,公平和公正不是调解出来的,郭律师,您说呢?”
    对面正坐着对方的代理律师郭泰齐,他耸耸肩,撇着嘴很淡定地道:“您会后悔的,我的当事人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不过十万块的赔偿而已。”
    “这也叫公平?你的当事人损失值十万块,我的荣誉多少钱?谁来赔?转告你的当事人,做假证和诬告也是犯罪,曹戈手下这一窝都是吃印子钱的,总有一天纸里包不住。郭律师,到那时您觉得后悔的会是谁?”马汉卫道。
    “等到那天我们再讨论,回见。”郭泰齐起身,夹着公文包,潇洒地走了。
    那位女调解员要开口说话时,马汉卫也心事重重地起身离开了。她看着这位从始至终都耿直如一的警察,真无法想象,如果判决不利,他还能不能这样直着腰走出法庭。
    庭外,黄昏的夕阳把人影树影拉得老长,踽踽独行的马汉卫失去了精气神,垂头丧气地踱出了法院的大门。老伙计周景万早等在那儿了,他伸手开了副驾的门,喊了两声,才把失魂落魄的马汉卫喊回了车上,未开口相问,马汉卫递过几页纸——对方律师出具的调解协议。
    粗粗翻看,受伤的当事人除要医药费赔偿外,还另行索要十万元赔偿,相比之前的狮子大开口已经让了很多步了。周景万表情松动,犹豫道:“要不,私了?”
    如果对方撤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起码能保住工作,说不定还能官复原职,那事已经过去了数月,社会影响已经很淡了,支队肯定能接受这个结果。
    不过马汉卫接受不了,他愤愤道:“周队,我们一进门,黑咕隆咚一拨人就扑上来了,出拳是下意识的动作,我都没看清我打谁了,对方倒都看清是我打的,外人理解不了,您还不清楚?他们就是知道齐四是我的线人,专门挖了个坑让我往里跳……有责任我一个人担着,不给队里抹黑,就是判我服刑我也认了,但是我不能认这个错。”
    周景万拍拍老伙计的肩膀,轻声道:“我跟你一起扛着,假如我们穿着一身警服也得不到公平公正的对待,不穿也罢,哥陪你一块回家做小买卖去,这日子简直是折腾人。”
    “呵呵,你放得下吗?”马汉卫苦笑道。
    “我真想放下,累成这样,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周景万手揉着调解协议,往车后一扔,发动着车,且走且说,“有个事先提醒你,不要带个人情绪。”
    “几个月了,我脾气都没了,还有什么情绪?”马汉卫道。
    “呵呵,燕子今天带着小队沿连天平的手机数据恢复路线走了一天,你猜找到什么地方了?”周景万问。
    “总不可能找到藏毒窝点吧?那可是中双色球了。”马汉卫道。
    “没中双色球,但也差不多,她找到了这个地方。”周景万递着手机。
    那上面是另一组实时共享的定位,一看,马汉卫如遭电击,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个栽跟头的地方了,火急火燎地一站,结结实实撞了一下脑袋。周景万笑道:“说了别带个人情绪,看看,还是老毛病。”
    “确认吗?”马汉卫兴奋地问。
    “正在进一步确认,不过我想八九不离十。”周景万道。
    “连天平如果和曹戈有勾搭,那说明咱们最初的侦查方向是正确的。曹戈手下那俩货,老鬼和麻子肯定和毒王有关联……齐四提供线报肯定是他们设的局,一下子把咱们九队的侦破给摧垮了。”马汉卫愤然道。新旧线索联系到了一起,一个直观的判断就出现了。
    “没有证据,我们只能看着他逍遥法外,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神,不要带任何个人情绪。如果让支队长看出苗头和你这种恶狠狠的表情,铁定会把你踢出专案组。”周景万提醒道。
    “我知道,您放心,只要能端掉毒王,其他我什么也不在乎……哎,对了,周队,这几个家伙真神啊,这种线索都能连起来。”马汉卫惊愕道。像这种通过手机数据恢复位置,再通过位置关联其他嫌疑人的方式,明显是传统侦查未涉及的领域,最起码在基层各大队没有。
    “有机会得好好学习学习,咱们这一代不熟悉网络,落伍落得太厉害,省厅组织的网络安全培训,以后得准时参加啊!不懂这些玩意儿,连嫌疑人都笑话咱们土炮了。”周景万道。
    “多忙啊……好好,我听你的,只要我还能穿着这身缉毒警服,我一定学会玩电脑和网络。”马汉卫道,看着周景万的表情赶紧改口,不敢找借口了。
    两人往支队赶,还有案情在等着……
    支队里,谭嗣亮政委等着传真机里喷出的纸张,一页一页接着往手里拿,基于保密的原因,各兄弟单位有关保密案情的传递仍然沿用这种老式方式,不仅是专用传真,还有专人守着。
    政委拿到手里,且看且走,朝会议室的方向踱去,似乎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不自然地加快了步子,推门而入。贺支队长正愁容凝结,看着案件板,上面又添了几个名字:曹戈、郭泰齐……这两个名字和连天平连接着,那条线是怎么连的,估计把贺支队长给难住了。
    “什么情况?”贺炯头也不回地问。
    谭政委递上了传真道:“网安支队的,根据孔龙交代的情况,他们分析了网络赌博下载的app,并已经关闭了这个服务器,证实这不是由境外服务器提供的终端……七月份我省配合部里有一次针对网络赌博的专项清查,当时已经刑拘了一批我市的涉案人员,案情还在查实,但很确定,孔龙参与的网上赌博,和这不是一路。”
    “那也更证明了,对方有这个技术力量,可以做出这种类似的山寨赌博的网站来对吧?”贺炯道。
    “没错,网安支队反馈,这个技术不难,有打包出售的,黑市卖几千块不等,只要你能找上参赌的,自己在家里就能当庄家。”谭政委道。
    这个情况不意外,更证明了对方那位幽灵黑客的存在,贺支队长放下了传真文件,捎带着连这个情况也放下了。谭政委知道他纠结在新冒头的线索上,出声提醒道:“曹戈倒像个能组局的老炮,郭泰齐这个律师的身份,不至于也参与吧?”
    “那可未必,以前放高利贷的都是拿刀使枪壮胆,现在呢,可都是雇一帮黑律师坐镇。知法犯法对于他们是个褒义词,意思是,只有懂法,才能更好地犯法。”贺炯道。
    “嗯,不排除犯罪团伙也有法律顾问这一说,我们从收益上考虑,似乎以曹戈的身家,应该不屑于做蓝精灵这样的小生意啊。”谭政委道。
    “恰恰相反,你刚刚提供的就是一个动机。”贺炯道。
    “动机?”谭政委愣了下。
    “涉黑的无非是黄赌毒,曹戈可是个大玩家,因开设赌场早年被抓过,后来赌黑彩被刑拘过,一直在赌上转悠,混了几十年想抓他把柄没那么容易,但是……你注意到了没有,如果七月份网络赌博被扫了,那恰恰可以说明曹老板这么勤勉的原因嘛,又得开新的收入来源了嘛。”贺炯道。
    纯属猜测,谭政委一笑置之。贺炯也笑了笑,擦去了曹戈、郭泰齐之间的连线,直道:“好吧,我客观点,不做这个无谓的猜测,今天我们前进了一小步,现在统一一下思想啊。前进的这一小步,能给我们带来的收获,咱们分析下啊……反过去想。”
    “假设,郭泰齐是团伙的法律顾问,但他肯定不会涉毒,律师就是抓证据抓法律空子吃饭的,我们不可能从他身上找到相关证据,哪怕他参与了。”谭政委道。
    “对,这是幕后人手里的讼棍,老板指向哪儿,他肯定打向哪儿。我们返回最早发现毒王的时候,九队刚刚找到端倪,当时发现的两个嫌疑人郑魁、袁玉山对吧?”
    “对,一个绰号老鬼,一个外号麻子,这两人和曹戈涉同一宗赌案中,应该是上下级的关系。”谭政委道。
    “线人齐双成提供线报,郑魁、袁玉山聚众吸食,其中有人持有蓝精灵,九队出警,然后……发现的冰壶是雾化器,现场根本没有毒品,不但没有,他们还把破门的警员误认为‘寻仇’,双方在黑暗中发生了冲突,然后马汉卫被他们指证打伤了其中一人……再然后,是一直拖延的民事官司……你发现没有,当时网上大肆报道九队出警打伤群众的事,和后来渲染武燕打伤秦寿生的模式,几乎如出一辙啊。”贺炯皱着眉头道。
    “法制的进步是要把权力关进笼子,其副作用是有时候把警察也给关进笼子了。”谭政委道。
    “这就对了,九队名声在外,大周、汉卫是我们支队的两张王牌,他们破下的大案无数,这一下子可等于断了我的双臂,让我根本施展不开啊……官司一拖再拖,一到快开庭对方不是要提供新的证据,就是要修改调解协议,这拖得我们都投鼠忌器了……您信不?这绝对是有高人指点,用法律当武器,回头捅执法者一家伙。”贺炯道。
    “想这些,对案情有意义吗?”谭政委道。那是一块心病,支队不可能押上全队的荣誉,只能对马汉卫个人进行处理,但那样,会寒了基层警员的心,直到如今都没有两全之策。
    “当然有啊!”贺炯的眉眼开始舒展了,他盯着案件板问道,“如果煞费苦心算计一个缉毒队长说得通,那煞费苦心用同等的待遇去保一个涉毒人员,你觉得正常吗?”
    “您是指,秦寿生?”谭政委一下子明白了,说到这儿也恍然大悟了,“对呀,秦寿生前身是个黄牛,倒腾东西是他的专业,莫非这家伙还有隐藏的余罪?”
    “绝对有,否则吓得死活要坐牢,连家都不敢回,说不通啊!”贺炯道。
    两人互视,这一基于逻辑上的对比让两人共识碰撞出现了,齐声说了句:“秘密羁押,继续审讯!”
    收到支队的信息时,鲁江南、田湘川两位队长正在对秦寿生进行审讯。秦寿生作得一手好死,本来死活不敢回去,要坐牢,可真知道自己下线被抓后,又开始负隅顽抗了。贩卖的蓝精灵先是交代了十几粒,后是几十粒,不过和下线交代的对不上号,一天之内,那四位下线交代的供货加到一块,足足有八百多粒了。这案情,明显是秦寿生死活不敢扛的,所以审讯又成了推磨转圈圈。
    “真记不清了,哪有那么多?不可能,不可能……许立在医院太平间上班,天天跟死人待着,脑子早不清了,我没给过他那么多,两百多粒他吃得了?”
    秦寿生正嘟囔着,打着哈欠,心理防线已经建立,又知道警方用假药诱出的下线,反正没证据,估计是要决定死抗了。
    “换个话题,认认这个人。”田湘川一亮平板,上面是曹戈的照片。
    “不认识。”秦寿生摇头。
    “那这个人呢?”田湘川一扒拉,下一张是郭泰齐的照片。
    “不认识。”秦寿生摇头。
    再接下来,郑魁的、袁玉山的,一律摇头不认识。
    鲁江南、田湘川互视一眼,知道进入心理顽抗期了,对于审讯,得有新的刺激才有可能突破。
    田湘川瞪着眼道:“秦寿生,又开始撒谎了是吧?”
    “没有,怎么可能?我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交代的。”秦寿生道。
    “再说一遍这个人不认识?你取保候审是他办的,他还进看守所见过你一次。”田湘川亮着郭泰齐的照片。
    “哎呀我去,”秦寿生拍着脑袋,直道歉,“糊涂了,糊涂了,我认识,是郭律师。”
    “一句糊涂可交代不了啊,从头开始,九月二十九日,你被抓当天,晚上是几点到晋昊娱乐场所的?”
    “八点三十五。”
    “第几次去?”
    “第一次。”
    “错了吧?”
    “没错,真是第一次。我都说四遍了。”
    秦寿生烦躁地道,同样的问题确实已经回答四遍了。
    田湘川接上了:“秦寿生,你说的话里有一个逻辑错误,你第一次去,还带着蓝精灵,卖小包的都有地盘,你生打生去晋昊娱乐卖蓝精灵,你说谁相信啊?”
