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呀——八哥,这怎么就叫他们给打完了!”
    九阿哥胤禟带了几个人急匆匆赶过来,一见着胤禩趴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忙招呼着人给抬了下去,又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把人一路背到了外头的马车上:“八哥,你说你性子这么急干什么——你倒是等我把老十那边儿安顿好了,再来这边跟他们交代一声啊。我只是个管不了正事儿的左宗正,凌普他是右宗人不怕我管,我要是不亲自来盯着,他肯定得往死里打你不是?不是弟弟我念叨你,这挨打怎么还有上赶着着急的……”
    这宗人府本就是专管皇家的诸项事宜的,主事的自然也都是皇家的人。最高的宗令一向是由亲王来担任,只是他们兄弟这一辈的亲王就只有四阿哥和五阿哥,俩人统共没差出去一年,都才只有二十多岁,还不到能任这宗令的时候,故而仍由裕亲王福全兼任。而左、右宗正则是由贝勒跟贝子兼摄,当初胤禩到底没全然信得过这个跟五哥一奶同胞的九弟,也就把人打发到了左宗正去管那些个婚丧嫁娶、谥号拟爵的闲事,自己兼领了主管刑狱的右宗正。可如今他自个儿要来挨打,自然没法再摆什么宗正大人的威风,至于凌普来这宗人府就是为了打他一顿的,没把他真给打废了就是好的,更是不可能有半点儿的通融。
    胤禩疼得一阵阵打着哆嗦,冷汗早已洇透了衣裳,只能一味咬着牙尽力不呻吟出来,却也实在分不出半点儿余力去应他的话。其实胤禟也明白自个儿就算来了也没什么用,只不过好话不说白不说,一路念念叨叨地把他给送回了府上,又大张旗鼓地张罗着快叫人来给八哥看伤,一双眼睛却趁机在府里头四下瞟着,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那个据说还会变身的老道士再给揪出来。
    宗人府打出来的伤,叫太医肯定是不合适。八阿哥去之前倒是在府上备了几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可原本都说得好好的,一见着这伤却是谁都不敢治,问也不说明白,只是含含糊糊地告了罪就不迭离了府,把八福晋气得茶碗都摔碎了两套。
    “八嫂,你们家不是有个老道士吗?挥挥手就能百病全消的那个——干嘛不叫他给八哥治伤啊?”
    这八福晋的本家也是郭络罗氏,虽说与宜妃所属不是一脉,却也毕竟是同宗,胤禟的嘴又甜,平日里倒也颇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一见着最后的大夫都跑了,就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溜进了屋,压着声音问了一句,打算再为见着这传说中的老道士做上最后的一回努力。
    “别提了,那个老道士成天神神叨叨的,说是府里有什么——什么污浊之气,就去外头观里清修去了,说只要不是生死危机,七天内都不准我们去扰他。爷现在信他信得厉害,听他说了不准也就真不叫我们去,这才第二天,谁敢上去犯什么忌讳?”
    八福晋咬着牙叹了口气,正在犯愁的时候,下头却忽然来报说江南那个盐商安仲仁来了,还带来了个极高明的神医。这可是正赶在了寸劲儿上,八福晋喜得直念阿弥陀佛,不迭命人迎了出去,胤禟也颠颠儿地跟着一块儿出去凑热闹,心里头却是一派莫名其妙——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却是清楚的。这安仲仁在到了江南的第二年就被五哥的人给无声无息收拾掉了,这么多年来送钱过来的都是其实都是贾家人,就为了不打草惊蛇,好无声无息地把这个老八的命脉给捏在手里。可如今这个盐商安仲仁又是打那个地缝里头钻出来的,莫非又是那个老道士的什么同党?
