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将军半夜听到一阵鸡鸣。
    这时正是二更,原本不是鸡叫的时候,更不该有如此清越嘹亮的鸡鸣声。那叫声仿佛春夜里的一株桃花,妖娆地扯开黑暗的薄雾,直冲耳膜而来——喔喔喔!
    睡意朦胧中,裴将军以为自己还在小时候,再懒床不起来,要被老师打手心了……于是他迅速地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装死:“让我再睡一会儿……”
    “将军!”叶铿然焦急地揭开他的蒙头的被子,“将军,醒醒!”
    只穿一件单衣的身体暴露在料峭春寒中,裴将军冻得打了个哆嗦,终于清醒过来。他揉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故乡,而是在军营里。
    “你怎么在这里?”将军不解地瞪着叶铿然,“你不睡觉,在我的营帐里做什么?”
    “……”叶铿然沉下脸,“你知不知道自己昏了两个时辰了?”
    见裴将军一脸困惑,叶铿然的脸色更难看:“傍晚时你在营帐里看行军地图,突然就倒下去了。”就算是最近忙着与吐蕃议和,有点睡眠不足,但以将军的身体,怎么也不至于突然昏过去。等军医赶来,把盔甲解开,才发现他腰间伤口裂开,里面鲜血濡湿了白衣。
    “原来你的伤一直没好。”叶铿然沉声责备,“为什么不早说?”
    “我早说过,我伤没好不能赶路不能打架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能干……”裴将军笑眯眯地挥挥手,“特别是不能半夜被吵瞌睡,困死了。”
    叶铿然原本还有满心疑窦,被这样一打岔,竟都没机会问出口。
    裴将军哈欠连天:“你还不走?要留下来看我睡觉?不会吧叶校尉你这么变态!”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他默然转过身,营帐内,一缕清旷月华照在大幅山川地形图上——从楚地经十几州郡到陇右,这一路行来,是什么人在暗中追杀将军?
    又是什么样的伤口,时隔如此久仍然无法愈合?静夜风起,窗外树叶如手掌摩挲。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秘密被碰触到,春夜的空气微微一颤。
    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士兵们在外面大声喊:“将军!”
    裴将军翻了个身,知道这觉肯定是睡不成了,只好披了衣服起来,走到门口:“吵什么呢?”
    门外的士兵满脸关切:“将军,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们来看你!”
    裴将军正有点感动,只听另一个士兵说:“将军,你一定要多休息,得了痔疮千万要养着!”
    “……”裴将军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回头深深看了叶铿然一眼——谁说我得了痔疮?!
    叶铿然面无表情,眼神正直,似乎这事儿和他没半点关系。
    “将军!痔疮一定要多喝汤,我们给你煮了汤……”后面的几个士兵献宝般地将一罐汤端上来,“这是伙夫营炖了好几个时辰的鸡汤!”
    这时裴将军才闻到浓浓的鸡汤香味——大半夜的炖鸡汤,正在他又有点感动时,只听士兵继续说:“要坚持每天喝汤,痔疮才能好,所以,大家去把那十几只公鸡都宰了……”
    这下,将军终于明白,为什么才二更天,军营里就有鸡叫声。
    这些鸡可是他专门差人弄来的!容易犯困的春天,每天晨练迟到的士兵越来越多,于是他命人弄来十几只鸡,全是公的。每到三更,交响乐般的鸡鸣声让欲哭无泪的士兵们一个个想起床也得起,不想起床也得起。
    把那些趾高气扬的大公鸡拔毛炖汤,士兵们想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被下属们摆了好几道的将军终于炸毛了,正要发作时,外面突然又一阵鸡飞狗跳的吵嚷,只听士兵们在大声说“抓住它!”“跑了这边,快!”“抓住它!”
    然后,裴将军便看到,一只华丽的大公鸡朝他扑腾过来!
    一时间场面更乱,那只大公鸡似乎亲眼看到同伴被宰,知道不能再和这些邪恶的人类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奋然作最后的挣扎,它连飞带扑一路惊恐高歌闯将军的营帐,打翻了桌案上的书简,打碎了将军喝葡萄酒的夜光杯,然后鸡爪“嘶啦”一声撕破了将军挂在墙上的战袍……最后,它机智地躲到了床底下!
    ……
    二
    陇右军营里的兵将们都知道,最近将军大人的心情不太好。
    “谁能来把这只鸡弄走?”裴将军脸色不善地问。那只大公鸡自从躲到了他的床底下,就再也不肯出来,到如今已经是第四天了。
    叶铿然淡淡回答:“再饿四天,它自然就会出来。”
    裴将军只能含泪结束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那么,叶校尉,谁告诉你我得了痔疮?”