    “我没说我去卖的。”秦寿生驳斥道。
    “第一次去,记得准确时间,我相信你不是去卖,但也不能是自己吃吧?你没有吸毒史,这怎么解释?”田湘川道。
    “我……我就去玩玩。”秦寿生狡辩道。
    “秦寿生啊,”鲁江南语重心长了,劝慰道,“现在你的下线一直在交代你的事,你要不说点什么,这事可就全扣你脑袋上了,扛得动吗?当天的临检我们有全程执法记录仪录像,在孔龙被控制时,你突然失控……就因为口袋里有几粒药片?完全可以说自己吃的嘛,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
    “我……我害怕。”秦寿生躲闪地道,低下了头。
    停了一秒、两秒、三秒……鲁江南和田湘川使着眼色,田湘川猛地一拍桌吼道:“和你在一起的是谁?”
    “啊?!没谁啊!”秦寿生机械地道。
    他惊恐抬头时,张口结舌的表情落在两位警察眼里,这让他一下子懊丧了。
    这是审讯中的语言惯性,突来一问是谁,如果没有谁,那肯定是两眼茫然否认。可如果是他不想说的谁,这个貌似多余的问题就刺到对方最紧张的地方了,结果就写在秦寿生的脸上:紧张、惶恐,事情败露的那种张皇失措,乍现出来,掩饰都晚了。
    “好吧,说实际情况,录像很清晰,非让我们指认给你看吗?”鲁江南道。
    这又是一诈,根据判断诱导着真相,秦寿生终于不敢再行抵赖了,难堪地嗫嚅道:“我不认识,头回见。”
    “男的女的?”田湘川打蛇随棍上了。
    “女的,站我身边。”秦寿生嗫嗫道,“她是……”
    “是什么?”鲁江南进一步追问。
    一脸生无可恋的秦寿生在十几小时后,吐出了一个让鲁江南和田湘川动容的名字:“机器猫。是她约我见面,药片是她给我的,她说是新货,药劲大。”
    这个网名正是支队遍寻不着的关键人物,可不料在一直被忽视的秦寿生这里挖出来了。鲁江南和田湘川怔了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机器猫就在临检警员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他俩都不敢相信……
    特技初展现
    艺术的造诣是虚无缥缈的,如果它乍现出来,会惊艳到旁观者。
    嗯,此时就是了,偷懒回家休息的任明星在专案组会议室就座,面前铺着画板,双手拿着铅笔,嘴里还咬了两支。他作画的方式是两手并用,或涂抹,或勾勒,笔尖、手指都可能成为工具。画板面前放着执法记录仪搜索到的嫌疑人画像,很模糊,侧脸,那女人仅仅是惊鸿一现,在执法记录仪里出现时间不超过一秒钟。
    根据秦寿生的交代,当天是去和化名“机器猫”的女人见面,他手里的毒品就是这个芳龄二十许的女人给的样品,专案组判断是因为秦寿生黄牛出身的缘故,渠道多样,出货量可观,而引起了同行的觊觎,想拉他串货,谁承想恰被当天扫黑除恶行动给逮了个正着。
    真实的情景究竟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像这样的毒品分销商如此隐秘的身份,能联系上他的人除了连天平团伙,就只剩那位神秘的“机器猫”了,即便不是本人,也应该是直接关联的人。所以田湘川、鲁江南两位队长挖到的这条信息,直接蹦上了专案组事件排程的头条。
    会议室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真真切切,围拢一圈的办案人员大气不敢出。因为录像不甚清楚,当天扫黑行动又是撒大网,“机器猫”这条机灵的小滑鱼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影像资料,现在只能靠任明星手里的笔来恢复了。
    “他行吗?”
    鲁江南在门外伸伸头,说出了田湘川也在纠结的心事。
    里面有人听到了,谭政委努嘴嘘了声,轻轻掩上了门,示意两人不要打搅。
    “政委,这小子哪儿来的?成不?肖像描摹这个专业太特殊,咱们系统里,整个省城都数不够一巴掌。”田湘川道。这种人才是凤毛麟角,缉毒部门鲜有见过。
    “是啊,数不够一巴掌的人才,很难请啊,得通过市局调,日程排排得到一两周后。”谭政委道。
    两人听明白了,“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的意思。
    对此安排两人倒没有异议,现在最缺的是时间,都是争分夺秒来干,一件案子如果真到几年甚至更长时间再水落石出,那侦破的意义就损失了一大半。鲁江南小声问道:“政委,这几个人莫非是……”
    假饵钓出真王八的惊艳一笔,还有假戏拉出真角的第二笔,肯定是支队的特殊安排,各大队私下早有猜测是请的高手。看来果真是,谭政委笑着点点头。
    “政委,又给九队开小灶是吧?调几个人都给周队配上,那我们呢?”田湘川发牢骚道。
    “不是支队调的。”谭政委道,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辅警,大周从特巡警大队捡回来的。”
    两人怔了,张口结舌加瞪眼一千个不相信,看政委不像玩笑的表情,又不得不信。这把两人勾得好奇心又起,要伸回头去瞧,结果被政委一手揪一个,拉走了。
    最后几笔勾勒出了卷曲的长发,任明星在画纸上抹抹,又在人物颈项部加了若干阴影,再加几笔,左右瞄瞄,大功告成地拿着笔道:“成了。”
    “啧,对吗?你发型都改了?”周景万愣了。
    影像里是戴着帽子的女人,而任明星画的是飘逸长发,这一问似乎问到坎上了,邢猛志和丁灿嘿嘿奸笑,就听任明星解释道:“不是我把发型改了,而是见面的女人化装了。”
    “不到一秒的影像,哪儿化装了?”武燕不信道。
    “这个帽子有两个功能,第一是遮掩摄像头,防止拍到整个脸部;第二就是遮掩发型,改变自己常用的形象。每个人化装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特别是女人,如果要尝试新形象,会是颠覆性的……你们看她的帽子顶得很高,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脸长,那说明,她的头发很厚,而且不愿意太压坏自己的发型,所以,我推测她应该是个披肩长发的人。”任明星道。
    “这个有点牵强了啊,她如果就是短发呢?”武燕不信道。
    “绝对不会,你看她后颈处的发型,虽然只露出了一点点,但很明显是被梳上去了。”任明星正色道,画纸递到了贺炯手上。贺炯瞄了眼,给了邱小妹,命令用电子成像尝试比对。那几位闲话间已经开始了,丁灿说了,明星画女人根本不用怀疑,他画了几年艺术人体,造诣炉火纯青了。
    这倒好了,辛辛苦苦干了半天活,落了一堆嘲讽。任明星气得指着两人嚷着:“嘿,嘿,领导,怎么也没人管管这俩货,不带这么打击人的啊!”
    “好了,好了,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休息,线索随时可能出现……干脆,我们凑一桌得了。”贺支队长起身道。好不容易有个共进晚餐的机会,众人随着支队长出办公室,到后院大食堂,老规矩,煮上了面条,添了几份小菜,热热乎乎地就着一桌开吃了。
    “嘿,别这么闷啊,说道说道,怎么吃个饭和相亲一样,都在偷瞄?”贺炯提醒道。
    说得大伙都笑了,毕竟和支队长一起吃饭有点局促。周景万道:“师父,信息就这么多,要说就是没有证据的猜测了。”
    “侦破就是在猜测基础上的试错,不错怎么可能有对的机会,失败是成功之母嘛。”贺炯看了心事重重的马汉卫一眼,随口问道,“汉卫……算了,随后你到我的办公室说吧。”
    一下子想起的肯定是官司的事,支队长刹住了车,马汉卫笑笑,掩饰过去了。正呼呼吹面汤的任明星心机可没那么深,接口道:“查钱哪,赃款总没被抽了吧,秦寿生做多大,查查钱应该能查到啊?”
    “不好查。”周景万道,“都是现金或者手机、网上支付,而这些犯罪团伙,肯定没有实名登记。回笼的钱呢,可能被消费,也可能通过信用卡套现,可能会绕几个弯再回到手里,具体操作要查清楚,不会比查到毒品线索简单。”
    时间,缺的是时间,在现在的经济环境下,要洗白这毒资太容易了。支队长道:“秦寿生的名下根本没有多少流动的资金,他现在咬着不交代,所恃也就是咱们还没有掌握更多证据……或者再退一步讲,频繁地换手机、换银行卡,我估计钱的去向他自己都交代不清。”
    “这案子和我们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秦寿生属于被人胁迫,负责运毒和收款,并通过这个来还赌债。根据他的交代,每次干活,毒强,也就是张强给他一部手机,他会遵照手机指示去取货,然后送货,通过手机收回毒资,然后连手机一并交给毒强……取货点有体育场、湖边、郊区村,反正都是没有监控的地方,有时候是他一个人去,有时候是毒强带着他去。从这里可以看出,毒强这个老涉毒人员啊,是故意挖坑埋他,一出事,什么都推到他身上。”马汉卫道。
    “毒强现在什么情况?”贺炯问。
    “在戒毒所发疯呢,他一身病,根本通不过体检,看守所都不收,估计戒段时间还得放。”马汉卫道。
    “回头你和大周去看看,想想辙,这号人真是没治。”贺炯道。
    这是一类属于无法采取强制措施的人,这种人警察都怵,有毒瘾,又有吸毒染的一身病,人家就靠这个当保护盾和警察pk呢。
    僵局,依旧未被打破,在座的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挖出秦寿生的余罪尚需时间,跟踪找到连天平的涉案线索也需要时间,哪怕核实冒出来的嫌疑人,同样需要时间。可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在短时间里,单凭想象是无法破解犯罪团伙的组织构架的。
    想到此处,众人刚刚的兴奋被冲淡了很多,都低头默不作声地吃着,一个个根本就食不知味。
    “我有种感觉啊。”丁灿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一开口众人都看他,他犹豫着道,“似乎连天平的分量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重……他被抓和被放,都没有引起多大动静,最起码相比秦寿生被捕,动静小多了。而且到现在,秦寿生再次被捕也没动静了,似乎这两个人,都要成为弃子了。”
    传说中的“波姐”已经查实身份,姓董名小花,出事后就销声匿迹了;秦寿生交代的另一个神秘女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查到信息,思维因为这些不确定信息被卡住了。
    “不能太过着急。连天平今天刚被放,审了一夜,估计得睡个好觉才能从头再来。但再来的时候,我们得有应对措施啊,侦破的节奏最好能跟上嫌疑人的动作,甚至让嫌疑人随着我们的节奏走,那就更好了。”贺炯道。
    说到此处就更难了,麾下几位大将都默不作声,都觉得领导简直是异想天开。
    “为什么不打入敌人内部呢?”任明星开始胡扯了,他兴奋地道,“警察是人,嫌疑人也是人,是人就得吃喝拉撒,是人就会犯错,那不经常有假扮交易吗?”
    涉毒犯罪侦破里,确实经常有通过假扮交易诱捕的情况,这个点出的新思路让周景万怔了下,然后摇头:“条件不具备,没有中间人牵线,和贩毒搭不上线。即便搭上线,没有信任基础,他们是不会进行大宗交易的。”
    “线人是个很危险的因素,我就是栽在线人身上,因为你不知道他两只脚究竟站在哪一方。”马汉卫道。
    “要什么线人嘛!咱们自己上不就行了?”任明星道。
    这一句听得这些老缉毒警张口结舌,武燕哭笑不得道:“你以为是拍电视剧,随便一化装,就变成毒贩了?”
    “比拍电视还简单,我们……不,他们俩,不照样忽悠了秦寿生一回,再忽悠连天平一回算个屁事!您几位是不知道啊,猛哥见人骗人,见鬼骗鬼;火山呢,绝对是个金牌帮凶,他们俩嘀咕一下去坑谁,那一坑一个准。”任明星抹着嘴道,八成是报复两人侮辱他纯洁的艺术那档子事。
    偏偏是在支队长面前说的,邢猛志和丁灿尴尬地瞅着这货,却也不敢争辩,怕他嘴上没遮拦把老底都兜出来。
    “倒不是不行。”众人愕然间,就听支队长幽幽道,“有时候千回百转看不到庐山真面目,那是因为横看成岭侧成峰,你无法窥得全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呢,当然是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这其中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化装成买家,让货源来找我;一种是化装侦查,进入卖家内部。但问题大周说了,没有中间人,谁也无法取得对方信任,对方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进行大宗交易。”
    “但是,我们未必一定要抓大宗交易啊!”丁灿突来一句。
    “继续说。”贺炯道,生怕错失了灵光一现的思维火花。
    “只要有一条或者几条连接到黑客的线,我们就有可能把他牵出来,假如我们的目标不放在抓大宗毒品上,而是放到找黑客线索上,那会不会更容易一点……比如,变成给对方送货的喽啰。”丁灿道。
    周景万的脊背一直,像贯通了任督二脉,他眼睛发亮地问道:“如果那样,可以凭着被监视的手机,反查到对方的位置吗?”