    抱着打假的心态兴冲冲地跟到了门口,正打算毫不留情地揭穿这个假安仲仁的身份,胤禟的目光却忽然越过了前头那个不知是谁的幌子,诧异地落在后头那位据说极高明的神医身上,却只是停了一瞬便又迅速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睁睁地看着八福晋殷勤地将两人迎进了府里头去,嘻嘻哈哈地陪了两句笑,就毫无骨气地怂在了府门边儿上。
    ——居然连那位传说中的七师叔都亲自出马了,这八爷府可真是不能待了……
    左右这时候府上也是乱成一团没人有心思管他,胤禟左右瞟了瞟见着没人留意,背了手迈着四方步就大大方方地出了府门。却才走到了街角,就被两双手一个搂腰一个捂嘴,绑架似的扯进了一处死胡同里头。
    “唔——唔唔!”
    胤禟费力地扒开捂着自个儿嘴的那一双手,还觉着不解气,上去就狠狠咬了一口。转头却看见了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气得险些就跳了脚:“老十三你一个学坏还不够,还带坏老十四!还记不记着我是当哥哥的了?回头叫我大侄子踹断你们的腿!”
    “九哥咬我。”
    胤祯收回被他咬出了个血印子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总算如他所愿,从善如流地叫了句哥。胤禟被这句话里头的丢人意味臊得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又作势凶狠地望着这两个弟弟道:“有话不会好好说,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你都跟了这么一路了,又趁着这功夫从八哥府上溜出来,肯定是有什么发现。”
    胤祥按着老十四手上被咬红了的地方揉了揉,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理直气壮地看着面前的九哥道:“瞎子都看得出来这马上就要变天了,我们也想帮五哥的忙,不能你一个人逞英雄。”
    “我算是知道我为什么当初宁肯跟着老八老十混,也绝不跟你们俩一块儿玩了……”
    看着面前这两个怎么都不可能打得过的弟弟,胤禟负隅顽抗的念头还没升起来就被自个儿给拍灭了,丢人至极地重重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始懊悔起自个儿当年干嘛宁死也不跟五哥学太极来:“算了算了,你们过来,我跟你们说——我听说那老道就在外头观里清修,京城有名儿的道观就那么几个,咱们挨着个儿的找,肯定能找着。咱们现在有三个人,老十四往南,老十三往东,西北归我。也甭带人去,自个儿悄悄摸摸地找,找着了先别声张,免得打草惊蛇,把地儿记准了就行。不管找没找着,找到天黑就算,咱回老十三府上再问问戴先生是什么看法儿。”
    “成。”胤祥点了点头痛快应下,又探着头往八阿哥府上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九哥,八哥他伤得怎么样,重不重?”
    “本来是挺重的,不过去了个神医——”
    胤禟下意识应了一句,想起自家五哥喝那位七师叔开的药时痛不欲生的样子,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摇了摇头沉痛地把说了一半儿的话补全:“估计——现在可能更重了……”
    第166章 闯宫
    “可算有一回,你是奉了皇阿玛的圣旨进我这东宫,不是一路打砸抢进来的了。”
    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后头,望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弟弟,轻哂了一声起身绕到他面前,把那一封圣旨劈手夺了过来:“知道你不愿意念,恰好我也不愿意跪,你省事儿我也轻巧,多好。”
    胤祺也懒得搭理他,只是自个儿扯开了椅子坐下,随手摆弄着桌上精致的玉石镇纸。太子绕了两圈儿见他不抬头,索性一把将那镇纸抢了过来,一手扳着他的肩微挑了眉道:“皇阿玛不是叫你来问我话的么,你这是打算自个儿直接编一套回去?”
    “事儿都是真的吗,是。知道错了吗,知道。还想当太子吗,不想。”
    胤祺抱了胳臂抬着头望向他,不紧不慢地自问自答了几句,又微偏了下头道:“我编完了,二哥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终于还是不得不泄气地松开了钳制,把那镇纸也随手扔还给了他:“行了行了你接着玩儿吧,喜欢就拿走。看给你可怜的,还下田种土豆——就你这身子骨,下一趟田还能爬得起来?”