    “你衣襟上都是鲜血,好几个人都看到了,我让军医怎么解释?难道你想让军医直接把你伤重昏倒的消息传出去,让军心不稳?”叶铿然冷冷回答。
    “……”那你也不应该说我是因为痔疮才流血的!
    “你养好伤才是正事。”叶铿然的脊背与唇线笔直绷紧,带着冷静的克制与隐忍,“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我们与吐蕃议和之事,也正到紧要关头。吐蕃使臣已经在路上,我可以设法拖延几天,但也只是几天而已。”
    将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眼底却有笑意漾开——这一路上叶铿然的成长,直至如今的临危应变,已经超出了他的期许。
    他双臂环胸笑眯眯地问:“你最近似乎很喜欢往我营帐里跑?”
    “那些追杀你的人,未必在军营中就会罢手。”叶铿然袖中拳心握紧,如同春夜花开轻轻一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一时间营帐里竟然有些安静。
    “不要这么煽情啊……”裴将军挠挠头,“我会感动的,要是我忍不住说出‘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就不好了。唉呀,好像我已经说了?”
    “那么,”叶铿然猛地转过身,“为什么你腰间的旧伤不曾愈合?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兵器所伤?从楚地到陇右,沿路追杀你的人又是受谁的指使?”
    疑问一旦脱口而出,便如同洪水冲开水闸,再无可抵挡:“你当初为何要千里迢迢陪我去楚地,为我做媒?”虽然将军一向看似不靠谱,但大事临头,那个人比任何人都清醒冷静。
    ——边关战事系于一身,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半年之久,前往楚地!
    裴将军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只无辜地点头说:“我大老远的陪你到楚地,不仅仅是因为无聊啦。”
    他打了个哈欠,“你知道的,我的上司是李林甫大人。”
    陇右节度使为荣王李琬,但荣王只挂名统帅,真正的军政大权掌握在节度副使李林甫手中。李大人口蜜腹剑,好大喜功,一直主张与吐蕃决战。
    “这些年,我打了几场胜仗,杀敌的手段让吐蕃人怕了。坊间有许多关于我的传言,说我是‘探花将军,白衣修罗’,倒像我是个嗜杀之人。其实我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喜欢杀人玩的。
    “李林甫大人为陇右节度副使,多次催促我与吐蕃决战——他要以战居功,对上只说吐蕃常年骚扰边防,有损大唐天威。可仗不是那么好打的。我虽然从不惧战,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上乘。”裴将军正色,“当年河西崔希逸将军就是因为经受不住朝中主战派的进言,被迫撕毁盟约与吐蕃开战,仗虽然打赢了,他却忧郁成疾落得黯然去世的下场。
    “李大人催得急,我自然不想赴崔将军的后尘,又学不来忠臣死谏、血泪俱下那一套,”裴将军笑眯眯地说,“呵呵,只能来这一手无赖的。”
    所以他才打着给叶铿然做媒的名头,几个月不见踪迹,李林甫恼怒却也无可奈何——麾下没有其他将军能克敌制胜,这仗自然打不起来了。
    叶铿然神色微微一震,离开战场去游山玩水……看似棋局上可有可无的闲子,若是以退为进避其锋芒,倒也不失精妙。
    “那么,是李林甫要杀你?”叶铿然皱眉。
    “这个嘛……”裴将军摸下巴,狡黠地说,“如果我什么都知道,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可是,”叶铿然突然否定了自己的推断,“李林甫大可以上书弹劾你玩忽职守,又何必一定要杀你?”
    ——李大人以手腕圆滑而闻名,暗杀这种硬碰硬的办法,容易授人以柄,并不是太高明的招数。
    似乎还有什么秘密,漂浮在黑暗中,触手可及,却又无法掌握。
    “总之,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懒,不想打仗的时候宁可千里迢迢去给人做媒,能躲则躲——祸害遗千年,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裴将军把声音放暖。
    哪怕神色仍有些将信将疑,但听到“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承诺时,叶铿然握紧的拳这些天来第一次微微放松。他眼中的霜色融化,点了点头。
    看着耿直的青年走出营帐的背影,裴将军的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果再不告诉他一点事情,他会把自己憋到内伤吧?
    但现在,还是不适合告诉他真正的真相啊——
    隔墙有耳。
    伸了个懒腰,裴将军头也不回地朝身后说:“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闷吗?”
    床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红衣少年狼狈地爬了出来,他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精致的面孔上一双眼瞳张狂桀骜,似乎随时准备炸毛与人动手。
    少年刚一钻出床底,就杀气腾腾地问:“哼,你怎么看得到我的人形?怎么知道我在偷听?”