    “一条线把握性小一点,如果有几条比对,把握性就大了。”丁灿道。
    这是没有线索,要制造出线索来,扮成大买家,打入团伙内部都难如登天,可如果仅仅在外围,那似乎就有无限的可能性了,像是不经意间,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默不作声、安生吃饭的邢猛志。此时武燕眼神凛然,她有点明白周景万最初看好邢猛志的深意了,可能就是等着方便的时候,化装侦查会用上这类人。
    “你们……你们看我像坏人,而且是像贩毒的坏人吗?”邢猛志哭笑不得地迎着一干同事审视的目光。
    “像,秦寿生那老江湖都栽在你手里了,绝对像。”丁灿道。
    任明星凛然补刀道:“太像了,长这么凶,比支队长还像坏人。”
    贺炯本来笑着,却不料被这句话给狠狠噎了下,半晌说不上话来。那几位却是哧哧偷笑,这刀补得可让支队长吃了个哑巴亏。
    讨论无果而终,饭后抓紧时间休息,而信息中心的电脑还在不停歇地运转着,比对着那个任明星笔下画出来的神秘女人。
    无心休息的贺炯在支队大院里一遍一遍地踱步,他隔一会儿就去看看监视连天平的观测点有无发现,直到一包烟都变成了角落里的烟蒂,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当丁灿屁颠屁颠端着一份面条送到邱小妹的工作台前时,着实把沉浸在代码中的邱小妹给吓了一跳。
    “怕你忙起来又忘了吃,给你带回来了,快吃吧!”丁灿羞涩地道。
    邱小妹愣了下,左近女同事哧哧笑了,她可一点也不羞涩,大大方方吃着。丁灿却是拉着椅子坐到了她旁边,邱小妹随口问了句:“他们呢?”
    “休息,待命。”丁灿道。
    这里是指挥中枢,如果这里出不了信息,那外勤只能是待命了,吃了几口忧心又起的邱小妹道:“打草惊蛇了啊,科技触角延伸不到的地方,我们可就抓瞎了。”
    她示意丁灿看监控屏,是外勤远距离发回来的,一个几乎是静止的门牌:唐宫洗浴中心。连天平几人出派出所后,一头就扎进去了。
    丁灿愕然看看时间,已经晚八点了,他不信地问道:“不会还在里头吧?”
    “你说对了,就在里面没挪过窝。”邱小妹道。他叹气寻思着:“这是个天然的屏蔽场所,再高明的侦查手段也无济于事啊。”
    简单地讲,澡堂子一脱光,基本就把所有的视线屏蔽了,往往最简单、最直接和最原始的手法,反而是现代科技无法逾越的障碍。
    “是啊,对方警惕性一高,我们会更被动,啧……我觉得还是那个方法可行,如果能找到黑客位置的话,马上会事半功倍。”丁灿道。
    “你有点异想天开了,数据节点怎么办?反追踪从哪儿切入?你怎么可能保证不被对方发觉?还有,你怎么保证对方就在本市?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对方即便在境外也能对手机进行远程操控。”邱小妹连连驳斥几句,丁灿听得一脸苦相,她干脆断了丁灿的念想,补充道,“你不知道吧,我把设想的方案给了支队长一份,网安支队从技术上论证了一下,结果是什么,想知道吗?”
    “肯定不可行,不支持呗。”丁灿道。
    “明知道不行还想啊?”邱小妹道。
    “异想天开本身就是黑客精神的内核,正因为他们敢于异想天开,所以才做出了旁人无法理解的惊世骇俗之事。”丁灿道。
    “破坏永远易于建设,但我们毕竟是警察。”邱小妹道。
    “实际上我们侦破打击的核心也是破坏,破坏的是这个组织严密的犯罪团伙,又有什么不能用的?”丁灿道。
    狡辩,可挑不出刺来,邱小妹翻着白眼不理会他了。把妹子辩到哑口无言,丁灿才觉得失言,殷勤又白献了,转过脸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长记性,又回身想和邱小妹再找话题时,不料案情出现了,和秦寿生接头的女人身份查出来了。邱小妹拿着信息也顾不上吃饭了,赶紧通知支队长,这倒把丁灿晾到一边了。
    “哎呀,我的心好痛啊,谁能告诉我,爱一个人究竟会有多难?”任明星在门口幽怨地向邢猛志表白着,故意让悻悻出来的丁灿看了个正着。邢猛志搂着任明星安慰道:“我心无码,你心里却只有代码,我们俩只能一码归一码,还是分手吧。”
    交友不慎啊,两人作怪气得丁灿哼了哼,不理会他们了,径直奔向宿舍方向。
    “坏了,真失恋了。”任明星看这架势,从邢猛志怀里挣扎出来道。
    “都没恋呢,失恋个屁,顶多单相思,睡一觉就没事了。”邢猛志道。
    “两程序员谈恋爱,学的程序语言还不一样,难兼容哪。”任明星道。
    “明星,这么多年了,你遇上个兼容的没有?”邢猛志心血来潮,突来一问。
    任明星茫然地想想,然后下意识地开始咬着手指甲了,那是开启白痴模式的先兆。邢猛志拿开了他的手道:“不要老咬手指甲,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感情白痴啊?”
    “切,你倒不白痴,也没见你勾搭上一个呀。”任明星幽幽地道。
    这话题一出,就是互相伤害的开始,邢猛志知趣地闭嘴了,不过撩到了任明星的心事,这货不理他了,也快步走着去宿舍。邢猛志方要跟来,却听到了身后脆生生的一声叫他,回头看,武燕从办公楼台阶上快步朝他奔来了。
    “什么事?”邢猛志下意识道。
    “哦,有个小事,刚刚查到和秦寿生接头的女人了,叫刘蓓蓓,晋昊娱乐的一位大堂经理,看看……”武燕拿着手机,和上次画出秦寿生的女朋友一样,任明星画出来的这幅肖像和派出所找到的肖像几乎一致。刘蓓蓓正如任明星所画,圆脸,留的是披肩发。邢猛志看着乐了,评价道:“我们自打认识就拿这开玩笑,没想到有一天会用上。呵呵,你服不服吧?”
    递回手机,武燕未语。邢猛志讶异抬眼,却发现武燕正盯着他看,月光朦胧下,那双大眼格外真切,看得邢猛志愣了下,脱口道:“你不要老是这么直勾勾地看我,吓人呢?”
    “我很吓人吗?”武燕不置可否道。
    嗯,这是个奇怪的问题。邢猛志再打量几眼,如果不是抓捕,不是拉架势格斗,不是横眉冷眼,武姐姐倒是一点也不吓人,个子又高,体格健美,再配上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反而有一种另类的美。
    “你不要瞪人,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就没那么吓人了。”邢猛志道。
    “少来了,什么样也吓不住你呀!这是职业病,如果当几年刑警或者缉毒警,你也会犯的。”武燕道。
    “不可能。”邢猛志摇头。
    “你注意到没有,周队、马哥、支队长,眼睛睁开的时候,眉毛是斜朝上的,基本都是怒容,知道为什么吗?天天和嫌疑人拍桌子瞪眼,一件接一件烦心事,自然而然就成那样了……你再看灶上的王师傅,瞅谁都笑吟吟的,时间一长,那张脸自然就是个笑容,这也是职业病。”武燕道。
    “哈哈,好像真是啊。”邢猛志听乐了。
    他不知不觉间,随着武燕的脚步沿着楼外踱步了,笑罢驻足,武燕却是头也不回地道:“早想跟你说句话,你……不会介意吧?”
    “呵呵,明明是个美女,为什么老是直男的思维?还没说呢,就让我别介意。”邢猛志故意道。
    “那好,我直接说啊。对不起!”武燕把憋了很久的道歉说出来了。
    “这算道歉吗?”邢猛志摆架子了。
    “那怎么着?就摔了你一书,你还准备让我以身相许咋的?”武燕愤然道。
    “啊?”邢猛志听着,赶紧劝着,“别价,好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原谅你了。”
    “嗯?”武燕一愣,愤意满脸,一把揪住邢猛志,瞪着眼道:“你什么意思?”
    邢猛志笑了,这会儿武燕才发现又失态了。一把放开,手不自然地互捏着,总忍不住自己莫名而起的脾气。
    “武姐,我真没介意,支队长那天去寻我们,带我们去精神病医院看了,那位叫陈妍丽的受害人我们见到了。我觉得吧,你打得都轻了,要是我的家人、朋友被人害得这么惨,我铁定会砍死他们。”邢猛志道。
    “这话我爱听。”武燕理解地一笑,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拍得邢猛志“哎呀”了一声,就听得她豪爽地赞着,“那根本不算人,叫畜生都是高看他们。”
    “可有些不值啊,处分得背一辈子啊,职业生涯上升无望喽。”邢猛志道。
    “不在乎,我就喜欢把这些王八蛋一个一个提溜着扔进监狱,我乐在其中!”武燕剽悍地说道。邢猛志竖了个大拇指赞道:“其实那是很有成就感的,我深有体会。”
    “不过碰壁的时候会很多。有时候死活找不到目标;有时候明知道目标,却死活不能下手;有时候抓到了目标,他们还能通过种种方式脱罪……你碰上,你郁闷不?”武燕道。
    “这个我还没体会到,姐,你不是找我解闷来了吧?”邢猛志笑着问。
    “怎么?不行啊?”武燕反问。
    “好吧,我尽力。”邢猛志顺着人家的话锋虚与委蛇。警队里女人有天生的优越感,都是被众星捧月捧出来的,像武燕这号捧都不用捧,自己打出来的优越感更强。
    “尽力什么呀?都不是真心话……哎,对了,玩过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没有?”武燕突然问。
    “人家那是男女朋友之间暧昧小游戏,我这号连女朋友都没有的跟谁玩去?就那俩还用真心话大冒险?一撅腚就知道他们放什么屁。”邢猛志道。
    武燕笑了一声,凑上来,好期待地问他:“那我们玩呗,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我是你女朋友……再皱眉头,信不信我把你堵小胡同揍你啊?”
    “好吧,你威胁的啊,我屈服。”邢猛志道。
    “那女士优先,规则我来定,一问一答,公平起见,每人十个问题。”武燕道。
    “太多了,五个吧。”邢猛志道。
    “好吧,五个就五个,我先来了啊……必须是真心话,不能说谎,不能思考。”武燕警示道,邢猛志点头。她奸计得逞似的开口问道:“第一个问题,干过坏事吗?邢天贵算是你哥,当年可是晋阳一霸,有这么一位大哥撑腰,你不会那么老实吧?”
    “呵呵,当然干过。”邢猛志笑道。
    “还算老实,你问吧。”武燕道。
    邢猛志想想问道:“你化过妆,穿过高跟鞋吗?”
    武燕表情一糗,茫然了,然后摇摇头:“没有。”
    邢猛志“扑哧”一下笑了:“就知道你没有,你问吧。”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问你什么呢?”武燕想了想,“第二个问题,都干过什么坏事吧?”
    “多了,打架、收保护费、偷东西,经常被我爸撵得满院跑,坑蒙拐骗都会,奸淫掳掠还不至于。”邢猛志很自然地道,“我们那大院原本就乱,从小零花钱基本都是靠偷厂里废钢筋去卖来的,那收破烂的精得很呢,就搁我们厂附近等着收,不会偷的小孩都被他们教唆会了。”
    武燕笑意盈盈,点点头道:“好吧,我相信这是真心话,该你问了。”
    “我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传说你在全省警营大比武拿了冠军,把男人都打趴下了,真的假的?”邢猛志好奇地问。
    “呵呵,当然是真的。我是军人家庭出身,我家没儿子,我爸把姑娘当儿子养的,根本没上常规学校,上的是武校,后来又当兵,当的还是武警,地方上这些长年办案的身体素质实在堪忧啊。”武燕得意地道,接受着邢猛志的膜拜。
    “厉害,暴力有时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我喜欢暴力。”邢猛志道,“该你问了。”
    “第三个问题,”武燕回头,倒着走,竖着指头低声问道,“在特巡警大队你收过黑钱没有?有油水吗?”