    “我如今的身子,可也未必就比你这个被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差。”
    胤祺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抬手轻轻松松地把他按在了桌子后头坐下,自个儿也挪着椅子坐在了一旁,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你就真想好了?如果这一步迈出去,再要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我都想了十来年了,再大的事儿也够我想清楚的了。老十那个憨货至少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我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你放心,当年答应你的五年没撑够,我就直接把老八想办法给你一块儿扯下去,叫你四哥多当几年太子也没什么不好,根基打稳了,将来接班儿才妥当。”
    太久没听这个二哥用这么诚恳耐心的语气说过话了,胤祺带了些讶异地望向他,半晌才微蹙了眉道:“二哥,你这是——催我把江南赶紧给你吗?”
    “合着在你眼里头我就是这么个人了?”
    太子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冲着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瞪了眼没好气儿地道:“你放心,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约了我拖五年你给我个江南,这回玩儿大了,我这五年也没拖住,尽量给你多饶几个月算满一年。你把江南分上五份儿,挑一份给我也就够了。”
    “……”
    胤祺一时语塞,居然无从反驳太子这个听着确实是十足讲道理的说法,顿了半晌才试探着道:“你确定——随便哪一份都行?”
    “你当谁都跟你那么小心眼似的矫情?我不挑,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
    太子潇洒地挥了挥手,心情大好地给自个儿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正要给他也倒一杯,才忽然想起这个弟弟的身子碰不得酒,都走到了一半的酒壶绕了个弯,就又倒回了自个儿面前的杯子里。
    “人家庄子都说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也不用觉着我憋屈——我跟你说,当了这近三十年的太子,我就从来没有一回活得像这些个日子这么轻松过瘾的。接班儿的人也有了,也用不着担心我胡闹毁掉咱祖宗的基业了,惹了我的人也能毫无顾忌地好好儿的还回去,不用再端着什么可笑的太子的架子了……你知道我盼这样的日子盼了多久?你知道当年大哥还没开始暴露他那个彪呼呼的脑子的时候,有明珠给他撑腰,大阿哥党一时风头无量,摆明了车马要把我挤兑下去,我忍得有多憋屈多难受?”
    把满满的一杯酒一气儿饮尽,太子抹了把脸轻笑起来,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有时候还能梦见那一回惊马的事儿——那是明珠捣的鬼吧?我当时实在太蠢,居然都没看出来,还是后来才慢慢反应过味儿来……”
    胤祺听得心里头隐隐发堵,不动声色地把酒壶从他手里头接了过来,替他满上了一杯:“惠子说的。”
    “啊?”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问道:“惠子是谁?”
    “就跟庄子游于濠梁之上的那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惠子说的——怎么跟小九儿似的,读的书都还给先生了?”
    胤祺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低声挤兑了他一句。太子这才反应过来,摇着头忍不住失笑,又将那一杯酒端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半晌,忽然摇了摇头苦笑着低喃道:“不瞒你说,有时候我自己想想以前的事,其实也会觉着后悔——我自个儿其实能感觉得到,虽说我当年没干过几件人事儿,动不动的就为难你,可你就好像不屑跟我计较似的,从来也没真当一回事儿的跟我对着干过。可就是那一鞭子,才真真正正的叫你对我失了望,从那儿就开始把我往死里头怼,这么些年了居然还不肯罢休……”
    “那也是你自个儿活该,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学人家往死里折腾,叫人横竖看着的不顺眼。”
    胤祺闷声应了一句,又屈指敲了敲桌面,蹙了眉半威胁地道:“你明知道我心软,再这么忆苦思甜个没完,兴许我一时不忍心,替你把老八跟大哥给怼回去,你就接着熬你的五年太子吧。”
    这一招对付眼下的太子倒是当真好用。眼见着那人居然立刻紧闭了嘴再不开口,胤祺却也不由摇摇头哑然失笑,轻叹一声无奈道:“你是有多不愿意当这个太子,至于嫌弃到这个地步……”
    “我也不瞒你——只要能给我个地儿叫我逍遥终老,用不着再烦心这没完没了的烂摊子,你叫我干什么都好商量。”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正要再说些什么,书房的门却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缝。还不及喝问是什么人这般大胆,贪狼就从外头一闪身掠了进来:“主子,您赶紧进宫一趟吧,宫里头出事了。”
    “宫里?说是什么事儿了没有?”
