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识。
    ——唐·白居易《琵琶行》
    一
    李未闻本来不叫李未闻,叫李五斤。她出生的时候五斤重,爹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顺便说一下,李五斤的爹叫李林甫,时任朝中黄门侍郎。
    与大多数科举进士出生、文辞风流的官员不同,她爹是从一个千牛直长的小官做起的,没读过什么书,以认白字而出名。有一次朝中官员嫁女儿,她爹跟着众人去道喜,把“白头偕老”说成“白头楷老”,引来哄堂大笑。
    满座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人长得极好看,眸子清郁,气度高华,端坐的侧影就像暮春的清晨。
    后来,李五斤才知道那人是中书侍郎张九龄。
    “张侍郎竟然没笑你!他可是大诗人大才子。”李五斤高兴地问自己的爹,“我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对你有好感。”朝廷内外都传扬着张九龄的胸襟风度与人品,李未闻也挺喜欢他。
    “女儿,”李林甫认真地回答,“张侍郎是没有笑,但你也不能想太多。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最大的轻视是无言。”
    “……”爹你要不要这么有自知之明!
    虽然李五斤觉得自己的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脸皮够厚。但她还是恨爹不成钢:“为什么同朝为官,别人家的四品官是谪仙一样的美男子,我家四品官却是抠脚大叔?这不公平呜呜……连带着我也长得这么丑!”
    客观地说,李五斤的模样并不算难看,但有个很大的缺陷让她总是被嘲笑得抬不起头来:身材。
    她很瘦。
    大唐女孩以胖为美,官家小姐们都体态丰腴婀娜。李五斤出生时就瘦小伶仃,十五年来,很遗憾她的体重没能和李林甫的仕途一样:起点虽低,节节高升。到如今她的身材仍然纤细得可怜,怎么吃也长不胖。
    到她及笄之年,李林甫估计也觉得“李五斤”这个名字太朴实刚健,嫁出去很有困难,于是找了个读书先生,给取了个闺名叫李未闻。
    名字改得斯文秀雅,不能改变李未闻是抠脚大叔的女儿的事实,也不能改变瘦女难嫁的事实。
    朝中那些进士出身的同僚看不上李林甫,他们家的郎君公子们也看不上李未闻。听说有一次宴会,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被主人安排坐在李林甫旁边,很不高兴这样的座次,刚好有只苍蝇飞过来,他抬手去挥,不屑地说:“旁边乱飞入席的,是什么东西?”
    “你就没想过去考进士吗?”李未闻也问过自己爹。
    李林甫回答:“他们气愤的不是我没有进士出身,而是我没有进士出身却做官做得比他们好、比他们升迁得快。我要是在意进士身份,岂非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哦哦。”李未闻恍然大悟。
    “总有一天,你爹我会成为人上之人。”李林甫说这话的时候,血色的晚霞落在他的脸上,冷冷地燃烧着,和平时笑容可掬的样子判若两人。
    “嗯!”李未闻没注意到对方的神色,高兴地说,“那我也会成为人上的女人,哦不,是人上的女神!”
    还没有成为人上女神的李小姐无人提亲,闺中很寂寞,就开始学习弹琵琶。
    落花时节,琵琶幽怨,一曲骊歌被李小姐弹奏得如泣如诉……如杀猪。
    就是这样的曲调,李林甫还是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我的女儿!天籁之音,天籁之音!”
    李未闻知道自己的爹擅长拍马屁,也知道别人给她爹取了外号叫“口蜜腹剑”,但她还是觉得这个马屁很受用。因为李林甫不光是嘴上说说,还有实际行动——他托人重金够买了一把紫檀五弦琵琶,送给宝贝女儿。
    紫檀琵琶神秘华贵,当她的手指触到丝弦时,一阵清凉如雨的触感直袭内心,让她也有一阵文艺的惆怅……连五音不全的李小姐也能有此直觉,这是一把很特别的琵琶。大唐以紫色为祥瑞色,所谓的“紫气东来”,就是如此吧?
    李小姐从此更加认真地练习,李府上如泣如诉的杀猪声也就更加响亮。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府中的管家仆人也全部都热忱地溜须拍马:“妙不可言”、“小姐应该让全长安城都知道,最美的琵琶音被您承包了”……诸如此类。
    ——其实他们只是希望李未闻能到外面随便哪儿去弹,让他们的耳朵能够少受点罪而已。
    李小姐一向从善如流。上元节这一天,她悄悄抱着琵琶出了家门,去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
    就在这一晚,她遇到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事件。
    二
    上元节是一年中长安城最热闹的时候。这晚解除宵禁,皇城外几十尺高的花灯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男女老少都涌到长安街上狂欢。
    酒楼里人声鼎沸,士子文人们在饮酒对诗,江湖豪客们在喝酒赌钱,黄毛小童在玩耍嬉闹,李未闻对酒楼老板说:“我想弹琵琶。”
    “啊?”酒楼老板惊诧地张大嘴,李未闻塞了一把金叶子在他手里,立刻让对方闭上了嘴。
    “我就在这里弹。”李未闻问,“行吗?”
    “行,行,您随便弹。”老板喜笑颜开。
    可接下来老板就笑不出来了。他开门做生意快三十年了,也算见多识广,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琵琶。
    和这琵琶声相比,就是酒楼后面厨子杀猪宰羊的声音,也算得上天籁之音。不到片刻功夫,酒楼里的人一半的人开始叫骂,剩下的一半已经走光了。
    老板欲哭无泪地捧着金叶子双手奉上:“姑娘,金叶子还给您,您行行好,别在我这儿弹了。”
    “为什么?”李未闻无辜地看着对方。
    “您这琵琶,把我的客人都赶走了,我生意都做不成了……”老板声音颤巍巍的。
    李未闻手中停了下来,难过地低下头。
    老板有点于心不忍,正想安慰她几句,只听她叹息:“曲高和寡,我的美妙琵琶果然不是凡夫俗子们欣赏得来的。我想在茫茫红尘中找一位知己,就这么难吗?”