    这一下吓得邢猛志瞪眼了。武燕提醒道:“如果牵扯到隐私,你可以不回答。”
    不料这么提醒,邢猛志反而无所谓了,直道:“我们不全都是在纪律和条例里活着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傻缺,人情社会哪儿免得了,不违原则的事,有时候松松手就过去了。”
    “好吧,我相信你的坦诚。该你问了。”武燕道。
    “我的问题是,你哪根筋岔了,跑来问我这些话?”邢猛志好奇了。
    “我所有的筋都没岔,就是有点喜欢你。”武燕道,说话时她眼睛一亮,像满眼点亮了小星星。
    “呃……”邢猛志一噎,不敢吭声了。武燕却是很大方地道:“该我问你了,第四个问题,对于做坏事,你是什么感觉?别误会啊,我是不太会干,都不知道那种感觉。”
    “呵呵,告诉你,很爽的哦……坑人有智商上的优越感;揍人一顿有控制欲发泄的舒畅感;欺负人呢,又很有心理上的成就感……一个从正常社会中找不到存在感、成就感的人,一旦找到犯罪这个途径,就会喜欢上那种感觉。你可以试试,被约束久的人一旦发泄,会比普通人更厉害,我们法学上它有个名称叫‘职务内犯罪’。”邢猛志明显在故意刺激武燕。
    武燕没被噎住,不置可否地道了句:“我形成行为习惯了,不好试……你问吧。”
    “我的问题是,你和我玩真心话大冒险的目的不纯吧?”邢猛志问。
    “对,聪明,该我问了,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武燕正色道,“如果给你机会,让你回去做坏事,你会去吗?”
    邢猛志本来狐疑的表情一下子凛然了,他四下看看,却无人迹,然后又表情复杂地看着武燕。武燕笑着问:“很难回答?”
    “我明白了,你们想尝试用最直接的方式找到线索……让我化装侦查?”邢猛志愕然道。
    武燕未置可否,保持着不变的表情问道:“你还没回答呢!”
    “你猜。”邢猛志回了句。
    如果不遵守规则,武燕就无法从他脸上捕捉到真实的信息了,这小伙在她眼中总是一副不羁的表情,她一直将他等同于那些被铐上铐子依旧不服气的嫌疑人。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无法无天的倨傲,她不知他是如何养成的,也不知道怎么在邢猛志身上感受得这么明显。
    “我就随便一问,你怎么了?”武燕喃喃道,像羞事被揭破一般。
    “我就随便一猜,没怎么啊!”邢猛志道。
    两人互视着,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尴尬境地。片刻后,邢猛志头也不回地走了,武燕被刺激得怔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隔了好久才听到一声:“怎么样?”
    周景万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走到近前来了。武燕难堪地道:“看不出他的态度,或者,他很反感。”
    “不应该反感啊,他干这个应该顺风顺水啊。”周景万没明白。
    “呵呵,他并不反感干坏事。”武燕悻悻道,“而是反感我们。说实话,我也有点反感自己,反感这个职业。”
    听不出是感触还是牢骚,她叹着气,转身回办公楼去了。只剩下周景万一人愣在当地,在办公楼和宿舍两个相对的方向犹豫很久,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虎放南山远
    一屋子警察翻箱倒柜,你所有的隐私和秘密都得摆到桌面上是什么感觉?
    此时秦寿生的女友就在经历这种紧张、恐惧、不安、难堪等负面情绪交织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羞辱,让她枯坐一隅啜泣无言。
    不是警察缺乏那点同情,实在是无法把同情给予这些涉毒人员的家属,这房子、这家具、这屋里琳琅满目的摆设,恐怕很多是涉毒所得,一个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很多人的不幸之上的人,实在没有让人同情的理由,哪怕她是无辜的!
    没有查到毒品,倒是查到了藏在卫生间里的八百多克金饰,沉沉的一大把。房间的地面上摆了许多疑似赃物,金饰、废弃的手机、两张已经剪掉未来得及扔掉的银行卡,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马汉卫倒了杯水,默默地放到了刘淼淼面前,道:“这些物品我们要暂行查扣,你还有什么要提供的吗?有关你男朋友秦寿生的事。”
    没有回答,只有悲怆地抹泪,她恨恨地把头偏过了一边,用不断浸出的泪水做着无声的反抗。
    “我很同情你,但秦寿生是罪犯,我是警察……对不起,收起来吧。”
    马汉卫道,回身通知了执行搜查令的警员。
    此刻,会议室正在回放现场搜查的场景,此处已经被辟为专案组的办公室,每每遭遇大案,支队长和政委都会在这里运筹帷幄,直至侦破。那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是关在里面一遍又一遍反复研究案情,直到找到真相,这其中的艰难从桌上的烟灰缸可见一斑。
    谭政委已经倒两次了,大大小小的烟蒂又把烟灰缸插满了。
    “没什么收获,八百多克黄金,两张没有来得及扔掉的银行卡。”贺炯道。
    “银行卡是随用随扔,估计出售假药转账用的是这两张卡,八百多克黄金,价值二十多万……怪不得名下查不到财务状况,都变成高附加值不动产了。”谭政委道,把电脑推了过去提示道,“看看这个女人,不得不说小胖子的画笔很不一般啊!”
    电脑屏幕上,是根据任明星的绘画制成的电子肖像,和数据库里的比对基本吻合。匪夷所思的是,这份通报刚到四大队,队里人就认出来了,是晋昊娱乐的一个大堂经理,例行检查时,这个叫刘蓓蓓的女人和禁毒大队打过交道。
    刘蓓蓓,女,二十六岁,汉族,毕业于本市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有记载的从业经历仅限于晋昊娱乐。关联的财务状况加了下划线,能查到此人月消费一到三万不等,多数是饮食和高档场所消费支出,这是唯一的疑点。
    “如果考虑到娱乐场所的特殊性,一个漂亮女人身上这种疑点不算疑点,比如,她要是勾搭个有钱的金主,一两万的月消费说明不了什么。”贺炯且看且说道。
    “那就当个疑点,还有一个疑点是,秦寿生出事当天,她就离开本市了,上海机场海关留下了她出境的影像,持旅游护照,目的地是美国,现在还没有回来。”谭政委道。
    贺炯往下翻,恰好翻到了记录,是海关监控留存的影像资料,刘蓓蓓一头披肩长发,戴着大墨镜,像出行的明星一样离开了国境。
    “呵呵,过去逃跑一般是进深山,现在的逃跑,都是坐航班,成气候了啊!”贺炯道。
    直觉告诉他,如果一个团伙有财力组织武装或者组织潜逃,那就有尾大不掉之势了。深有同感的谭嗣亮政委接口道:“我们本以为戳开个突破口,形势就会逆转,真没想到反而是更复杂了,您看,秦寿生的审讯记录。”
    谭政委回身摁着遥控放了一段,犹豫、紧张、狐疑,说话吞吞吐吐,不一会儿情绪又极端激烈,不是哭得如丧考妣,就是号得捶胸顿足。
    这在有经验的审讯人员眼中,是依然有隐瞒事实的表现,如果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应该是坦然以对,一副你爱咋咋的的样子。在审与被审的较量中,有时候其实不是审讯有多厉害,而是被审的人,根本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更何况,秦寿生并没有坐牢服刑的经历。
    这个奇怪反差让贺炯皱眉了,抚着下巴道:“就是个小喽啰,顶多算业绩不错的小喽啰,你说他还能藏着什么事啊?”
    “实在无法解释啊,和连天平照面,嚷着要坐牢死活不回家了。真进来了,又死活扛着不说,一点一点挤牙膏,这是又怕坐牢苦命,又怕出去没命,呵呵,实在难为他了。”谭政委道。
    “审讯放缓,不能这么逼,回头和家属联系一下。”贺炯道。
    这是联合家属帮教,亲情感化一下,当然,没有更多证据出现,恐怕再审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时间,时间……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贺炯手敲着桌说罢,站起身来,踱步几圈后,又站到了案件板前,除了连天平一拨人之外,他又画了一条线,在这条线的终端写上了一个不确定的人名:刘蓓蓓。再往上,他又写了个名字“晋昊然”,而后不确定地圈住了。
    “支队长,动机缺失啊!晋昊然是煤老板出身,身家得过亿了,要说涉黑涉暴我信,但要说还靠毒品敛财有点说不通。相对于海洛因、冰毒这些高额回报的毒品,其实蓝精灵走的是廉价路线,这也是它能够迅速泛滥的原因。”谭政委提醒道。
    贺烔不是没考虑这儿,猜测不能当证据,但可以指导侦破方向。如果妄加猜测就不行了,只会让侦破多绕弯路。
    “是啊,我们缉捕的毒枭都是怎么隐蔽怎么混,个个都是身不露名不显,晋昊然这么大家业应该不会冒涉毒的风险,但问题是,方向隐隐都指向他了……曹戈嗜赌,连天平很可能是曹戈的打手,两人是老相识了;刘蓓蓓又是晋昊娱乐的员工;秦寿生呢,又是连天平胁迫上道的马仔。所有的涉案人都可以关联在一条线上,又作何解释呢?”
    贺炯愁眉不展道。动机缺失,方向也跟着迷失了,贩毒的动机只有一个,无非是钱,而方向所指,恰恰是个不缺钱,或者不可能去贩毒敛钱的人物。
    “只能等了!”谭政委道,侦破有时候不能操之过急,线索纠结的时候,只有一个出路——等。
    “是啊,只能等,可我们偏偏等不起。把各大队的临检、走访、排查全部撤掉,既然外松,就不要做假象,干脆松到底,我就不信,他们能把货憋在手里不出自己吃喽!”
    良久,贺炯恨恨道,这话像是气话,一下子把政委逗乐了。
    笃、笃、笃……敲门,床上的连天平一跃而起,猫身上去开了一条缝。
    是穿着西装彬彬有礼的服务生,笑吟吟地问连天平:“哥,要服务不?”
    “哎呀我去,都扫黑除恶了,你们居然还有这个?”连天平惊愕道。
    “本来没有,您那位兄弟一直嚷嚷没妞,要砸我们店呢。这又是您带的人,我们经理外围给哥您安排,放心。”服务生道。
    连天平怒容满面地伸出头,恰又看到了葛二屁那傻大个出来,一指这儿就嚷着:“咳,连个妞都没有,做什么生意啊……哟,平哥,我说梦话呢啊!”
    葛二屁吓得赶紧回去了,连天平没治了,直道:“好吧,给他多安排俩,最好把他累趴下,别出来鬼嚷嚷。”
    “那也给您安排不?”服务生问。
    “不用,我休息会儿。”连天平关上了门,片刻后,他又开了一条缝,往高跟鞋响声的方向看,两位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女人敲响了葛二屁的房间门,然后进去了。
    “哎哟,风声是紧啊,都穿制服扮服务员了。”他喃喃道了声,回身躺到了床上,出来一天了就一直窝在这儿,像是心事重重地在等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又响了,连天平侧耳一听,这声音不同于正常敲门,而是更清脆的三下连敲,像指甲弹而不是指节叩那种。他面上一喜,赶紧起身趿拉着拖鞋上前开门,门外迎着个穿着浴装短裤的男子,摆头示意。
    没有赘言,他和那男子一前一后走着,通过电梯,下到一层的浴池,那男子停下了,等他除完衣裤,光洁溜溜的时候,抬头示意着桑拿间的方向,连天平径直前行进去了。
    里面只有一人,正往桑拿桶上浇水,逼仄的空间氤氲着蒸汽。裸背朝向他的男子身材极高,放下勺子回头时,露着前胸一片胸毛格外扎眼,彪悍的身材因为养尊处优已经略显肥胖了,可身上隐约的伤疤以及由腿及胸的一片飞凤文身看得出此君当年的不凡。
    曹戈,曾经把一市地下赌场都收到名下的传奇人物。最有名的不是他把生意做到了多大,而是他数次输到倾家荡产,又神奇地翻身再起,一夜暴富和一夜赤贫在他身上交替出现过数次,他依旧岿然不倒。
    知晓原因的人甚少,连天平就算一个,这位凶相慑人的丑男在曹戈面前乖得像只小猫,低眉顺眼甚至不敢正视曹老大。因为特殊时期两人见面的方式也变成现在这样——一丝不挂。
    曹戈坐下来看了他半天才问了句:“怎么进去的?”
    “应该是雷子设了局,秦寿生扛不住,捎带上了,毒强、黑标恐怕暂时出不来了。”连天平道。
    他看着曹戈,曹老板那双眼睛在审视,仿佛审视货架上的物品一般,这让他紧张了,赶紧道:“他顶多交代点卖药的事,那事他不敢吭声,刨出来都得打头。”
    “嗯。”曹戈轻哼了声,只当揭过了,连天平长舒了一口气。
    又隔半晌,曹戈才幽幽道:“好的一点是你身上没什么污点,可惜只要进去一回,雷子就会盯你很久,说不定这时候在洗浴中心外头,就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碗饭你可是吃到头了,短时间什么也别沾,你没和警察打过交道,那帮孙子鬼着呢,没准儿屁大点的小事就能拘你起来做文章。想过没有,接下来咋办?”