    “我既看不到你的人形,也不知道你在偷听,我只知道,世上就算有喝酒的鸡,也没有喝酒还对酒杯挑三拣四的鸡。”裴将军摊手。
    “你——!”少年恼了。
    ——当初桌案上的几只夜光杯,被打碎了两只,最后一只滚到了床底下,杯沿也缺了口。床底下有陈酿的葡萄酒和几只陶土酒杯,他实在忍不住就偷偷喝了那么一小杯,先用陶土杯,发现味道不佳,又用那只缺了口的夜光杯才享受地砸吧了几下嘴,竟然被这个人类发现了!
    “军营里不能养宠物,而且,我也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睡在我下面,所以,你请自便吧。”裴将军笑眯眯地下了逐客令。
    “可是他们会拔了我的毛把我煮成汤的!”少年忿然控诉。
    “你现在这样大模大样地走出去,没有人会拿你炖汤。”裴将军提醒他注意现在是人形。说话间,他神色突然一变!
    腰间猛然传来的熟悉的剧痛让他顿时冷汗涔涔,疼痛太过凌厉,他眼前一阵发黑,伸手扶住了手边的桌案,伤口发作的时间竟又缩短了——
    “你怎么了?”耳边传来有点缥缈的声音,少年满脸疑惑地走到他跟前,摸了摸他腰间渗血的伤口:“你……被那样东西伤了?”
    无法再与那万仞穿心般的剧痛相抗衡,裴将军的人已经靠着桌案滑坐下去,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少年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流血的伤口递到他唇边,不耐烦地说:“给你。”
    他本能地抵制,想要侧过头去,却有心无力,少年更加不耐烦,将手腕直接对准他的嘴唇,强行将滚烫的鲜血灌进他的口中!血腥气让将军胸口顿时传来一阵恶心欲吐的反胃感觉,他猛地将少年挥开!
    轰鸣作响的耳边,顿时传来一阵凶巴巴的吼叫声:“浑蛋!你……你竟然打我?!从来没有人敢打我!”
    裴将军吃力地喘息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气力竟在喝下那鲜血的同时恢复了许多,伤口的痛楚也减轻了……
    诧异地抬起头:“你刚给我喝的血,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喝鸡血的习惯,所以不小心推了你。”
    “谁说我的血是鸡血?”坏脾气的少年一脸受了极大侮辱的模样,愤然站起来指着裴将军的鼻子命令,“快向我道歉!愚蠢的人类。”
    “……”那不是鸡血是什么?好吧,就算是情节里被无良作者泼的狗血吧……
    “你才是鸡,你全家是鸡!吾名花纥,乃神鸟凤凰!”
    裴将军一怔。
    “凤血一滴,续命十年。”少年眼底燃烧着傲慢的火焰,双颊带着残留的怒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听说过吗?”
    《山海经》中记载,有鸟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他——是凤凰?
    “你若是神鸟,为何会任人宰割?”为何会——躲到床底下?
    对方仿佛被呛了一下,精致的脸满是恼羞成怒的狼狈:“成年的凤凰有强大的力量,不说区区几个人类,就算是山川河流,也可以让它们改道;就算是北斗星辰,也可以让它们移位!但是幼年的凤凰……”他吹嘘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没了底气,“和你们人类的幼崽一样,什么都不会。”
    看着他趾高气扬的模样,裴将军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宠物:一只兔子。之前在陇右的路途中伤口发作时,是捣药的兔子救了他。如今,是这只雏凤。
    不是他想养宠物,是奇奇奇怪怪的动物都来找他啊!裴将军这样想了一下之后,就觉得毫无违和感了。
    “吾留在此地,乃你区区人类的荣幸!救命之恩,记得报答!”少年威严而傲娇地宣布,然后威严地……爬到床底下,抱住酒坛和夜光杯,砸吧了下嘴。
    三
    暖洋洋的春天总是令人觉得愉快的。对陇右兵将们来说,那十几罐鸡汤实在皆大欢喜,不仅将军大人的痔疮好了,三更时分再也没有鸡鸣来吵他们睡觉。
    这时,吐蕃议和的使臣也终于到达了鄯州军营。
    自从双方停战并分批放回俘虏,如今边境交易也正在筹备重开。吐蕃人用牛羊和马匹换取中原的稻米和绸布,对双方百姓来说都是好事。吐蕃派出的使臣名叫弄杰赤,汉语名叫谢灿,不仅懂得汉话,还略通中原诗词,深受国主墀德祖赞的信任。
    将军亲自设宴款待,双方相谈融洽。宴席之后,谢灿一行被安置到驿馆居住。
    子夜时分,月明星稀。
    万籁俱静时,一声若有若无的鸡鸣从附近传来,悦耳动听,清冽如同一线极细的溪水,缓缓流过黑暗。
    吐蕃使臣与随从都已入睡,驿馆里鼾声四起,无人听到那奇怪的鸡鸣,更无人察觉死亡的阴影正在靠近。
    一道黑影悄然潜入驿馆,面带杀气站立在谢灿的床头。
    就在刺客举起手中寒光凛冽的长剑时,突然,铃声大作——屋子里布下了几不可见的细线与铃铛,一个吐蕃侍卫立刻警觉惊醒过来,大声喝道:“谁?!”