    “姑奶奶!”老板发现自己简直想太多了!终于忍不住要挽起袖子赶人。
    就在这时,一缕琴音从角落里幽幽响起。
    没有什么起音,也没有调弦,就像人的呼吸一样自然而平淡。四周分明吵闹得很,那轻轻的琴音却再清晰不过。
    李未闻还在轰轰烈烈地弹她的琵琶,毫无章法的杂音像是许多粗陋的石头,突然被一根线串起来——线就是那一缕奇妙清幽的琴音。原本难听的琵琶噪杂被衔接得浑然天成,小石头变得不逊于明珠美玉,一时间大珠小珠落玉盘。
    酒楼里不知何时安安静静,叫骂声渐渐停了下来。
    一曲终,老板忘了赶人,李未闻愣愣地看着琴音传来的方向——
    弹琴的人穿着落拓的布衣,胡子拉碴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身前有半坛酒。
    李未闻拎起裙子,抱着琵琶小跑过去:“你好厉害!你是谁?能收我做徒弟吗?”
    对方长了浓密好看的眉毛,眼睛没看她,只专注地看着她的胸……前的琵琶,很认真地说:“好琵琶。”
    “……”大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李未闻只好又问了一遍:“哎哎,我问你是谁?”
    那人似乎这才注意到面前除了琵琶,还有个大活人在跟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我是李八郎。”目光仍然粘在那把紫檀木琵琶上。
    “我是李五斤,半斤八两,我们真有缘!”李未闻对琴师相见恨晚,“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你今天就收我做徒弟,教我弹琵琶!”
    很显然,大叔根本没听李未闻说什么,只用目光细细摩挲着那把琵琶,睫毛遮住了眼睛,可睫下的视线却像遮不住的沸水,欢喜得像是会跳舞,凭空能弹奏出五弦华章来。
    长了一张冷峻高傲的脸,却是个呆子?既然对方这么喜欢她的琵琶,李未闻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想要拜师,也该拿出点诚意来。于是,李小姐很大方地把琵琶递给他:“给你。”
    对方似乎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连一句道谢也没有,直接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接过琵琶,手指碰到五弦,清凌凌一声响。
    ——那样惊喜、郑重而多情,像是走遍万水千山,终于能伸出手,碰触到情人的脸颊。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在低沉幽咽的琵琶声中,只听楼上突然传来少年的歌声。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
    与琵琶音相和,少年唱了一曲《白驹》,这是朋友之间的送别曲,音律倒在其次,完全不是受过训练的工整,但他的嗓音极为潇洒,竟也与琵琶音相得益彰,丝毫不落下风。
    甚至让人觉得,因为有了他的歌声,原本低沉自诉的离别之音,有了少年飞扬的意象。
    李未闻抬头去看,只见少年一身白衣,面孔清澈,慵懒地抱臂而立,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芝兰玉树”四个字。
    而少年的旁边,站着一个李未闻很熟悉的人——张九龄!
    无论何时,张九龄在人群中都怡然淡雅,没有一丁点儿张扬的气场,却绝不会被湮没。
    这一刻,李未闻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自己的爹提起过,张九龄的两个学生都来长安了,据说是来参加春闱科举的。一直以来,李林甫对女儿出嫁的事都很积极主动,他在客厅悄悄开了一扇小窗,隔三岔五地邀请青年才俊到府中喝酒,让李未闻自己在里面观察挑选,可结果让李未闻很悲痛——
    来的尽是些歪瓜裂枣,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连歪瓜裂枣都看不上她。
    每当她在里面开始弹奏起心爱的琵琶时,那些歪瓜裂枣就花容失色地匆匆告辞,连茶水都不喝完。
    张九龄没有认出李未闻,他徐徐走下楼来。那个白衣少年也轻松地跟着他下来,像是春日松柏旁边的修竹。
    经过李八郎身边时,张九龄的脚步突然停了一下。
    少年也停下脚步,捕捉到了他神情细微的变化,挑了挑眉:“老师?”
    张九龄似乎微微失神片刻。他看了琴师一眼,疑惑地轻皱起眉头:“这把琵琶……似乎在哪里见过。”
    “玳瑁紫檀木五弦琵琶,我只在书卷中读到过描述,老师曾经亲见过?”少年俯下身来,甚至伸出手背在琵琶上轻轻敲了敲。
    “喂喂!”被晾在一边的李小姐努力想要刷存在感,鼓起腮帮子说,“这是我爹送给我的琵琶,别随便乱摸!”
    “让姑娘见笑了。”张九龄温和地制止了少年,“我们走吧。”
    “啊——别走!”李未闻后悔自己脑子慢说话快,舍不得他们走,立刻脱口而出,“那个,你在书卷里读到的是什么?”
    少年笑吟吟抬起头,近看他的眸子很漂亮,如同竹枝上的朝露:“紫檀木又叫青龙木,传说龙死之后,精魂会栖居其上。”
    “龙?”
    “嗯,还有传说紫檀是神木,可以——”
    他话音未落,只见门外另一个少年快步走进来:“老师,书卷买到了……”他走得太急,一下子踩到湿滑的地面,话还没说完就朝这边摔过来!
    眼看这个冒失鬼就要砸倒琵琶上,李未闻心疼自己的宝贝琵琶,连忙伸手去护——可惜她人瘦力气小,被对方的冲击力一带,两个人顿时像叠罗汉一样摔到了地上!