    “曹哥您还不知道我,活着干,死了算,多活一天都是赚,您说咋办就咋办。”连天平道,那满不在乎的样曹戈知道不是装出来的,这就是个不要命的货,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还真是惹人喜欢哪。
    曹戈笑了笑道:“没好好念过几天书,都混出人生哲学来了,风头上还能怎么办?接着。”
    一个塑料袋包裹扔过来,连天平接住了,厚厚的一摞钱,他知道要跑路了,有点惋惜地道:“曹哥,我现在不差钱,您看您这客气的……好,我听您的,我收下。”一个眼色让连天平不敢反犟了,恭身听着。
    曹戈擦着冒出来的汗道:“跑路想也别想,事是迟早要犯,知道怎么避开吗?”
    “不知道。”连天平老老实实道。
    “赚足够多的钱,多到没人敢动你,就像我,就像晋总。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谁又敢把你怎么样?就像你这次,不也被放了吗?没证据,就没事。”曹戈语重心长地教导着。
    “是,哥您带得好,走货从来就没出过事,反倒是停货出事了。”连天平道,“那我接着干?可我手下的折了一大半,戒毒的戒毒去了,进去的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还怕没人?你从现在开始,像以前一样隐身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找到你,就当没你这号人存在。但是,该办的事还得办,还得办漂亮,以前是别人拔橛子你偷驴,这叫聪明但并不高明,高明的办法是,多教别人连拔橛子带偷驴全干喽,你自己不就轻松了?你见哪个老板亲自操过刀?”
    “哦,是哦,跑断腿的赚小钱,动动嘴的赚大钱啊,是这理。”连天平恭维道。
    “这叫劳心者治人。”曹戈点点自己的脑门教育道,“多动脑子,少动家伙什,这不比以前了,网络时代啊,人家坐在家里就知道你被警察盯上了,那才叫高明。秦寿生这龟孙如果能听人家的安心点,那不屁事没有吗?你一动,破绽可就出来了。你再动动,窟窿就补不上了。”
    “我懂了,曹哥,老猫以后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连天平道。
    “去吧,肯定有尾巴,甩掉,藏起来,把那些个想从你身上挑刺的给急死。”曹戈又递过来一部手机,摁着开机,那手机开机的画面,是一个熟悉的动画机器猫的画面,连天平如获至宝地拿在手里,躬身兴冲冲地走了。
    十几分钟后,神采奕奕的连天平带着两眼无神、两腿发软的二屁、孬九出现在唐宫洗浴的门厅处。葛二屁刚完事就被叫起来了,那口气都没歇过来,出门嘟囔着:“平哥,去干吗呀?这天冷的。”
    “吃了喝了嫖了,他妈的不用干活啊?赶明儿拿什么养你们?”连天平道。
    “那是,应该的。”孬九、二屁齐齐应声,强打着精神。
    二屁唯一的优点就是有江湖人的自觉,钱不白拿,妞不白泡,你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连天平四下观望着,瞄到一个可疑目标时,问葛二屁道:“弹弓带了吗?”
    “带了。”葛二屁掏着吃饭的家伙,一枚精致的酸枣木磨就的弹弓,口袋底摸了半天,还有三颗小钢珠。连天平指指九点方向一处报亭后露了半个车身的旧轿车道:“打掉那辆车的车灯,多少米能办到?”
    “那目标太大了,三十米百发百中,五十米差不离。”葛二屁道,瞅瞅那车,不是什么豪车,敢打。
    “等会儿叫你打再打,就打掉那辆车的大灯……等会儿,孬九去拦辆出租车……”连天平道。三人相跟着往外踱步不远,到那辆车的对面,刚拦停一辆出租车,那车缓缓驶来。
    连天平道:“打掉。”
    就见葛二屁二话不说,一拉皮筋,一支弹弓,来了个长距远瞄,一放,“啪”一声灯碎了;另一手一捋皮筋,第二枚钢珠入包,又是一下,“啪、啪”连响两声,另一盏前灯碎了,似乎还有一钢珠蹦到了车前窗玻璃上。葛二屁弹尽收弓,喜滋滋地钻进了车里,道:“平哥你瞧见没,第二下那叫二龙抢珠,一颗打前灯,一颗打玻璃。”
    “都能超额完成任务了,有奖,哈哈!司机开车,夜市。”连天平笑道。
    出租车驶离,这辆被袭击的车就傻眼了。发动着车,大灯亮不了了,猫着腰钻在座位下的外勤没想到被盯梢的目标给反咬了一口,两人悻然地如实回报。
    又过了二十分钟,追上出租车的另一盯梢车辆遭遇到了更难堪的事,三人在小吃夜市下了车,然后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外勤的追踪刚开始,就把目标给丢了……
    不期节乃见
    “快起来,快起来,有好玩的事了。”
    任明星拽着床上蒙头大睡的邢猛志,上铺的丁灿困得厉害,顺手拿着床头的袜子就往明星脸上扔,直让他滚蛋。
    “追踪连天平的外勤被袭击了。”任明星道。
    啊?邢猛志、丁灿齐齐坐起,邢猛志迷糊地一把揪着任明星问道:“真的假的?什么时候?”
    “昨晚上……下来看,你一定会有兴趣的。”任明星道。
    这么神神道道的,把邢猛志的好奇心勾起来了。他穿上衣服,急急出门,床上的丁灿也被这消息惊到了,翻身下床,后面跟着出来了。刚拐出楼梯便看到了两辆车停在院子里,周景万正在训人,四名便衣垂头丧气挨着训。
    任明星却是兴高采烈地一指车,对邢猛志道:“看,据说有二三十米,直接把灯泡打了……车玻璃上还挨了下,另一辆车是停在夜市,一转眼就被扎胎了。”
    外勤的车辆都是民用牌照,都是使用年限相当长的旧车,这车汇在车海里和人群里的便衣一样,很难分辨,如果要被反追踪或者反袭击,那意味意图败露……追踪和侦查,都要暂停了。
    “回去反省,追踪的被人反追踪,这几年外勤都白练了!”
    周景万吼了声,把四位便衣给打发走了。他踱步过来时,邢猛志正蹲着看弹孔,又看看距离,似乎在揣摩自己能不能打到这个水平。
    “嗯,这个……”周景万掏出个东西扔了过来,邢猛志顺手一接,明晃晃的玩意儿入手,摊开,是一枚钢珠。周景万问道:“认识吗?”
    “九毫米大珠,零点七五以上的皮,打弹弓的人力量很大,九毫米以上的珠一般超过十五米就要出现弧度,如果力度不够,落点就不好控制了。一般弹弓爱好者没有这么大的臂力,大多是八毫米的钢珠。”邢猛志掏出自己弹弓,那弹弓把周景万的眼光吸引住了。
    褚红色的酸枣木磨制的,几乎和见过的葛二屁的随身弹弓一样。
    如果以前还小看这个玩具的话,现在该重视了,他问道:“你猜是谁?”
    “葛洪葛二屁呗,只有他能打到这个水平。”邢猛志道。
    “就那个傻大个?”任明星问。
    “对,越傻越容易心静,心越静就打得越准,他曾经和我哥打个平手,五十米爆野鸡头,一点问题没有。”邢猛志道。说完感觉到其他人噤声了,他猛地省悟,补充道:“就是邢天贵。他最早是用弹弓打车玻璃偷车里的东西,那得用短皮,初速快,十毫米以上的大珠,一弹弓就是个窟窿,而且声音很小。”
    “你和他比怎么样?”周景万突来一问。
    “我比他更职业一点,我是靠这个挣外快的,所以,应该比他高出一截。”邢猛志道。
    远远地传来一声:“牛又吹到天上了啊。”
    走来的是武燕。任明星接口道:“姐啊,你没见识过,最严厉的缉枪管制以后,弹弓在民间兴起如火如荼啊……猛哥,来一下,猛哥的水平是打活物的,那比死靶子难多了。”
    “嗯,这个……”周景万掏出两个一次性火机递给了任明星,任明星故意显摆一般递给丁灿一个,大喊着:“不许准备,不许回头看,一二三……扔了。”
    他喊着却没有扔,丁灿手臂一动,扔出去了,说时迟,那时快,邢猛志手一扬,皮子嘭声轻响和火机啪声爆裂几乎同时响起,这时候任明星的第二只已经扔出去了,就见得邢猛志一捋皮子,再一扬手,“啪”一声,火机在空中爆裂。
    几乎电光石火的瞬间,看得周景万惊愕无比,这手速和准度要赶上警中射手的水平了。他和武燕惊得半晌合不拢嘴,邢猛志却还没有停,又搭起弓来,嗖声射出,远处掉在地上的火机残片,啪地被打飞起来了。这时候他才收起弹弓,笑着道:“等着看吧,有些地方的监控探头要遭殃了,连天平招募葛二屁这号浑人,估计就是类似用处。我再睡会儿。”
    他径自走了,任明星发现气氛莫名其妙的不对,也要跟着走,却被周景万一把揪住了。两人走了一段距离,周景万才好奇问道:“明星,这怎么挣外快?”
    “卖皮子,扁皮不耐打,好把式一天至少得一两副,还有磨弹弓啊,看,我也有。”任明星得意地掏出自己的武器,不料周景万和武燕对他的可没什么兴趣。任明星悻悻装起道:“今天怎么了吗?都怪怪的……哎,对了,周队,我们那奖金咋还没算呢?你可不能诓我们啊?支队长都说给算钱呢,咋到现在连钱毛都没见着……嘿,你们怎么不理我啊?咋?今天没事啦……”
    “有没有点阶级感情啦?什么时候张口就是钱,多伤心啊。”周队拉着脸顶回来了。
    武燕同情地看了悻然无助的任明星一眼,扭头窃笑着跟周景万回楼里了。
    坏啦,上当了?!
    任明星心里泛起这样的感受,在特巡警大队王队长就这德行,说啥都好,谈钱就变脸,周队这算是原形毕露了,他暗自腹诽着往回走,思谋这奖金还有多大指望。正想着,有人喊他了,是马汉卫奔下来了,快步奔着,后面还带了小屁孩,拉着任明星道:“快,帮我带会儿,看住他做作业……我开个例会……”
    “开会咋没通知我们?”任明星怒道。
    “旧案,周一例会,想去去吧,不去帮我看会儿我儿子。”马汉卫急急道。
    “周一不去学校?”任明星愤然道,哪有这么当爹的。
    “在学校捣蛋,让老师停课,快赶上他爹了。”马汉卫道,吼了儿子一声,那小子翻着白眼没理会,当爹的顾不上了,匆匆跑着进去了。
    哟嗬,一听是被停课的劣生,任明星兴趣来了,逗着小孩:“几年级了?”
    “初三。”小孩道。
    “叫啥名?”任明星问。
    “能不用审问口气问我吗?”小孩犟道。
    任明星一下乐了,兴趣更大了,得意道:“你爸把监护权暂时交给我了,所以你得听我的。”
    “哦!come on……那得看你有多大本事了,考考你,甲、乙同做一工程,需要8天完工,若甲一人独做8天后,再甲乙各独做10天完工,那么甲乙独做各需多少天?”那小孩掏着书包,念着个本子。
    任明星瞠目结舌,咬着手指想了半天,那小孩开始偷笑了,刺激着任明星道:“阿sir,这是小学题,呵呵。”
    任明星悻悻然道:“这是题吗?这不故意整人嘛!”