    这时候宫里出的就没有好事儿,胤祺蹙紧了眉猛然起身,正要跟着他往外走,却被太子忽然猛地扯住了腕子:“什么事,是不是跟那个朱三太子有关系?”
    他的声音带着异样的紧张,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也骤然消散,眼底里竟是骤然迸射出了近乎执念的诡异亮芒。胤祺隐隐觉着仿佛有什么隐情,下意识抬头望向贪狼,示意他说的详细些。贪狼略一迟疑便也点了点头,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宗人府这些日子都在刑讯那些可疑的宫女跟太监们,拷问那春风醉的来历,今夜有一个实在熬不住的,竟供出了辛者库……”
    “老八那边儿一挨打,这边就把辛者库供了出来,这熬不住得还真是时候。”
    胤祺眸色微寒,淡淡笑了一声,神色却不见有多慌乱讶异,只是将手从太子的攥握下费了些力抽出来,冲着太子一拱手道:“二哥,有些人偏要给自己加戏,我也只好陪着她唱上一段——失陪了,明儿我再来陪你喝酒。”
    “良妃当年就是从辛者库出来的——这事儿是她跟老八暗中策划的,是不是?这么一来,他们跟那朱三太子也扯不开关系,那瘟疫兴许也是他们搞出来的。当初他们用春风醉就是为了把皇阿玛逼得提前春猎,因为事先知道要出事儿,所以干脆叫所有人都提前出了京,好避开这一场瘟疫……这样儿就全说得通了,对不对?”
    太子猛地起了身,盯着他连珠炮似的接连追问了几句。胤祺始终觉着提前春猎是为了叫朝中空虚好趁机作乱,却还从来没想过是为了叫所有人都躲出去,又觉着太子对这件事的态度仿佛前所未有的诡异,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回话,迟疑了半晌才低声道:“结论一时还没定下来,也没法就说一定是或不是——倒是你,不是一向都说绝不管闲事儿的么,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清楚?”
    “以你这个宁死不肯株连无辜的性子,居然都不否认,看来差不多也就是了。”
    太子低喃了一声缓缓坐下,摇了摇头冷笑一声,语气竟隐隐透出了几分阴寒:“老八这是疯了还是傻了,他真就以为把我斗倒了,皇阿玛可能考虑他来坐这个位子?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就为了争这么点儿权势,可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堂堂大清宗室跟前明遗孽搅到一起——好得很,好得很……”
    这么多年都没见着这个二哥对什么事这么在意过了,胤祺就算再不明就里,也已隐隐猜到了这里头显然有什么自个儿尚不知晓的渊源。只是眼下宫中的情形却也容不得他耽搁,只能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按了太子的肩低声道:“这事儿牵扯进了辛者库,最要紧的不是良妃是我们家——你先别进去挑事儿,等我先把我额娘摘出来再说,听见没有?”
    太子蹙了眉茫然地盯了他半晌,才像是终于醒过神来似的,忽然点了点头不耐道:“知道,不就是先等你家摘出来——你们家还用摘?皇阿玛要是能说你们家一个不字,我就把这镇纸生吃下去……”
    “生吃这东西干什么,显摆你牙口好?”
    胤祺瞥了他一眼,把那镇纸抢过来塞进了袖子里头,领着贪狼快步出了东宫。外头已备好了马,两人一路奔了皇宫赶过去,快到了翊坤宫就见着外面明火执仗地围了一圈侍卫,胤祺微蹙了眉跳下马背,望着眼前的阵仗低声道:“这是干什么——至于就闹到这个地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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