    琵琶发出一声低沉的重音,似乎弦断了。
    这一跤摔得李未闻天旋地转,琵琶最后寥寥的余音轻得像是飘零的树叶,掉落到她的眼皮上。等眼前乱冒的金星散去,她竟然看到张九龄担忧的面孔近在咫尺,他一只手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书卷,另一只温暖的手扶着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
    李未闻受宠若惊,呆在原地。张侍郎亲手扶我啊这不是真的……能不能让我再摔一次?就在李未闻没出息地发呆时,只听旁边传来慵懒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正要说“没事没事”,却发现人家这句话不是问她的。
    白衣少年很有风度地扶起与他同龄的少年:“姑娘,你的琵琶。”
    她瞪大眼朝旁边看去,只见白衣少年把刚才的冒失鬼扶起来,那位显然也摔得不轻。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
    少年,你一口一个姑娘,哪只眼睛看到他像姑娘了?
    而且,那分明是我的琵琶!
    这时,酒楼门口匆匆跑进来几个人,李未闻下意识地躲到张九龄身后——完了,是李府的家丁到了,来找她回家的!
    谁知道,那几个人竟然对她视而不见,却热情地冲到刚滑倒在地的少年身边:“小姐!可把您给找到了!”“小姐,几个时辰听不到您的天籁之音,我们的耳朵太寂寥了”,“小姐,快跟我们回府吧”……家丁们不由分说把那个少年架起来,还有一个把断弦的琵琶也拎了过来。
    李未闻瞪大眼睛——发生了什么?那是个少年,你们看不见吗?
    “等等!不,你们弄错了……”被簇拥着的倒霉少年挣扎了几下,似乎想要弄清楚事实。
    等他发现自己根本拗不过几个彪形大汉家丁时,他求助地朝张九龄大喊了一声:“老师!”
    涵养素来极好的张九龄微微皱眉,那目光仿佛在说:姑娘你怎么了?药不能停。
    于是,在几人的注视下,那个少年很快被李府的家丁们簇拥着塞进华丽的轿子里,抬走了。
    旁边围观的酒楼老板一脸惋惜的表情,啧啧感叹:“这姑娘看打扮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脑子就进水了呢?”
    顺口还问了她一句:“您说是不是?”
    李小姐的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装扮,没错啊,还是原来的样子。为什么别人看不到呢?
    这时,旁边的白衣少年懒洋洋地说:“还愣着呢?杜欠揍,走了。”
    说话间很自然潇洒地揽住她的肩膀。李未闻的脸顿时红了,肩膀不自然地缩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终于确定——
    在别人眼里,她变成了那个叫什么“杜欠揍”的少年;而那个少年则变成了她李大小姐!
    几人朝外走去,没有人看到,一张从琵琶里掉出的泛黄的纸笺,被琴师李八郎捡了起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师生往酒楼外走……现在所有的解释都没人相信吧?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脚步难免就慢了下来。
    张九龄看她似乎有点不对劲,也停住脚步,唤了她一声:“辰儿?”
    对方的眸子里满是温和关切,轻拂的春风仿佛可以驱散所有的夜凉,这是她从没见过的张九龄,那样温暖贴近,毫无距离。
    旁边几个姑娘红着脸路过,悄悄偷看他们师生三人。
    李未闻没出息地呆了半晌,她突然发现——在别人眼里,她不再是抠脚大叔的女儿,而朝中最有气质的男神的学生了!
    “我们……去哪儿?”她傻傻地问。
    “当然是回家了,”白衣少年打了个哈欠,“今晚还要复习功课。”
    ——等等!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男神回家,去围观男神的日常起居?
    三
    张九龄的府邸比想象中简陋得多,连下人也没几个,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手。
    李未闻平生头一次自己干活,擦桌子、扫地、打水洗漱完,累得腰酸背痛终于能坐在灯下,却没有半点看书的心思,她直觉自己奇怪的遭遇和那把紫檀琵琶有关。
    “裴昀,你在酒楼里说的,紫檀琵琶还有什么传说?”她忍不住问身边的人。
    ——这个白衣少年名叫裴昀,另一个少年名叫杜辰,字清昼。因为“清昼”与“欠揍”谐音,于是常被顺口叫做“杜欠揍”。两个少年同吃同住,晚上也在一起秉烛读书。
    “咦,你听到了?”裴昀抬起头来,“我在一轴记载草木的古卷中看过,传说在上古时,神木紫檀的叶子有障眼的效果,能让人把自己最亲近的人认错。”
    李未闻心头一跳:“真的?”