    “可不是,老师提问我也是这样说的,然后就被叫家长领回来了。”那小孩无语的表情,笑看着任明星,两人眼中似乎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好吧,咱不做作业了,教你学点绝活……玩过吗?”任明星一掏口袋里的弹弓,小孩眼睛一亮,摇摇头,问想玩不,小孩使劲点点头。
    这倒有共同语言,一大一小撒丫子奔着往宿舍楼跑,不多会儿便听到了“啪”一声,好像是队长休息室的玻璃被打烂了……
    会议室里可是一派肃然,各队大致汇报情况,案情已经有推进,各人心里都不用担心支队长大发雷霆了,会议几分钟就结束了。几位大队中队长回各队,单独留下了几位,明显都是进入9·29专案序列的人。
    “剩下的几位,有几项工作安排下啊……江南、湘川,轮下班,你们今天着重盯下秦寿生;武燕你跑趟戒毒所,奉成标,绰号黑标的这个家伙,看看有没可能挖点东西;景万,你安排下追踪这个波姐、刘蓓蓓的工作,追踪连天平的任务下放到各队,三级保密,一经发现要第一时间上报支队,任何人不得擅自采取行动……接下来,像刚才讲过的,约束一下各大队中队,手松松,全部松开……汉卫,你和景万要盯牢喽,好容易冒出来的线索,不管是断了,还是没了,可拿你们是问啊!”支队长道。
    马汉卫起身应是,支队长摆摆手示意坐下,又和政委耳语几句,他斟酌道:“景万啊,你们审孔龙的时候,他讲被毒强,也就是张强,敲了骨椎的欠债人,叫齐四……这个齐四,是不是导致你们俩被支队处分的线人齐四?一定要核实,慎重。”
    “今天我们再核实一下细节。”周景万道。
    审讯的节奏就是如此,一张一弛,嫌疑人在斟酌交代多少、怎么交代,警察也会斟酌怎么让他交代,交代的东西是真是假。对孔龙的审讯中一句闲话当时就引起了周景万和马汉卫的注意,两人故意忽略了,就等着回头抓着这个破绽再往下挖。
    “汉卫,你认为这个齐四,是那个消失几个月的齐四,可能性有多大?”政委好奇地问。
    “现在说不好,孔龙交代说是南城坞岭的,跑大车挺有钱的,给我们提供消息的线人确实是坞岭镇人,可不跑大车,我得去找张照片,核实一下。”马汉卫道。
    “注意啊,鉴于昨天外勤出的洋相,从今天开始都绷紧这根弦啊,任何的掉以轻心都可能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我身后写的这些人名你们应该认识不少,除了老对手还有不明底细的新对手,一定要注意安全。”支队长老生常谈地提醒道。
    众人领命,各自离开,武燕倒是想起那三位了,出门“咦”了声,问支队长时,支队长摆摆手:“让孩子歇会儿吧,他们可没有你们连轴转的本事。”
    安排完毕,贺炯就着椅子一仰头,有点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政委道:“支队长,您也歇会儿,到局里汇报安排在十点半,我叫您。”
    “熬过点了,想睡都睡不着啊……我喘口气,你准备下汇报材料吧。”支队长起身道。
    两人各忙各的,贺炯踱步出了办公楼,他仰头闭着眼,初升的阳光有点刺眼,可把全身照得暖洋洋的,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年轻时那种睡足醒后全身精神抖擞的舒爽了,焦虑、犹豫、疑惑、烦闷每天都像毒虫一样在啃噬着他的精神和健康。
    所以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在退休后,可以像这座城市里的普通老头一样,晒晒太阳、走走闲路、下下象棋,这是这些年的奢望。
    他努力地放下心里的案情,踱步在阳光下,想放松一会儿,让头脑清静下来,只有清静才有可能保持着清醒的判断……不对,又回老路了,他抡抡发胀的胳膊,踢踢有点麻的腿,可却怎么也赶不走一夜无眠的疲惫。
    “嗯?”视线里划过一道刺眼的明亮,他下意识一瞪眼,再一看,是颗钢珠骨碌碌滚过办公楼后的塑胶篮球场。四下寻找来源,似乎在楼后,楼角挂了个饮料瓶子,间或发出“砰、砰”被击中的声音。
    “这几个小兔崽子!”他笑吟吟往那个方向去。任明星、邢猛志,还有一个小屁孩。他瞅了眼认出来了,是马汉卫的儿子,那个当爹的不称职得厉害,估计又是丢到这儿忘了。
    小孩发现他了,拽了拽任明星,任明星一回头,惊了下,正拉起皮筋“啪”声一放,把自己手打了,疼得他龇牙咧嘴。邢猛志回头,恰看到了支队长像做贼一样,盯着他们。
    “从警,咋没去上学?”
    藏不住了,支队长踱出来了。
    叫从警的小屁孩犯错一样低着头不吭声,贺炯踱着步道:“又和你爸一样,调皮捣蛋了是吧?”
    贺炯慈爱地抚着小屁孩的脑袋,笑了笑道:“噘嘴干吗?你又不是贺伯伯的兵,贺伯伯不批评你,玩什么呢?”
    “弹弓。”马从警犹豫地从背后亮出来了。
    贺炯翻了任明星一白眼,任明星嘿嘿笑了。贺炯一接弹弓道:“来,伯伯给你示范下,小时候缺油少粮那会儿,伯伯一天能打下十几只麻雀。”
    任明星不信地递了粒钢珠,就见贺炯持弓,拉长皮筋,找了找瞄点和感觉,第一发偏了,紧接着“砰、砰、砰”连着几下都击中在饮料瓶身上。他笑着一弯腰递给马从警道:“学啥也得下功夫啊,你真练成弹无虚发,不用上学了,来伯伯这儿当警察。”
    “说话算数吗?”马从警兴奋了。
    “当然。”贺炯道。
    “可我爸不让我当警察,说当警察没出息。”马从警道。
    这话听得任明星和邢猛志哧声笑了。贺炯笑道:“他就是小时候学习不好老挨批,当了警察才老被领导训,你可别学他……答应伯伯,别光名字叫从警,将来也来当警察。”
    “嗯。”马从警乐滋滋地点头了。
    “那你们继续玩吧,”贺烔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可不准打到人身上啊!”
    “那我打麻雀!”马从警接道。
    “麻雀也不能打,伯伯那会儿没人管,但现在不同了,用弹弓打野生动物可是犯法的。”贺烔板着脸说道,“就打那饮料瓶子。”
    马从警偷偷翻了个白眼,应道:“哦!”
    贺炯不再理他,揽着邢猛志道着:“你来,陪我走走。”
    像是有话,不过又不像邢猛志想象的,贺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小屁孩,表情收起了戏谑,却多了几分无奈。邢猛志蓦地灵光一现出声问道:“支队长,这孩子不是马哥的吧?”
    “嗯,谁跟你说的?”支队长愣了。
    “没有,马哥五大三粗的,这孩子多秀气,变异不能这么严重啊!”邢猛志道。
    “他爸是谁,现在都不知道。他妈是个吸毒女,自己打针打死了,汉卫千辛万苦找到了这女人娘家,娘家人说这是个孽种,死活不要,后来就一直待在汉卫身边……别乱问啊,汉卫最怕提起孩子的身世,这姓也随了他了,就是他儿子。”支队长出了楼后巷,又叹了几声。
    啊?!邢猛志愣了,心里蓦地泛起暖意,鼻子却有点发酸。
    他突然想起马汉卫上次讲的那个吸毒女的故事。不过他只讲了开头,却隐去了结局。
    “怎么了?”贺炯几步之外回头问。
    “没怎么,支队长,有事吗?”邢猛志掩饰道。
    “没啥事,我头昏脑涨的,出来清醒下,一会儿去局里汇报……你们没这么熬过夜吧?”贺炯随意道。
    “特巡警是辅助警务,没这么熬过。”邢猛志笑道。
    贺炯道:“看来你还是为‘辅警’两个字耿耿于怀啊!小伙子,我无能为力啊,咱们警队辅警里不是没有好苗子,有的还立了功,但在编制这一块,有时候死活过不去,不是年龄偏大,就是文凭不够,再不就是政审上有点问题,没办法。”
    “支队长,这又不是您的问题,轮不到您自责啊。”邢猛志笑着安慰道,对这位面不善心善的半拉老头他还是有好感的。
    “理解就好,我不能对你苛求太多,也理解你们……趁今天不算忙,回去看看老娘,歇口气,我估摸着连天平这一拨啊,得窝进耗子洞里猫几天,嗅不到危险才会露面,有天网在,不怕找不到他们的形迹。”支队长背着手,且走且道。
    “谢谢支队长。”邢猛志道。
    “还有个事,你们仨去财务上领奖金,走的是季度特殊津贴,每人三千,等奖金批下来,再给你补上。这是工资以外的。”贺炯道。
    “嗯?”邢猛志不太舒服地道,“支队长,我怎么觉得这是赶我们走的意思?”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怎么了?”贺炯纳闷了,不解地看着邢猛志。
    那表情是自然而然的,没有附加任何掩饰,邢猛志明白了,这是支队长真心实意地要给他们发奖金,他笑了笑道:“没怎么。主要是当辅警久了,给派活习惯了,发奖金,一下子不太习惯。”
    “哈哈哈……有当缉毒警潜质啊,过不得安生日子……好,给你们派个活,去领钱,领完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咱们再来组团pk一场。”贺炯给了个鼓励的表情,然后踱步回办公室了。
    他的身形有点臃肿,步履有点蹒跚,脸色晦暗憔悴,可回头摆手给的笑容却是那么灿烂。
    这一刻邢猛志觉得全身是暖的,心里有那么点阴霾也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毒祸狰狞相
    没有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
    如果有,最起码不是普通人。
    戒毒所里关的很多都是这种人,武燕再次到第三强制戒毒所调查时,直接在戒区外都没进去。
    齐所长和林医生陪着她观摩,送强制戒毒的奉成标、朱波几个小时后就出现了戒断反应,而且极度强烈,这都再次发作了,还得四五个医护摁着。自窗外往里瞧,奉成标浑身抖如筛糠,在强戒床上乱蹬乱踢,偶尔人缝中能看到那张凶脸已经痛苦得不成相了,涕泪纵横、撕心哭号、咬牙切齿,一口黑牙,而且已经掉了几颗,全身防护的医护摁着他,打了几针安定,症状才慢慢缓解下来。
    这样子别说你想问情况,已经严重到齐所长和林医生都束手无策了。
    “燕子,跟支队长讲啊,这人都进来过四五回了,连亲妈都被他砍过。怎么又抓进来了?”齐所长道。
    很多重度涉毒人员面临的一个尴尬情况是,戒毒所没法收,自己根本就不配合。看守所不要,这些人个个表面上看上去凶神恶煞,其实都是纸糊的,健康早被毒品摧毁了,一个不慎就可能伸腿瞪眼,人家倒不在乎自己那条烂命,可不管是警察还是戒毒医生,负不起那责任啊。
    “这个人可能涉嫌重案,没法放啊。”武燕期待地问林医生,“什么毒品啊,这么厉害?”
    “复合型的,有一种土制毒品,是用罂粟壳和麻黄碱熬制成的,土话叫什么?”林医生道。
    齐所长提醒道:“黑筋。”
    “对,这种黑筋兼具植物和化学毒品的特性,生理依赖甚至超过提纯的海洛因。”林拓道。
    “那有没有可能……”武燕犹豫道。
    “绝对不行!”
    齐所长、林医生齐声回绝,两人明白武燕是想在这种情况下问话。
    “好吧,能问话了,麻烦给支队通个信。”武燕抬步往外走着,这是她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刚走不远,后面的林拓追上来了,喊住了武燕,这位帅医生笑吟吟地、面带羞色地追上来,示意着出大门。武燕倒是落落大方道:“对不起啊,林医生,我任务在身,您的几个电话都没接。”
    “没关系,你虽然无心,但并不妨碍我的耐心。”林拓笑道。
    这算是被男生表白吗?武燕总觉得在这种环境里,感觉怪怪的,她表情愕然地瞅瞅林拓,直接问道:“你这是想追女警察?”
    “嗯,不能吗?”林拓问。
    “不会有特殊嗜好或者动机吧?比如,制服诱惑?”武燕正色问。
    林拓表情一僵,然后哧声笑了,这女人说话可把他雷了个外焦里嫩。武燕却没有笑,不客气地问道:“很好笑吗?”