    其他人也都被喊声惊醒。吐蕃侍卫反应敏捷,几人合攻刺客,并大声呼救求援,外面的唐军士兵也闻讯赶来,那刺客见寡不敌众,也不恋战,他身法极好,快如鬼魅地躲过数十人的包围逃逸而去。
    从始至终,甚至没有人看清他的脸。
    等将军带人赶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屋子里几个吐蕃人情绪激动地大声叫嚷着什么,看到裴将军走进来,所有人都停住了喧哗。
    “将军!”副将立刻上前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压低声音说,“那些吐蕃人说我们若是不给他们一个说法,此事绝不善罢甘休。”
    “是应该给一个说法。”裴将军这句话却是用吐蕃语说的,“谢先生可有受伤?”
    他不问对错,先行关怀,而且说的是吐蕃语,立刻便让吐蕃人的敌意散了一半。
    谢灿脸上虽然也有不满,但总算不失使臣风度,仍然彬彬有礼作答:“多谢将军挂怀,今夜虽然惊骇异常,总算有惊无险。”
    这一问一答,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回答这个问题时,谢灿和吐蕃随行人员也意识到,虽然出了这样的状况,但唐军士兵也迅速赶过来围攻刺客,最后并无人受伤。
    旁边的副将擦了擦汗,暗暗松了口气。
    “谁与刺客交过手?”裴将军转过身。他一举手一投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追随着他。
    几个和刺客交过手的吐蕃随从和唐军士兵立刻将刺客的招式描述给他听。旁边的副将越听脸色越难看。
    根据刚才目击者的描述,刺客的招式正是陇右军营里士兵们常用的剑法——浮云剑!将军在练兵时曾经教过士兵浮云剑法,除了上阵杀敌,寻常防身也可以用。刺客用的就是这套剑招!
    也就是说,夜袭驿馆的刺客,很可能就是唐军中的自己人!
    副将按捺不住,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
    “我知道了。”裴将军一抬手打断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不管遇到多么重大紧急的军情,他唇角的笑意都令人觉得有那么一点没心没肺的欠扁,以及……胸有成足的信心。
    裴将军示意副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沉声应道:“是!”
    只听副将立刻对身边的士兵说:“大将军有令,在驿馆外加强防守,再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随即压低声音,又吩咐了句什么,旁人却是听不清了。
    月色如镜,树影婆娑的黑暗无声缭乱。
    四
    处理完驿馆的事,再回到营帐时,已是夜近二更。将军还未把衣袍脱掉,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些天,腰间的伤口的确在不断愈合,但是他常常会觉得困倦——就像现在,只觉得眼皮如铅沉重。这不科学啊……他的身体一向很好,换作以前,几天不睡也根本不在话下。
    “你的血……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将军问床底下的凤凰,说话间人已经困乏地倒在床上,睫毛抬了几次也没睁开。
    坏脾气的凤凰很没气质地抱着美酒坛子,嚷嚷了句什么,他也没有听清,便睡着了。
    黑暗弥漫开来,这次,将军梦到了小时候。
    那是他很久没有做过的美梦。简陋的屋舍中,老师微笑摇头:“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西晋名将祖逖三更闻鸡而起舞,你再不起来,该打手心了。”
    日光缓缓融化,四周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漫天飞雪中,老师和他站在殿外,长安大雪纷纷扬扬,宛如落下满城飘洒的剑意。老师突然停住脚步,替他整理衣襟,温和地说:“今日见你殿上从容应答,才知你是真的长大了。”话语里淡淡骄傲:“既已做了探花郎,不日就要入朝为官,这衣帽总该添置几套。”
    风雪之中,心暖如炉。
    场景缓缓变得黑暗,那是荆州古城的黑夜,一道羽箭自黑暗中破空而来,那样犀利而无可阻挡,正中老师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视线,他扑了上去,却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抱紧逝者时,他流不出眼泪,有个声音在脑海中爆开,如烈焰熊熊,似利剑染血……
    那个声音在说——
    “将军!将军!”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裴将军剧烈地喘息着睁开眼,头发全被冷汗湿透。映入眼帘的是叶铿然焦急的脸:“你做噩梦了?”