    那时她摔倒时弦断的声音,仿佛又骤然在心头拨动了一下。
    “《淮南子》里有‘一叶障目’的故事,说螳螂躲在叶子后面迷惑人——还有说螳螂用叶子的障眼法化为人形去偷窃的。”
    裴昀不仅诗书礼易读得多,这些杂闻奇谭也了若指掌,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堪称博学了:“说郑国有人在自家厨房里抓到一个偷肉的窃贼,郑人一怒之下举刀砍去,不小心将人打死了,结果却发现刀下只有一只死螳螂顶着一片紫檀叶。”
    烛火摇曳,除了两个少年坐的地方,房屋的大半都浸没在冬夜黑暗中,像是要呼应这玄妙奇谭。
    两个人近在咫尺,裴昀坐在烛光里的修长身影懒洋洋的,笑起来眼睛里满是星辰:“不谈苍生谈鬼神,今天的你倒真不像你。”
    “我随便问问,看书了,看书了。”李未闻心虚地低下头看书。
    这一晚,睡在陌生的床铺上,李未闻失眠了。
    不仅是因为张九龄家的床铺太过朴素,床板硬得很,没李府上的蜀锦丝缎床舒服,更因为她旁边躺了个大活人。
    她可是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虽然冬天都穿得厚,盖各自的棉被不会碰到。但是……
    少年的气息近在咫尺,清浅温热的呼吸仿佛就在耳边,这叫她怎么入睡?而且,竟然有人睡相如此之差!手脚四仰八开,胳膊也横了大半个床,酒楼见面时的形象,在睡着了之后完全颠覆不见。
    “裴昀!你过去点!”李未闻用力推了他一把,后者睡梦中不情愿地翻了个身,滚到床边上。
    黑暗里李未闻辗转反侧……看来,问题真的出在那把紫檀木琵琶上。
    那时李府的家丁们把杜清昼带走时,好像也拿了琵琶,那么,琵琶现如今应该在李府——是否应该赶紧回去一次?可是,现在回去不被当成疯子才怪,根本连李府大门都进不了。还是再等等吧……各种纠结、茫然、焦灼,明天会发生什么呢?她紧张又隐隐有一丝兴奋。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日上三竿时,李未闻听到耳边传来熟悉温润的声音:“起床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顿时睡意全无。
    张九龄站在床前,一身青色的常服,仿佛先于季节把清浅的春色带到了眼前。
    “张……”李未闻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老师。”随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似的家伙。这家伙不仅根本没有要起床的意思,而且睡眼惺忪地用被子蒙住头,含含糊糊地说:“我头疼……”
    脸皮厚成这样你好意思吗?李未闻深深地鄙视他,却见张九龄俯下身来,摸了摸裴昀的额头。
    张九龄在李未闻的心目中,一直就像明月寒星一样遥不可及。他谦逊儒雅,对人彬彬有礼,却也从不与任何人过于亲近。
    谁知道男神在人后竟是这么软萌的,当男神的学生要不要太幸福啊?看到眼前如冬日阳光般温情的一幕时,李未闻简直被萌化掉了。
    “没有发热,头疼是因为睡落枕了。”张九龄将温热的毛巾捂在少年的脖子上,而少年满脸没睡醒的不高兴,吃力地扭了扭脖子。
    “别动。”
    “动不了了,啊痛!今天脖子痛,能不读书吗?”
    “……”
    不能这样啊张老师!李未闻看得目瞪口呆,快要大考的少年被宠溺成这样,真的不会变成废柴吗?以前觉得自己老爹李林甫已经够宠坏宝贝女儿了,那和张老师比起来,简直还差太远!
    ……
    因为裴昀落枕不用读书,这天只有“杜清昼”一个人苦逼地坐在案前,对着一堆厚厚的书卷。
    张府节俭,大冬天的书房没有烧炭,李未闻不时搓着手,朝手心哈着白气。张九龄端坐在旁边,他的身材修长又有点单薄,却好像根本不怕冷似的,坐得峻直优雅:“前日你做的文章我看过了,通篇没有赘述,大有气象。”
    “啊?”李未闻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怕说多了露馅,只嘿嘿笑了两声。莫名地,这一刻她突然有点嫉妒杜清昼,有这样的才华,有这样的师友,人生一定会完全不同……
    不像她,只能在旁边“嗯嗯”傻乎乎地笑。
    书卷里的字她倒是认识,但意思连在一起就很难懂了,而且大多数的书卷内容都很枯燥,她看得懂的也没耐心看,若不是因为男神坐在旁边,她早就推开这堆东西跑开了。
    百无聊赖地翻着,李未闻发现手中这卷书正是那晚杜清昼欢喜地买来的《战国策》,上面沾了水渍,有点卷角了。
    被打湿而起皱的地方写着那谁谁“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咦咦,这篇是讲美男子的?
    李小姐终于来了点兴趣,将这篇《邹忌讽齐王纳谏》耐着性子看起来,仍然似懂非懂,指着一处问:“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与我也。
    张九龄将书卷接过来:“意思是,别人评价你的话,或许出于某种目的言不由衷,或者只是善意的谎言,总之,你很难听到真实的自己。”
    “可是别人说你风度好,我觉得他们说得是真的。”李未闻歪着头,“你不相信他们?”
    “不是不信,而是每个人的视角都有局限,天地浩瀚,人心更深广,以自己的眼睛观察别人,犹如夜间行船、盲人摸象。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张九龄的神色淡如清风,“所以邹忌说有人赞美他,是因为先入为主地偏爱他;有人赞美他,是因为怕他;有人赞美他,是因为有求于他。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窗外有几只冻雀在嬉闹,李未闻专注地听着,用力点了点头。
    ——即使没有紫檀木的障眼法,世人也会被自己眼前的迷障所惑,看不清自己或是身边的人呢。
    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冬日读书的时光像是屋檐上的冰雪,晶莹而简单,转眼十天过去了。
    其实读书人并不呆,他们的大道理听起来也不坏;苦寒与清欢,不过如此。换一种人生也很有趣,但她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这天,天气晴朗得不像话,李未闻托着腮,望着窗外的流云,若有所思。她突然想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为何这么久没见杜清昼找上门来?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门被人推开,李未闻不由得眼前一亮。
    裴昀一身胡服,腰身收紧,格外笔挺精神:“老师说一天到晚坐着也不行,让我们今日去骑马。”
    四
    大唐还没有“文官坐轿,武官骑马”的风俗,朝中无论文武官员,上朝下朝都是骑马。长安城骑射之风盛行,很多贵族女子也会骑马射猎。
    李未闻欢快地骑在马上,只见身边的裴昀倒像有点紧张似的,抓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双腿夹紧马鞍,人也绷得笔直。
    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李未闻好奇地侧过头——
    他这是……不会骑马?