    “不好笑,如果你这么问,我可以直接回答,有你所说的成分,你穿着警服的时候特别美。”林拓直接道。
    动机直接表露,林医生倒不羞赧,双眸脉脉含情地看着武燕。武燕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慌乱地回应着:“对不起,我还没想过这事……我,我先走了。”
    “咳,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一定会有兴趣的,但是你却没有接电话。”林医生出声道。
    “没听说过吗?警队里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用,我们忙得哪有时间吃饭约会啊。对不起啊,林医生,我在队里是纯爷们儿。”武燕坦然道,实话实说不用装蒜反倒轻松了。
    “我知道啊,可我不是约你吃饭约会啊。”林拓道。
    “哦,其他事那更做不来了。”武燕道,一手拉开了车门。
    “如果是蓝精灵的事呢?”林拓道。
    武燕的心又是怦地一跳,警惕地看着这位医生——那是审视嫌疑人的眼光。
    林拓不介意地笑笑,扶扶眼镜,优雅道:“上次你和周队来的时候,一直咨询我有关蓝精灵的细节,我当时一下没想起来,后来就打电话联系你了。”
    “什么细节?”武燕道。
    “主要成分氟硝西泮,不管谁运送这种货源,肯定是做得极度保密,我想了很久,想找这个货源和渠道行不通。”林拓道。
    “行不通……那又想起什么来了?”武燕问,自己脾气急,只嫌对方太磨叽。
    “配料啊,主要成分含量不足千分之三,剩下的配料肯定有来源啊,制药领域我不太清楚,但配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比如维生素类,会用大量可溶性淀粉做配料;比如注射类,会用生理盐水做配比;而蓝精灵呢,配料是大黄粉、西布曲明、滑石粉。这些配料的来源如果能查到,说不定管用,因为这玩意儿除了做假药就是制毒,一般人根本不会用,而要买到西布曲明的话,在某个化工厂或者制药厂肯定能找到记录。因为西布曲明是国家明令禁止制药使用的化工原料,只有黑药厂还用,生产厂家就那么几家,而且量很少。”林拓道。
    武燕一下子兴奋了,不管对不对,总算是有个小苗头了,她一指林拓道:“好吧,看在你这么帅的分上,下次打电话我一定接。”
    “那我荣幸之至啊,不过要是我真想约你吃饭呢?”林拓笑道。
    “没问题,改天我请你……谢谢了啊林医生,这个消息你还告诉谁了?”武燕坐进车里,随口问。
    “很重要吗?”林拓行外人,愣着问。
    “当然重要。”武燕道。
    “所以我只能告诉最重要的人啊……哦,对了,这是和法医鉴证中心一起做的,我们讨论过,结论都在化验报告里,已经传到支队了。”林拓道。
    “再次感谢啊……回见。”武燕笑道。
    林拓招手作别,脸上漾着春光灿烂的笑容,车里的武燕对着后视镜招手,开出去了很远,林拓还傻站在原地像是没回过神来……
    什么事都得按程序来,过了一天,鲁江南、田湘川才接触到被看守所送回来的毒强。
    这是缉毒最尴尬的情况之一,有时候抓到嫌疑人都没法办,刑事传唤时限是四十八小时,超过这个时限必须送看守所羁押。月星派出所按规定送押时出问题了,体检根本过不去。张强是老吸毒人员了,心肺脾脏没一样合格的,血压血糖是个很恐怖的数据,体检时腹上、腿上、阴上的烂疮把医生吓得都不敢下手,于是干脆就连看守所门都没进,刑事拘留成了一句空话。
    转了个圈,月星派出所把人给送支队了,这人也乖,你抓我就安生待着,不吵也不闹,反正就是一副病恹恹的将死状态,那蜷曲着躺在留置室里的样子实在瘆人。
    好容易把他叫醒,带都没往问讯室带,因为警员实在不愿意和这样的货色有身体接触。问讯就在留置室里进行,田湘川、鲁江南一个蹲着一个站着,田湘川问:“张强,醒醒,还认识我吗?”
    “给支烟告诉你。”毒强有气无力道。
    鲁江南点了支,递给他,他这才慢慢起身,狠狠抽了一口,嘴里都没见冒烟,不知道那一大口到哪里去了,似乎全部进身体里了,眼见着他惬意地回味着:“嗯,舒服……谢谢啊,鲁队长。”
    “你这样根本没戒啊,怎么尿检都检测不到?”鲁江南问。
    张强抽着,吸溜着鼻子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得值一包烟。”
    “再给你一支,不讲价。”鲁江南道。
    “嗯,成交。先给我。”张强不客气地又拿了一支别耳朵上这才道,“很简单啊,绿茶配颗小精灵,就能美美睡一觉,又有精神又能吃点东西……你们查得紧,一断货,我们还不都这么过来的。”
    这是把蓝精灵用作其他毒品的代用品了,通过强效的催眠作用来度过毒品匮乏的时期,鲁江南和田湘川无语互视了一眼,没治了。
    “问你个事。”鲁江南道,跟这些人说话得一字一顿说,那神情恍惚的样子实在让人怀疑他的魂还在不在。
    张强眯着眼,头毫无征兆地摇了摇道:“犯法我就差杀人放火了,犯病我就差艾滋、癌症了,你有啥问的,就说我干的就是了呗,我还想赶紧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呢。”
    吸毒者一身病的话,戒毒所不要,看守所不收,警察最终也只能草草挂个监视居住之类的名头放人,否则死在号子里,那些警察可比他要难受多了。
    “所以,你得配合啊,在这里不有机会舒服一口嘛……认识吗?”鲁江南亮着齐四的照片。
    齐双成,这是九队使用过的一个线人,消失五个月之久,任谁也想得到可能发生的事。
    “认识,好像叫齐四。”张强抽着烟,已经抽到过滤嘴了,还狠狠地来了一口。
    “说说,你怎么敲他的?”田湘川直接道。
    “谁说我敲他了?”张强不悦地道。
    “那是谁敲的?”鲁江南追问。
    “不是我,是谁你问谁去。”张强摇着头。
    “有人指认是你啊。”田湘川道。
    张强一愣,瞪着眼,连过滤嘴都抽了,直接一伸手道:“给抽一口,你说我干啥我就干啥了,别说敲他了,弄死他的事我都认……要求不高,给口爽一下,我叫你大哥成不……不,大叔……不不不,大爷大爷,您就给一口吧……”
    张强的脑袋像痉挛一样抖着,伸手试图抓田湘川,田湘川躲过了。他又抱鲁江南的腿,鲁江南连退几步,田湘川顺势踢了一脚,怒吼了两声,才把这位神经猝然失常的给吓回去了。
    调查碰壁,又是个非正常人类……
    时间又过了一天,十月十三日。
    本想重装上阵的贺支队长,被一个接一个回来的消息又打蔫了:奉成标毒瘾发作,光戒断期就得半个月,最起码这段时间里不能进行正常问讯;张强就更麻烦,派出所不要,看守所不收,就这类像是命不久矣的,谁都怕死在自己辖区啊。
    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本来是两头放线,一头查被拘留的,一头追放出去的,谁知道,到现在为止,超过七十二个小时,公安天网加上大数据分析,愣是没有发现连天平几人的踪迹。不独连天平,孬九、葛二屁,包括那位传说中的“波姐”都不见踪影了。
    躲风头是肯定的,但躲起来丝毫痕迹不露那就难了,总不能躲过全市天网几十万的摄像头,一点影像都没留下?!
    可偏偏就是如此,所有的线索偶一露头,全部又消失了。
    贺炯听到敲门声时,重重地掐了烟,谭政委站在门口等他,他出声问道:“有消息吗?”
    谭政委失望地摇摇头。
    “这回可丢人了啊!”贺炯道。
    “考虑到对方黑客的存在,应该对大数据以及技侦手段很了解,肯定是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人隐身了。”谭政委道。
    “邪门啊,一群混混,都有职业犯罪的水准了。”贺炯怒道,随着谭政委出门了。
    两人所去的地方是保密处,到达时参案的几位干将已经在座了,齐齐起立。贺炯道了句:“坐吧,关上门。”
    保密员关上了门,把这里辟为独立的私密空间了。坐下的支队长回头道:“又在原地转了几天,秦寿生和孔龙的审讯有发现没?”
    “没有。”周景万道,“孔龙应该没多大隐瞒了,总觉得秦寿生不对劲,但不知道问题在哪儿。师父您觉得呢?”
    “知道还问你?审问审问,让你问呢,你问谁呢?”贺炯吼了句,把徒弟训得不敢吭声了,他又问道,“黑标的情况呢?”
    “几个人都在戒断期,情况不乐观,我去了两次。”武燕赶紧补充道,“戒毒所和法医鉴证中心提供的化验报告,提到了辅料线索,我觉得可以一试。”
    “嗯,这个随后讨论。”贺炯道,又问,“张强的情况呢?”
    “支队长,看守所不收,我们没有再拘留了,再拘留就是非法了……一身病,神经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不过他认出齐双成来了。根据孔龙的交代,连天平应该是集结了这么一伙人专门替他收债,我觉得这也是别有用意,这类警察管不了,看守所关不了的人,恰恰可以为他们所用。”鲁江南汇报道。
    “嗯,我们还是在炮灰层次打转,我就有一个问题啊,这么多警力,加上信息中心,有大数据支撑,怎么可能找不到连天平去哪儿了?就是上天入地也该有个影啊?就算连天平不露面,这俩小弟也不能不露面啊?孬九和葛二屁,顶多就路牙上蹲着找生计的货,怎么可能找不着呢?”贺炯道。
    这把年龄最小的参案人员给羞红了脸,邱小妹喃喃道:“对不起,支队长,我们已经尽力了,面部识别软件搜索功能每秒钟能过几十个人,只要公共场合出现,我们就能查到。”
    言外之意,确实没有出现啊。
    “那三位呢?”贺支队长转移了话题,对于借调的新人,不敢发脾气爆家长作风。
    “哦,他们请了一天假,回特巡警大队办工作交接,您批准的,政委说不用通知他们参加了。”马汉卫汇报道。
    这是出于好意,怕支队长会上骂。贺炯理解了,直问众人道:“那三位小伙子劳苦功高,我都没脸面命令人家再干什么了……我提一个问题,我们的方向是否正确?9·29扫黑除恶以后,是否是在我们的震慑下,毒贩子都缩回去了,导致我们查无结果?”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支队长肯定不会问得这么简单,余众不敢吭声。贺炯点将了,又点到徒弟周景万,周景万点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你们也这么认为?”贺炯问其他人。
    陆续有人点头。
    这就开始了,贺炯回身坐好道了句:“关灯,这是昨天晚上兄弟单位通过省厅转来的资料,详细案情随后就到,你们看一看,我是被徐局长劈头盖脸训了一通啊!”
    灯灭,投影播放开始了,执法记录仪中提取的,是一组粗粝的画面:高速路口拦车,一辆黑色的轿车冲关,砰砰啪啪的枪声响起,警枪和对方还击的枪声,激战数分钟,一死一伤一被擒,缴获的货物悉数在现场排了一大片。
    蓝精灵,太熟悉的东西了,足足一千多粒。
    尔后是时间轴回返,涉案车辆从终点往回寻踪,一截一截带着几时几分的时间标志,最终定格的起始点是晋阳市杨家岭d入口。
    在座的警员登时脸上发烧了,这是从本市出运的毒品,而且是没有见过的大宗毒品。
    “啪!”灯亮。谭政委道:“这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滨海警方掌握了涉毒嫌疑人的线索,在高速出口设伏抓捕,现场缴获新型毒品蓝精灵,一千一百余粒。根据行驶路线及加油、消费卡使用情况来看,这三名涉毒人运送的毒品,出发点应该在我市。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毒源应该就在我市啊!省厅和局里严令我们,务必限期侦破此案。”
    在专案侦破的期间,就在缉毒警的眼皮子底下,仍然有大宗出货,这个消息把参会人员看得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来……
    雪上又加霜
    “让让……让让……”
    “嘀嘀”的电单车喇叭响着,一个穿着红绿相间的外卖服、戴着头盔的小哥穿梭在车人混杂的巷子里,这是一处位于大学城学区附近的巷子,虽然离市区稍远,但因为巨量的需求,热闹却比市区不遑多让,两侧临街饭店、药店、水果店琳琅满目,每逢下课时分,里外都是人满为患。
    没人注意这位满大街蹿的外卖小哥,他拐进了更窄的一处小胡同,把车停在一处独家院落的门口,提着后箱里的袋子快步进门,上楼,敲门,门应声开时,赫然是葛二屁的傻相。
    “哎哎,我来我来……”
    葛二屁接着东西,几条烟,两摞食盒。烟都是高档烟,食盒里装的鸡鸭鱼肉,哪怕是劣盒包装,也掩盖不住食材的精美。
    是啊,有钱得任性,地摊小饭店的味道肯定不太符合胃口。
    脱着外卖服、脱着头盔的“外卖哥”赫然是高久富,在这儿憋了几天了,除了吃就是睡,话说不能呼朋唤友,不能出去嫖赌,这生活实在是乏味得紧,瞧孬九脸上的烦躁就看得出端倪来。
    “平哥呢?”孬九问。
    “厕所呢。”葛二屁回着,手捻了块鸭块塞嘴里了。
    “嘿,别下作,平哥吃饭讲究。”孬九赶紧拦着。不料葛二屁早连脆骨也咬着吞下去了,他噎得直瞪眼道:“哎呀,又忘了……别跟平哥说哦。”
    “去去,我来。”孬九把二屁推开,很小心地把几份饭盒都摆好,黯然一坐,唉声叹气了。
    “嗯?!什么声音?”他仔细辨听,原来声音来自葛二屁身上,是“咕咕”的肠胃声音,再看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菜,嘴角上已经挂了颗亮晶晶的液体。
    这光景把孬九逗乐了,没酒没妞的日子就剩下二屁这个乐子了,这货除了吃和玩,啥都不想,顶多念叨平哥啥时候再安排他嫖个妹子去。孬九踢了他一脚出声问:“二屁,每天你比我俩都吃得多,咋都消化了?又饿了?”