    “……嗯。”裴将军的声音显得沙哑虚弱,却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
    “你的身体——可觉得不妥?”叶铿然着急地问。
    裴将军环顾四周,睡意茫然的眸子终于清明起来:“叶校尉,你半夜闯我的营帐上瘾了么?”
    叶铿然见他还能开玩笑,脸色才稍微放心了些,为他端过来一杯水:“我听说驿馆那边出事了,知道你今天的觉又睡不成,就过来看看。”
    ——结果他一进营帐,看到将军外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他心口骤然收紧地冲过来,解开对方的衣襟,看到腰间伤口并未流血,又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才确认将军不是伤口复发晕倒,而是困极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摇摇头为将军把被子盖好,随即又发觉哪里不对——
    换做以前,若有人半夜闯进营帐,那人一定比任何人都最先警觉。懒散的外表下,他就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但如今……为何直到现在,他都不曾醒来?
    最近也听士兵说,向来早起的将军大人竟睡起了懒觉,要人叫好几遍才醒,而且醒来也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叶铿然皱起眉头,将军的身体,令他无端地担忧。
    “叶校尉,多谢。”裴将军突然说了一句。烛火中他眸子带笑,如寒潭映着星辰。
    “谢什么?”叶铿然一怔,回过神来。
    “多谢你叫醒了我的噩梦。”裴将军打了个哈欠,“噩梦这东西,若没有人来叫醒,就会一直做下去吧。”
    五
    天亮时,花纥不高兴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活动着酸痛的手脚:“终于走了!”
    “谁走了?”将军也醒来了。
    “那个叶校尉啊!在外面站了一夜,害我不敢出来玩!”花纥恼怒地说。
    原来,叶铿然在营帐外的风露中守卫了一整晚。
    “嘤嘤,他很可怕啊,我从小就怕龙。”花纥委屈地趴在地上对手指。
    正准备出门的将军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眼中掠过一抹惊诧如云层闪电。
    “你也知道他是龙吧?”花纥斜睨他,“我也知道呢。他一出现,我就嗅到龙的气息了!我们和龙可是死对头,明明我们才是象徵天下的神鸟,可龙莫名其妙地排在我们前面,连你们人类的帝王也自称‘真龙天子’,龙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连火都怕,一年到头都躲在水底下和鱼虾为伍,无聊死了。
    “我还在蛋壳里的时候,就被一只恶作剧的龙把蛋壳打破了,幸好我本来就快被孵出来了,不然就死翘翘了。”花纥忿然吐槽,最后总结,“总之,龙就是讨厌又可怕的神兽!”
    裴将军打量着他,眼神突然慢慢变深:“昨夜,你一直呆在房间里,还是出去过?”
    花纥的眼神顿时有点慌张,迅速看了裴将军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我一直呆在房间里啊。”
    “可是你肩膀上,沾着驿馆那边才有的紫花苜蓿的叶子。”
    “啊?……”花纥慌忙将身上的叶子掸掉,吞吞吐吐地说,“啊哈,我忘了,我太闷了就随便出去玩会儿。”
    “你昨天到底出去做了什么?”裴将军沉声问。
    花纥仿佛是被他的脸色被吓到了,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可惜声音太小听不清。
    “你说什么?”裴将军皱眉。就在这时,少年放大的脸突然凑到了他面前,鼻尖几乎碰到鼻尖。那眼瞳里燃烧着金色的火焰,似乎要将四周的景色都虚幻掉。一声幽然清亮的鸣叫,猝不及防传入他的耳际。
    这一瞬间,睡意顿时如暴风骤雨席卷而至!
    六
    “将军怎么还不来?”副将有点着急地看着天色。对身边吩咐,“你,去将军的营帐看看。”
    日上三竿,阳光刺眼。
    今日是陇右与吐蕃签订停战和边境交易协议的日子。吐蕃使臣谢灿一行早早就来到了,大唐的几位将领也都来了,却差了不可或缺的人物——裴将军。
    将军虽然平时慵懒,但向来守时,更不会在这种关键场合迟到。几位唐军将领,包括叶铿然在内,彼此对视时都难掩担忧。一种莫名不安的感觉在他们心中蔓延开来。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又等了许久,正在众人都焦急的时候,突然有个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不……不好了!将军的营帐那边起火了!”