    “抓好缰绳,看前方。”张九龄在旁边指点,“无需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马上,坐稳了,看前方的路即可。”
    长安城平整的街道在前方延伸开去,一切都沐浴在晨曦之中,像是初醒的年华。
    少年脸上褪去了那种懒洋洋的神色,倒显出另一种好看来。他嘴唇抿紧如刀,鼻尖挂着一滴汗珠,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征服身下的马和前方的路。
    张九龄回过头来,对李未闻点头赞许:“辰儿今日骑得很好。”
    啊哈?杜清昼原来也不会骑马?
    李未闻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张九龄出生于岭南,这两个少年也是他从故乡岭南带过来的,那里是人们口中的“瘴南蛮荒之地”,即使有马,也是用来拉车做苦力的。长安城里这种高大的用于骑射的突厥马,少年们以前还真的未必见过。
    几人策马朝前,只见不远处来了一匹青色的突厥大马,装着乌漆马鞍,挂着鎏金杏叶,络头奢华招摇。
    ——马背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黄门侍郎李林甫。
    “张侍郎!”
    “李侍郎。”
    张九龄在外人面前总是淡淡的神色,显得李林甫热情得相当谄媚。两人是品级相当的朝廷命官,李林甫竟然下马行拱手礼,还带着他的招牌笑容:“两位少年真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
    “……”长得连自己爹都认不出来还真是人才。李未闻一边在内心里吐槽一边下了马来,但眼睛不由得有点湿,十天不见,她还真有点想念自己老爹。
    出于礼貌,裴昀也下了马,动作不太熟练却仍然不失潇洒。
    “两位贵庚几何?”李林甫的眼神热络地在两个少年身上打量。
    裴昀刚骑过马,气色格外的好,更显得飒爽俊朗:“十五。”
    李未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李林甫的视线在高挑俊美的裴昀身上满意地梭巡:“我家有一小女,也年方十五。小女的容貌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明日我在府中有一场宴饮,邀请两位小郎君前往,能否赏个脸?”
    唐时的郎君是尊称,新科进士也叫新郎君,现在考试还没进行,李林甫这种称呼有点太过明显地自降身价和拉拢了。
    李未闻瞪大眼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爹你确定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吗?
    不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爹你究竟想干什么?
    “大考在即,当以学业为重。”张九龄淡淡地说,虽然表明了他的态度,却也毫不咄咄逼人,看向两个少年时目光温和,“你们自己决定。”
    “我要睡懒觉,随便。”裴昀懒洋洋地说,“杜欠揍你呢?”
    “我……”李未闻看了看裴昀,又看了看张九龄,最后,目光落在她老爹的脸上——那堆着笑容的脸上满是期待,她竟然没办法眼睁睁地让这期待落空。于是,鬼使神差地,她说:“去就去吧……反正用不了多久。”
    张九龄和裴昀都意外地看着她。
    裴昀挑了挑眉。
    “那么,明日我在府中恭候大驾。”李林甫笑容满面地拱手告辞,翻身上马。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裴昀朝李未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自己想好怎么跟老师解释。
    “老师,”李未闻拉着缰绳,心虚地策马上前,“那天我们在酒楼里见到的姑娘,就是李家的小姐。”
    马背上的张九龄手中微微一顿,似乎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来。他略一沉吟:“你如何知道?”
    “我……”李未闻心里暗叫不好,所幸她反应快,“我,我听到那些仆人叫她李小姐,又见她抱着琵琶,今天李侍郎说她女儿擅长弹琵琶。我们与李小姐素不相识,李侍郎要宴请我们,实在奇怪,除非是因为那天酒楼相遇的事情。
    “要是真的是这样,那天我莽撞撞倒了李家小姐,她的琵琶好像也摔坏了,我去给她道个歉也是情理之中。”说到这里,李未闻连忙又补了一句:“老师,我对李家小姐没有别的意思。”
    张九龄的侧脸清白如玉石,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是否生了气。
    “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即可。”
    这天骑马回来之后李未闻有点闷闷不乐,好像莫名地被鄙视了啊。
    就算是张九龄这么宽容的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学生跟她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交集似的。
    晚上下起了雪,李未闻躲在被窝里,不知为何想家了。李府在冬天会生暖洋洋的炭火,奢华的花灯把夜色也妆点得亮如白昼。整个正月里,她爹都会得意洋洋地命人把搜罗来的各种奇珍异宝、金银珠玉摆放在厅堂,让所有的宾客来了一眼就能看到,真的好土好暴发户……
    但是她好想家。
    “怎么了?翻来覆去的?”寂静中传来裴昀的声音,“睡不着?”
    “嗯。”李未闻的声音带了点鼻音,突然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们都很讨厌那个姑娘吧?”
    “哪个姑娘?”
    “上元节在酒楼弹琵琶的那个!”
    “……”裴昀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随口说,“哦,她啊。挺可爱的。”
    “真的?”李未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裴昀慵懒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我说她可爱,你用得着高兴成这样吗?”
    “不不!”李未闻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差点露陷,急忙说,“我只是觉得她瘦瘦的——”
    “原来你是说这个。”裴昀打了个哈欠,“瘦怎么了?胖有胖的漂亮,瘦也有瘦的可爱。女孩子青春年华,在酒楼里尽兴地弹着琵琶,哪怕弹得像杀猪的调子,那种热忱却也还蛮有趣的。”
    这是李未闻第一次听人说她的琵琶弹得像杀猪,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很高兴。
    比起那些“天籁之音”的赞美,那“热忱”两个字,要真实得多,也豁达潇洒得多。
    第二天清晨醒来,阶前雪堆了半尺厚,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门口似乎传来说话的声音,仆人在说着“我家郎君不见客人”之类的。裴昀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未闻一个人很无聊,便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只看到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失望离去的背影。
    “那些是什么人?”李未闻问仆人。
    仆人摇摇头:“都是考生来请托的。我家郎君为官清正,向来最不喜欢这些风气。”
    “请托?”李未闻突然想起,每年春闱科举之前,似乎到李府来的歪瓜裂枣都特别多。
    大唐进士科每年录取的人数很少,通过了考试就有了进士出身,成为官员后备,能改写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命运。即使身负才华,要考上也难比登天,所以很多考生在应试之前四处奔走借势,到达官贵人处去“请托”。一时间形成了“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的风气。
    “一些官员收受考生的礼品,再去帮助周旋推荐,听说那黄门侍郎李林甫的府上,连日宴饮狂欢,不仅有考生去投奔的,李侍郎看上了谁,还会主动邀请那些青年才俊前往哪……”
    仆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李未闻却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她终于明白了昨日张九龄为何会生气!