    “倒也不是很饿,可你们这伙食也忒好了,我忍不住啊!”葛二屁道,肚子又“咕咕”来了几声。
    孬九笑道:“你这么大肚子,以前咋养活自己啊?”
    “监狱里管饱呢,只要好好干活,那也不亏待谁。”葛二屁说起来倒怀念监狱里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经常说,里头比外头都滋润,除了缺女人,啥都不缺。
    “出来呢?你咋混的?平哥找着你时,穿个大破袄,比民工还不如啊!”孬九好奇地问。
    “我就是民工啊,出来也没的干,还不就在工地干个零活,蹭几顿大锅饭。”葛二屁说了,那其实也不赖,偶尔偷根钢管或者构件卖卖,还能挣点小外快,小日子也是蛮滋润的。
    “那确实不比监狱强多少啊,还是缺女人。”孬九笑道。
    门开了,连天平进来了,笑着的两人表情一敛,赶快收声,这院子还是屋外的旱厕,平哥每次回来都不忘洗洗手。
    连天平坐到一边,他的发型变了,剃了个秃瓢已经长出了黑乎乎的发茬儿,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大变,最起码没原来杀马特那样硌硬人了。他拿着筷子招呼着两人开吃,笑着问:“都憋不住了是吧?”
    两人齐齐点头,孬九道:“我觉得没事,平哥,就您这安排,别说什么雷子、片子,就鬼都不知道。”
    “啥事呀,鬼都不知道?”葛二屁好奇问。那两位一瞪眼,他赶紧看碗,不敢再问了。
    “哦,该摊牌了……二屁啊,知道我们做什么生意的吗?”连天平问。
    不知道,葛二屁摇头。
    “那以前跟黑社会团伙打打杀杀,你不知道他们干什么的?”连天平问。
    “没干什么啊。就敲敲玻璃、打打架、砸砸车什么的,反正大哥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葛二屁诚实地道。
    团伙就得这样,越没有独立思维的属下,越受人待见。连天平笑着道:“你昨儿个晚上从马庄往东景苑小区送了趟包裹,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葛二屁愣了,那是近几日唯一的一次派活,就让他穿得和孬九一样送货,两头都在车里,放下就走,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
    “毒品,专业地讲,叫氟硝西泮,道上叫蓝精灵,也有人叫小药片,叫什么的都有。”连天平道,悠闲地夹着菜。
    葛二屁吓得停嘴了,指着孬九道:“坑我!”
    “坑得还不轻,我们送货随便逮着一次,都够打头了啊,你送的有一千多颗,浑身长脑袋都不够打。”连天平道。
    葛二屁怔了,毫无征兆地“呃”了声,眼睛瞪得溜圆。
    “你不知道送给谁了,接货的人也不知道你是谁,所谓‘富贵险中求’就是这意思……兄弟,谢了。”连天平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孬九,孬九掏着包,桌子上拍了两摞钱,那钱刺激得葛二屁又是一哆嗦。连天平适时道:“这活呢,不是心甘情愿,我还真不敢让你长干,要是害怕,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吃完饭拿钱走人,我们也换地方。兄弟一场,我不能拉你下水,这话必须说清楚。”
    “这……”葛二屁一咧嘴,在心里的恐惧和桌上的钱之间犹豫不决。
    “装什么呢?回去吃民工灶去?平哥给你的是什么生活?我还不骗你,我们都是平哥从街头捡回来的,你自己心里不想想,这世上除了你爹妈,有人把你当人吗?”孬九喝叱着问。
    确实没有,这一下子触到葛二屁的痛处了,他咬牙切齿,梗着脖子,那是不堪回忆的样子。
    “咱们这号人,别人见了你像躲垃圾一样躲得远远的,除了干这个,你还能干什么?你还会干什么?就你以前那些打砸抢的破事儿,比现在玩得高级啊?”孬九在用最犀利恶毒的话激发葛二屁投身犯罪事业的勇气。
    葛二屁听得两眼迷茫,六神无主了。
    “再给他加上一万,一会儿送他走吧,就当没认识过啊。”连天平半晌出声道。
    此人仗义,不过优点也会成短处,连天平投对了,葛二屁推拒道:“别别别,平哥您对我太好了,白吃白喝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这都够多了,给我的我都花不了了。”
    “你仗义,我不能不仗义,这事干一回两回甚至十回八回,只要没被逮着现行,没啥事,但干多了总怕个万一,我不能害你啊……孬九,给二屁拿上,让他回去安生做个小生意。”连天平道。
    “不要,不要,我真不要……平哥你小看人是不?这怎么把人往外赶呢?”葛二屁不悦了。
    “我是担心你害怕,别以后真出了事怨我。”连天平道。
    “怕个啥啊!我这不好好的?平哥你啥也别说了,有事我扛,有牢我坐,没人把我当人看,我好歹也得有几天活得像人样啊……孬九,啥也别说了,跑腿活我干,你要不让我干,那就是不仗义,看不起兄弟我啊!”葛二屁怒了,一怒之下要心甘情愿入坑了。
    吸毒者毒品就是饵,困顿者优渥就是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朴素原理在最底层永远是真理。孬九倒了一杯酒敬给葛二屁道:“欢迎入伙!”
    “想好啊,我们这类人下场都一样,不是被同行坑死,就是被警察抓进去,但在那个下场到来之前,我保证你不会后悔。”连天平适时道,眼皮抬着,瞟着端着酒杯的葛二屁。
    啥也不用说了,都在酒里了,葛二屁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蹾在桌上道:“就不干这,下场也一样,要干啥平哥您吱声,我绝没二话。”
    “先吃,慢慢来,你是当大哥的料,得给你招几个小弟……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三只酒杯重重碰在一起,被打散的队伍和人心又要重新凝聚了,三人头碰头已经开始商量招募人手了,活是小弟干,钱是大哥赚,这才对路。平哥的思路让葛二屁茅塞顿开,掰着指头一数,能招募的人手还真不少,他认识的狱友加外面的狐朋狗友,清一色的地痞恶棍,找几个同路的太容易了……
    禁毒支队保密处,专案组成员正看着大数据中心连夜梳理的数据,涉案车辆从杨家峪高速往回倒,一节一节往回反查,可以找出清晰的活动路线,当天是从东景苑小区出来的,时间为晚上七点四十分。
    那这个就容易查了,最起码邱小妹当时是这么想的,不过事与愿违,等现场一查才知道,这是个还在出售的楼盘,入住率三分之一左右,地库车位启用不到五分之一,可恶的物业为了省电,不管是地库还是小区内部监视,大部分都没开。
    “今天凌晨接到消息,局里调内卫警力包围暗访了这里,情况比想象中复杂。这里几乎是监控的绝地,选址太好了,最近的交通监控离这里有一点二公里。过了那个监控头,有三个路口,也就是说,从市里来向是一个方向,但其他地方来这个小区所在的东景路,有三个方向。车流量傍晚六点到晚上八点是峰值,每分钟有一百八十余辆,涉案车辆离开上高速时间为晚上七点四十分,在此之前,哪怕截取一个小时,一个路口的过往车辆,都有一万多辆。”
    谭政委给的数据是在陈述一个问题:要想查,很难!
    “嫌疑人对地形及路线非常了解,几乎避开了所有检查站,杨家峪高速入口不到一千米就是个派出所,那儿恰恰从不设检查站。”周景万沉吟道。
    “踩点很细,反侦查意识很强。”鲁江南道。
    “如果兄弟警方的审讯有进展,我们找涉案车辆、人员应该就非常容易了。”田湘川道。
    “想得美。”武燕泼了瓢冷水,黑暗里她幽幽地道,“这么大大方方地交易,不可能不设障,以前是钱货分离,从查蓝精灵开始就一直是钱、货、人三者分离,除了假药钓出来的秦寿生这一拨,剩下的哪次找到上家了?”
    一下子把讨论泼凉了,前座的贺炯不置可否地道:“看来,理解最快的是燕子了,初步审讯的结果是这样,把小区平面图拉出来……接货人的车辆停在指定位置,位置是通过手机发送的,而这个位置在六号楼背后,两侧是没有完工的绿地工程。接货人来了三位,送货的一位,据他们交代,送货人早在那儿等他们了,验完钱,直接从旁边一个垃圾桶里提出了袋子交给了他们验货。这么说来,应该是送货提前到场,已经把货存在这儿了……怎么走的?什么时间?乘什么车?就有待查实了,确定了一下对方的长相,有两撇胡子,身高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男性,普通话……他们之间的称呼很有意思,这些叫送货的‘齐四’。”贺炯道。
    齐四,齐双成?那位消失的线人?刚捋顺的案情又搅成一锅糨糊了。
    马汉卫道:“不可能是齐四,齐四是个小个子,一米七都不到。”
    “肯定不是,但肯定是认识齐四的人,或者是另外一个绰号……同志们哪,这可是我们地界上的事,让兄弟警方来越俎代庖,你们觉得脸上有光吗?”贺炯起身了。他摁亮了灯,看着垂头丧气的一干属下,谁也发表不出更多的意见来了。
    如果追逃的在异地落网,那是巧合;可异地警方查到了本地的涉案情况,那就是打脸了,怎么说也是监管不力,家丑外扬了。
    “秦寿生的这一枝刨出来,让我们有点兴奋得冲昏头脑,可能都没有预见到这些人反侦查能力这么强。我们再捋一下思路,先不要有一口吃天的想法,从细节、从小事做起怎么样?……支队长,您说呢?”谭政委道。
    “嗯,连天平这个人不简单啊,收罗的基本都是涉毒、涉黑等具有反社会倾向人格的社会渣滓,即便落网我们也无计可施,法律和刑狱对这些人没有震慑……这像个老炮手法啊,可偏偏又玩高科技玩得这么溜,又不像江湖人,啧。”贺炯被案情显露出来的迹象难住了。
    “和我们接触的涉毒案例都不太一样,一般情况只要被缉毒警盯上的,最起码得老实一段时间,装也装个老实样,不像这几个货,一眨眼就不见人了,不会直接就干上了吧?”武燕惊愕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毒强、黑标、秦寿生、孔龙都咬不出连天平来,那说明他根本没有动手,应该是教唆别人干,反正又不是他亲自动手,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再找几个像毒强和黑标这样的替死鬼。”周景万道。
    “那就更麻烦了。”鲁江南叹道,那帮吸毒的不用教唆,只要给两口,他们啥都敢干。
    “所以必须找到人啊,不能放长线钓鱼,变成放虎归山啊……你们……”贺炯话结巴了,这才省得,面前这个小目标都没实现,别说这起大案了。
    “我……我能说句话吗?”邱小妹怯生生地举手了。
    “怎么了,小邱?”谭政委关切地问。
    邱小妹举着关成静音的手机,那上面是幅照片,一名男子正在一处民居二层扭头眺望,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建筑,不过那个人正是遍寻不到的连天平。
    “哪儿的照片?”贺炯一下子悲喜交加。
    “不知道。”邱小妹也愣了。
    “不知道?!”余众惊愕几声。
    “丁灿刚发给我的。”邱小妹愕然道,一想便明白了,“坏了,他们仨请假是去找连天平了。”
    余众更惊愕地互视着,天网联网的几十万摄像头加上最先进的面部识别软件没找到的人,就他们仨摸到人家老巢里了?
    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写在脸上,可事实就是如此。邱小妹输了个问号,丁灿回了个位置。一看位置,邱小妹抬头道:“在大学城一带。”
    “啊?这几个地痞流氓钻大学城干吗去?”周景万纳闷了,这和研判信息大相径庭了,蹲点都在连天平手机泄露的常去地方,不料这家伙变招了。
    “景万,带人去核实一下,千万别惊动……散会,就剩这条线了啊,咬死咬牢了,再把线索丢了,我们可就抓瞎啦!”
    支队长摆手,几位得令,联系的联系,去现场的去现场,围绕着唯一的这条线索,整个外勤网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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