    叶铿然脸色一凛,霍然站起!副将此时也顾不上吐蕃人了,带着兵士心急火燎往外赶:“随我来!”叶铿然正要冲出去,突然想到将军之前的嘱托,让他务必寸步不离保护使臣的安全——脑子里有火花莫名一闪,他终于停住脚步,折返了回来。
    ——将军军令如山,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不该擅离职守。
    见叶铿然的脸色,就算吐蕃人大多听不懂汉语,此刻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一时间面面相觑,神色都是不安。
    突然,一阵嘹亮的鸡鸣声从远处传来,分明是细如溪流的轻声,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屋子里的人眼前一花,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对方的身手极快,正是昨夜的刺客!两名吐蕃士兵来不及哼出一声,就在长剑之下身首异处。谢灿慌乱地想要往后躲避,却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使臣身下的坐塌突然陷了下去!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整个地板都翻转过来!大多数吐蕃士兵和唐军都掉入地下的暗室之中,与此同时,数十枚羽箭从墙壁之中射出,朝刺客袭击而来……原来,这屋子里还布有机关!
    “何方刺客?”叶铿然沉声喝问,手中银枪刹时递出。而在他身后,将军之前准备的机关在危急时刻派上了用场。
    刺客竟仿佛对机关的方位所在十分熟悉,从容持剑躲过了密如雨的箭阵,几个腾跃之后全身而退!
    陇右军营里,只有少数几名将领知道驿馆的机关。
    这个刺客——究竟是谁?!
    逆光的角度看不清刺客的脸,只见他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任由鲜红色在脚下蜿蜒。而那剑法,分明是叶铿然熟悉的!
    叶铿然毫不犹豫以长枪相迎,剑枪砰然相交时,他突然全身僵硬,只因为他看到了一张绝对想不到的面孔——
    心神俱震失神的瞬间,长剑顿时刺入他的胸膛!
    “将……将军?”叶铿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艰难地吐出虚弱残破的音节。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裴将军。
    对方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抽出染血的长剑,径自走到暗室的入口处,剑尖指向其中的一处机关——
    “将军!”叶铿然挣扎着冲过来,“住手——将军!”
    那是释放毒雾的机关,只要机关一旦落下,暗室里瞬间就会变成人间炼狱……不仅吐蕃使臣,还有大唐兵将们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走开。”裴将军随手一挥,叶铿然立刻重重跌倒在地。
    长剑对准机关,轻轻一挑——
    “住手!”长剑却再次被染血的银枪拦住!
    叶铿然用尽全力隔挡住将军的剑,剧烈的撞击让他浑身一震,内外重伤下,一缕血迹从嘴角沁出:“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醒一醒!你这一剑下去,吐蕃使臣与随从尽数丧命,之前所有合谈的努力都灰飞烟灭,所有兄弟的流血舍命都付诸东流!”
    看到眼前人的脸,将军的眼里似乎露出一丝疑惑挣扎,他以手扶额,似乎在努力想着什么……
    “叶校尉,多谢。”
    “谢什么?”
    “多谢你叫醒了我的噩梦。噩梦这东西,若没有人来叫醒,就会一直做下去吧。”
    很熟悉的声音,是谁在和他说话?是谁在叫他?但这时,那清越嘹亮的鸡鸣声又响了起来,在血与火之中仍然清晰——喔喔喔!
    鸡鸣声中,将军眼中那一缕迟疑宛如湖面水纹般消失无踪。
    俊美的瞳子里星光如雨陨落,烈焰灼灼,仿佛浴火复仇的凤凰展翅飞翔,不留一丝冷静和理智。
    恍惚中仿佛看见,长安落雪飘洒如漫天茫茫剑意,荆州古城的夜色暗如地狱,他紧紧抱着逝者,有个声音在脑海中爆开,如烈焰熊熊,似利剑染血……
    那个声音在说——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将军悍然抬臂挥剑——叶铿然的银枪竟然被生生截断!而他眼神木然,手中的长剑缓慢而残忍地将机关挑起。
    一声轻响,那是死亡的轻响。
    所有的一切归于寂静,暗室里的毒雾缓缓放出……
    叶铿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无可挽回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从此战火重燃,陇右边境再无宁日。
    七
    “干得好!”一个红衣少年从屋顶跳了下来,天真地拍手,却说出比魔鬼更可怕的话,“以后还会死更多的人,真好玩!”
    鸡鸣声终于停止了。
    将军茫然站着不知所措,仿佛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突然断了线。
    “人都死了。”花纥凑近裴将军身边,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自从喝了我的血之后,你经常做噩梦吧?醒来后,可还仍然清晰记得那恨意?”