    一口气跑到张九龄的书房,门是开着的,李未闻气喘吁吁地站定,喊了一声:“老师。”
    张九龄刚下早朝,正在整理桌案上卷轴,闻声回过头来。
    “我不去赴李侍郎的宴请了。”李未闻边喘着气边着急地说,“我没有想去他那里请托的打算。”
    张九龄温和地说:“我知道。”
    “啊?”李未闻瞪大眼睛。
    “你是我从小带大的,心性如何,我自然清楚。你行事一向有分寸,若是决定去做,自然有你的理由。”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担心你们。”
    他的眼睛下有淡青色的倦容,像是夜里熬到很晚才入睡。
    李未闻仰着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能让人放心杜清昼,我是经常做错事的李未闻。昨天的邀请与真实目的,我当时一点也没弄明白。
    窗外仍然飘着小雪,屋内仍然没有生炭,李未闻却似乎没有那么怕冷了。
    “明日就要考试,别想太多。”张九龄摇了摇头,“李家小姐,也可以等考完了再见。”
    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什么……
    李未闻正要解释,突然意识到刚才对方的话里有两个字——
    “明天?”
    “嗯。”
    李未闻顿时傻眼了——正月二十六……明天就是科举大考的日子?
    晴天霹雳!都怪裴昀那家伙太淡定,都要考试了还照样睡懒觉,没有半点考前的紧张,让她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
    虽然这些天她跟着张九龄学了点东西,但去参加进士科举那么高大上的考试,别开玩笑了!
    “老师,我……我有事出去一下——!”李未闻拔腿就往外跑。
    五
    心急火燎冲到张府大门口,门一打开,李未闻愣在当场。
    “你,你……”她连说了好几个“你”,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正牌的杜清昼!
    少年抱着琵琶,他的相貌只能算普通,漆黑的瞳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原野上那些执拗的石头。
    裴昀则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一脸“你们很麻烦”的表情:“今日我难得早起一次,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然看到李小姐抱着琵琶在府门口徘徊!
    “我正想着这是一见钟情私下相会的节奏?结果这家伙劈头就来了一句‘裴豆豆,快救我!’”
    李未闻几乎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小名突然被素不相识的女孩叫出来,还蹦出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话,若不是神经够坚韧,只怕当时就一句“神经病”把门关上了吧。
    “这家伙说的事情太奇怪,我就把他拎到墙角逼供。”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了,如今裴昀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站在他面前的“杜清昼”其实是李未闻,而“李未闻”其实是杜清昼!
    “这把琵琶的弦断了,我请来了许多乐师工匠,没有人修得好。”杜清昼皱眉把琵琶递给李未闻。
    原来,他也想到了——
    问题出在琵琶上。
    “我只会弹琵琶,不会修琵琶。”李未闻哭丧着脸说,“而且,你们确定修好琵琶就能让我们换回来吗?”
    “我不确定,”裴昀慵懒地斜靠在门上,“但我听说江湖上有些易容术士,教人假扮他人之前,一定让假扮者先去接近对方,摸清那人的爱好、作息、生活习惯。因为比起脸孔来,有时候肢体动作、气质习惯的相似更容易让人认错一个人。越是亲近的人,你越不会去仔细看他的脸,只凭气息或是脚步声就能判断是谁了——
    “而人的气息、脚步、乃至呼吸的节奏,本身就是音律的一种——高明的乐师能分辨和掌握。紫檀木本身是障眼的神木,这把紫檀琵琶在断弦之时,天下第一的乐师刚好在场不是么?
    “别人解不了这障眼法,他一定能。”
    “谁?”李未闻瞪大眼。
    ——那天我在酒楼里遇到的大叔李八两?
    裴昀挑挑眉:“李八郎,家中排行第八,本名衮,字慕下。”
    天下第一琴师“慕下先生”!李未闻顿时风中凌乱了。当日看他衣衫落拓,以为是个江湖浪子,完全无法将他的人与名气联系起来……雅士不都应该像张九龄那样,简洁清雅得一尘不染吗?
    三个少年从早晨跑到下午,从酒楼找到歌舞坊,从城西找到城南,才终于找到李八郎。
    看到他的住处时,李未闻才发现自己实在想多了。
    竟然有人住得这么脏乱差,像是几个月没收拾过,屋子里满是酒气,醉醺醺的乐师敞开衣襟躺在地上。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
    被叫醒的乐师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不速之客:“……”
    “我们有急事请先生帮忙。”杜清昼着急地说,“若先生能仗义援手,必有重谢。”
    “我那里有一坛三十年的竹叶青。”裴昀笑吟吟地补了一句。
    对方的眼睛终于全睁开了。
    李未闻心里顿时生出鄙夷——什么天下第一乐师,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半躺在地上的青年神态苍白颓废,一张原本不难看的脸被胡茬以及烂醉的表情糟蹋得乱七八糟,而且,他任由自己的后背靠在冰凉的地上,目光只直勾勾地落在那把琵琶上。
    “先生,我们有急事——”杜清昼忍不住打断,却被裴昀一抬手拦住。
    只见白衣少年俯下身来,把那把琵琶呈到李八郎面前:“琵琶弦断了,还能修吗?”
    李八郎目光一震,落在断弦上。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
    他轻轻哼唱起来,是那晚裴昀唱过的《白驹》,声音因为醉酒而有点沙哑,本来应该是难听的,可是唱到最后一句时,却让人倏然间想要落泪,像锈刀子刮到了人心的最软处。
    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故事呢?
    李未闻突然间有点难过,又有点好奇,像是孩子窥见了悬崖——崖底可有百木丛生,千花竞放?抑或,只有冰天雪地的埋葬……
    六
    “你是那天唱歌的少年?”李八郎醉醺醺地看了裴昀一眼。
    少年笑着点头,眸子清澈,如冰似雪。
    李八郎凝视他许久,突然起身到屋角舀了一大瓢水,从自己头顶浇下,将自己整个淋透!
    这时正是寒冬腊月,李未闻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看到他的举动,不由得愣了。
    “先生——”杜清昼惊疑地想要上前去阻拦,被裴昀轻轻制止。
    “这琵琶,可以修;障眼法,也可以破。”李八郎全身湿透,却毫不介意,“这是珍贵之物,我不能出错,先给自己醒醒酒。”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紫檀琵琶最外面的是子弦,向内依次为中弦、老弦和缠弦——这断掉的,是琵琶的第一子弦,声音低幽纯净,断弦的材质似乎也十分罕见。
    李八郎拨弄了一下断弦:“材料是‘风丝’。”
    风丝是蚕丝的一种,因为极细如同一缕清风无形而得名。又因为坚韧有弹性,曾在军中被制作弓箭。这种材料极为难得,并不是寻常人家能找到的。
    “哪里能找到风丝?”李未闻急切地问。
    “长安城有个地方有——”李八郎想了想,“寿王府。”
    寿王李瑁是当今最受宠的皇子,容貌秀雅,擅长音律。可是,寿王是皇亲国戚,几个少年与他非亲非故,风丝又如此珍贵,寿王又怎么肯割爱?
    “你们拿着这个去换。” 李八郎从怀里拿出他一把碧玉笛子,随手扔给裴昀,仿佛这价值连城的赏赐还不如半坛劣酒,“我曾经有一次演奏,寿王很高兴,赐了我一个承诺,说他日需要什么赏赐,只要他有的,尽管开口。”
    “……”
    大叔你人脉要不要这么广啊!
    而且,有这种价值连城的赏赐,看起来你还有很多很多吧……
    李未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去。”裴昀接过笛子揣进怀里,窗外,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远山缓缓吞噬,暮色中的长安城带着微微的倦意。
    裴昀刚要迈出门,只听一声威严浑厚的鼓声从皇城方向传来,随即,鼓点如雨绵延而来。
    “不好!”
    裴昀与杜清昼对视一眼,脸色都是大变。
    鼓声中,一百四十四坊的坊门在鼓声中依次关闭,沉重的闭门声,就像命运之手强悍地合上所有的希望。
    大唐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除了每年的“上元节”外,入夜之后,金吾卫在城中三十八主道巡逻,不允许夜行。如有违令者,可以当场杖毙。
    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飘落大地惨然无声。来不及了……今夜无法赶去寿王府。而明日卯时,坊门打开时,考试也将同时开始。杜清昼的脸色惨白,命运给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兜兜转转到最后,竟然还是惨败在考试尚未开始之前。
    “我去。”裴昀站了起来,轻而肯定地说了一句,声音如金玉划过肌肤,有几分凛冽。
    “你怎么去?”李八郎将身上的湿衣服拎了一把,“这里是城南,要到城北寿王府,几乎要横穿大半个长安城,必须经过巡逻严密的主道,肯定会被抓住的。”
    “也许运气好不会被抓住。”裴昀笑了一下,也只有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我的运气一向还不错。”
    “不能去!”杜清昼和李未闻异口同声。
    “要去,也是我自己去。”杜清昼急忙拦在裴昀身前,一伸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呆子,”裴昀把他的手掰下来,“你有我机灵吗?啊哈,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你可是个姑娘家,闯宵禁,别开玩笑了。”
    “可是……”
    “明天没法参加考试,你若将来不后悔,我今晚就不去。”裴昀说到这里,声音仍然轻描淡写,但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
    杜清昼抬起头来看着他。
    面对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的朋友,他说不出违心的话。
    裴昀不再多说,朝几人略一点头:“卯时之前,我一定回来。”
    这一晚的雪夜,是李未闻记事以来最难熬的一夜。
    风雪声若有若无,就像飘忽的希望本身。
    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屏气侧耳凝听,却只是夜猫滚过柴扉;一会儿她像是听到了兵戈相向的可怕声音,惶然到窗边,却只是树枝被积雪压断……漏刻一点一滴地过去,快到卯时了,裴昀还没回来。
    “他怎么还没回来?”终于,李未闻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杜清昼的脸色铁青,抿紧嘴唇不说话。
    “也许,也许只是被打了一顿,爬不起来了所以没赶回来……”李八郎倒是说话了,但他说了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听说犯了宵禁,要是遇上金吾卫心情好,打个半死也就会放过了……”
    四目相对,李未闻与杜清昼在彼此强作镇定的目光里取暖——
    她甚至觉得有一丝亲切感。
    毕竟,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眼前这个少年看得清彼此是谁。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现在他们却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真实的自己,永远不存在别人的视线里,只存在于自己的身上而已。
    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李未闻没话找话:“杜欠揍,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们?”