    那种燃烧一切,毁灭一切的恨与杀意。
    人类会面临很多诱惑。杀戮,也是其中一种。当你愤怒时,会想要摧毁;当你正好拥有摧毁的力量时,要遏制那种冲动,抵制以暴制暴的诱惑,比孩童对抗糖果的甜味更加艰难。
    “那原本就是潜藏在你内心的愿望,我只是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啊。”花纥的声音带着残酷的幸灾乐祸与一丝难言的诱惑。
    “你……是什么人?”叶铿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花纥居高临下地斜睨他,“是你的天敌。”说话间,他挑衅般地狠狠捏住将军的下巴:“呵呵,这个人很强,我喜欢人类中的强者。从今以后,他是我的了。”
    将军仿佛木偶般任由对方摆弄,纹丝不动,也不反抗。
    叶铿然还想说什么,终究伤势太重,力不从心,他剧烈地咳嗽着,一口鲜血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随即身子一晃,重重跌回地上。
    花纥嫌恶地迅速侧身,仿佛害怕沾染到血迹,随即暴怒地命令将军:“我不喜欢他,把他也一起杀了!”
    将军木然地、缓缓地举起剑,突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刚才叶铿然喷出的血,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碰到那温热的血时,他的手突然开始不稳,眼神从木然变得挣扎。
    “你……?!”花纥大惊失色。只见对方整个头颅都湿透了,额发正不停往下淌水,脸色因痛苦而苍白得可怕,眼神却骤然清明。
    将军猛地将长剑指向花纥:“原来——是你!”
    花纥的脸色惊疑不定,手也微微发抖。只听对方厉声说:“你根本不是凤凰,你是鬿誉!”
    《山海经.东山经》中记载,北号之山上有鸟,其状如巨鸡而白首,亦食人,名曰鬿誉。
    鬿誉华丽的外表与凤凰有几分相似,但脾气秉性却恰好相反,凤凰是五德之鸟,见之则天下太平;鬿誉却有引发杀戮与仇恨的天性——鬿誉出现的地方,就会出现残杀与争斗。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花纥一身张扬的红衣,宛如残暴的死神。他因为身份暴露而脸色微微惊恐,却很快恢复了镇定,放声大笑:“你发现了又如何?呵呵呵……太迟了!那些吐蕃人都死了。战争很快会重新开始!”
    昨夜的刺杀,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查清驿馆的地形与机关,以致在今日将杀戮放置在阳光之下,由陇右主将亲手杀死吐蕃使臣!
    “谁说他们都死了?”裴将军粲然一笑,按下暗室机关——石板轰然开启,谢灿一行由唐军将士护送着走了出来。
    “不……不可能!你们怎么还活着?”花纥难以置信地连连后退。
    “当日的刺客内力高深,剑法精湛,绝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我军中武功高强的将领。我知道他必然会在今日破坏和谈,所以命副将把驿馆的机关位置改变。”
    驿馆中释放毒雾的机关,早已被替换了位置。
    八
    一场春雨如滚落脸颊的泪,猝不及防。转眼天地间都是浩荡雨丝。
    在刚过去的这场风波中,受伤最重的是叶铿然。他胸口中了一剑,离要害只差半寸,失血过多几次昏迷,好在军医救治及时,才捡回一条命。
    牢狱中。
    花纥的手脚都被铁链锁住,已经沦为狼狈的阶下囚。“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鬿誉的?”少年不甘心地咬紧嘴唇。
    “从你说怕龙的时候。”裴将军负手而立俯视他。
    龙与鬿誉,自古便是天敌。鬿誉的鸣叫可以唤醒人内心沉睡的恨意,能与之相抗衡的,只有龙血。身为雨神的龙,掌控着天下间的“水”。“水”是与“火”相克的力量,是使人内心宁静的湖,是涤荡杂质的溪流,是包容风暴的大海。
    当日叶铿然的鲜血溅到将军的脸上,才令他清醒过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和凤凰的外表如此相似,为何禀性却完全相反?”将军慢慢踱步到花纥面前,“那天,你把手腕伸给我时,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很多伤痕。”
    听到这里,花纥的脸色终于变了,它的眼底渗进了一丝惊恐,所有的高傲刹那间被雨水打得零落。
    “我听说,很久之前,有两种血脉相近的凡鸟,长相也极为相似。它们都骄傲而美貌,在树林里飞翔时,常常会比试谁飞得更高。后来,为了翱翔九天之上,它们主动去接受神的试炼。经受天火洗劫之后,成功者浴火而重生,振翅可高飞三万里,能自云海降临人间成为盛世的图腾——凤凰,受天下尊崇。
    “而失败者,则失去翅膀,再也不能高飞。由于五彩斑斓的羽毛像凤凰,所以有人专门捕捉这种鸟,饲养在笼子里,称为‘五彩鸡’——这就是鬿誉。
    “拥有美丽的羽毛却无法飞翔,无法保护自己,只能任人宰割。这种鸟性情暴烈,却极重亲情,饲养者便利用它的特性,在子女面前烹杀其父母,在父母面前屠宰其幼崽,令其发狂暴怒——只因为它的血有药用价值,而鸟类发怒时血脉最为畅通。
    “鬿誉在这样的环境中繁衍,久而久之,那一滴热血也渐渐冷了,终于成了如今的能引发人内心的黑暗与仇恨的凶禽。”
    望着花纥惨白的面孔,裴将军无声叹了口气。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同样的种子,生长于不同的土壤尚且会长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更何况有血有肉的生命?千万年前那一场烈火试炼的,也许并不是力量的强弱,而是命运本身——而命运,原本就不怎么公平。
    花纥的睫毛因惊恐而潮湿,它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幼鸟,虽然残暴狡狯,仍有些许未曾泯灭的真性情。
    “你身上的这些伤,都是试图逃跑时被打的吧?”裴将军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脸庞,“你既然逃出去了,为何还要来我军营里踩这一趟浑水?”