    “我被李侍郎禁足了。”杜清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这一刻,李未闻突然明白了之前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平日里李林甫对李未闻的要求并不算严格,有时偷溜出去玩,抓回来也就是训斥一顿,下次该如何照样如何。就算这次李林甫真的动怒将她禁足,想要溜出来,怎样也能想到办法,至少也能设法传个信出来。
    杜清昼这么久没有找上门来,只有一种可能——
    他自己不想回来。
    在李府养尊处优,随时有人伺候,不用寒窗苦读只需玩乐,这种生活……对于苦读的学子来说也挺有诱惑力?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隐秘的渴望……
    想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想拥有另一种人生。
    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李未闻听着窗外的夜雪,想着裴昀此刻奔走在哪条街上,又想起那日张九龄讲《邹忌讽齐王纳谏》时淡如落花的神色。
    “人都不想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但却也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杜清昼苦笑了一下,“这些天以来,我迷惑过。但是,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啊。”
    李未闻用力点点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最终要去面对的,还是自己的人生。
    现在,比任何时候,她都更想说自己的声音,笑自己的快乐,哭自己的眼泪。
    大雪一夜未停。
    天终究还是破晓了,朝外面看了一眼,李八郎木然摇摇头:“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是再不回来,就算能回来,你们也赶不上考试了。”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的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慢,但此刻,杜清昼只觉得时间太快了,快得抓不住。
    ……半柱香过去了。
    雪仍然在下,裴昀没有回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终于,一阵浑厚的钟声从承天门的高楼传来,唤醒了沉眠中的帝都。
    晨光照亮了初雪,那么无情而明亮,仿佛所有暗夜里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将在这黎明残酷地融化。
    杜清昼脸色惨白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拉开门,风雪灌进他的衣襟,冰凉刺骨。
    他仿佛看到,此刻,尚书省都堂外挤满了前来应试的学生,阶下一片麻衣如雪。大家带着热饭与木炭,前去参加那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考试,而这些踌躇满志而稚嫩的面孔中……
    没有他和裴昀。
    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杜清昼站在雪地里,甚至麻木得感觉不到寒冷。十年寒窗的情形从眼前浮过,如今不仅他无法参加考试,也连累了裴昀……泪水汹涌滚落时,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雪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由小而大,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裴昀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东西我拿到了!”
    杜清昼用力睁大眼,为了确定那不是幻觉,他回头看了身边的李未闻一眼。
    只见李未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人生与人生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你总会为一些梦而年少轻狂,总会为一些愿望奋不顾身,总会为一些美好心甘情愿,总会为一些人红了眼眶。
    裴昀的头发上、肩上都是落雪,就像是个滑稽的雪人,他从怀里掏出风丝递给李八郎。那原本是雪白的蚕丝,不知为何染得鲜红,别有一种艳色惊心。
    “你受伤了!”李未闻惊呼一声。
    这时他们才看见,裴昀的右臂上鲜血淋漓,他仍然笑嘻嘻地:“胳膊中了一箭,没事,拔掉了。”
    见几人的神情,他顿时敛容正色:“怎么看我的表情都像看遗照似的,呸呸!我的运气很好有没有?遇上巡逻的金吾卫心情好,这一箭只射在手臂上,没要我的命。”
    直到此刻,李未闻才知道那慵懒笑意都是表象,水墨卷轴之下,是力透纸背的书写,一笔一字银钩铁画。
    “那你怎么去参加考试?”杜清昼着急地说。
    “还有左手啊。”裴昀挥了挥没受伤的左手,“我的左手字也写得不丑,慢一点而已。反正考试从早晨考到傍晚,有一整天呢哈哈。”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声惨叫:“不是吧?天都亮了!要迟到啦!”
    这时,清泠泠的琵琶音从李八郎指间传来,大叔呆萌又认真地看着他们:“修好了。”太阳光照在几人身上,暗夜里的迷雾与幻影都在指间融化成水滴。
    “……”
    裴昀用没受伤的左手一把拎起眼前的李未闻:“你是杜欠揍还是李小姐?”
    “放开我啦我李未闻!”李未闻怒了。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障眼法消除了!裴昀放下李未闻,拎起杜清昼。
    “干……干吗?”杜清昼愕然。
    “跑啊!”裴昀一声断喝,两人冲到门外,朝尚书省的方向飞奔而去。
    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延伸向冰雪与阳光交织的远方。
    七
    “今年进士科考试的结果怎么样?爹!”李未闻自从回了家,老是托腮想心事,一天缠着李林甫问几次春闱考试的结果。
    “真是女大不中留,”李林甫狡猾地打量她,“你想知道谁的成绩?今天我去尚书省,倒真的听到都堂唱第公榜了。”
    “快告诉我!”李未闻紧张地问,“他们……考上了没?”
    裴昀受伤的手——不知道有没有事?
    “谁?”李林甫故意问。
    “张九龄的两个学生,裴昀和杜辰!”
    “真不巧,”李林甫满脸遗憾。在李未闻心头一沉时,只听他朗声说:“两个新郎君都是今年登科的红人。杜辰高中了状元,至于裴昀,陛下钦点了探花郎。”
    “真的?!”李未闻只觉得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终于……他们没有错过梦想。
    “高兴成这样?倒像是你自己考了状元。”李林甫露出老狐狸的笑容,“你看上了哪一个?爹给你想办法。”
    “不用啦!”李未闻大笑着跑出去,现在,她只想抱着心爱的琵琶,弹她自己的调子!
    她是俗人,很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可是,别人艳羡的目光并不能将谁真正点亮,那虚荣只是转瞬即逝的微光。雪中的小太阳,何曾仰仗谁的注视而发光?真正的光源,只存在于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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