    “爹娘为了救我逃出来都死了,但妹妹还在他们手上!”花纥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水光浮动,“妹妹刚孵出来,还那么小,她从出生起就在狭小的笼子里,从来没有见过树林和山野,也从来没有鸣叫过——每日被勒喉取血,她的声音早就坏了。他们还不放过她,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羽毛几乎全部脱落,生不如死。”
    “他们是谁?”裴将军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黑。
    花纥浑身一颤,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裴将军这个人,攻心为上,谈笑之间皆有陷阱。
    意识到这点之后,花纥暴怒地挣扎着,周身铁链哗啦作响:“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人类,都只是想利用我们!”
    见将军不答话,花纥咬牙冷笑:“还是关心好你自己吧!虽说我能控制人的心神,让人丧失本性,但在你的心底,原本就藏着杀戮的念头。我不过是唤醒它们而已。
    “你是天生的名将,你的骨子里就流着杀戮的血,沸腾着冷酷的血。那里没有温度,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胜利。”
    裴将军缓缓迎向红衣少年烈焰般燃烧的瞳子,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梦里,他的确可以杀尽天下之人。
    梦和镜子,有时令人畏惧,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在某种程度上照出我们自己。
    “我知道你从陇右到楚地做了什么——”花纥大笑骤然扬声,“你联名十二州刺史试图保你的老师张九龄不死。可惜太迟了……你在荆州亲眼见到张九龄被诛杀;你自己身上的伤口——便是那时拜陨铁剑所赐!”
    陨铁剑,是天子才有的宝剑。
    数百年前流星陨落而得的陨铁,被皇室工匠锻造成宝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陨铁剑中,凝聚着星辰之光,王者之气。自大唐开国以来,陨铁剑由帝王代代相传。秦王李世民手持此剑助高祖扫荡四海一统天下,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而被陨铁剑所刺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这一路天罗地网,只有耿直如叶铿然,才推测不出那刺杀背后真正的主使——
    帝王的疑心,天子的命令,才是一切血腥杀戮的源头!
    寂静中,一道光线劈在将军的眉目间,如刀刻的痛苦。
    雨中山河匍匐,震撼无言。
    花纥放声大笑!
    ——那些处心积虑做局的人,也许会作茧自缚;点火的人,也许会引火烧身。李隆基想要利用将军这柄宝剑开疆辟土,李林甫想要利用这柄宝剑邀功求宠,殊不知,他们都低估了裴昀!
    这个人从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剑,他只为自己挥剑。他比云更自由,比风更通透。当他真的如凤凰浴火而飞,只怕这陇右战场,再容不下他的遮天的羽翼!
    一路风尘,一路快马,一路追杀,自从在荆州古城抱着老师逐渐冰凉的身体……从那之后,世上再没有这个人所畏惧的人与事。
    “你既然知道我是鬿誉,不是真正的凤凰,那么你也该知道,你腰间的伤口只是暂时得到控制而已,维持不了太久的。”
    花纥的眼底尽是烈焰,仿佛要把人心的最后一丝希望焚尽——“没有凤血,你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你的威望之高,俨然已能联动天下兵马,为何不趁有生之年再随心所欲一回?你是绝世名将,天下名剑,便不该处处受制于人,委曲求全,若能纵横四海所向披靡,何等快意?”
    唯恐天下不乱,是鬿誉的本性!
    大唐除陇右之外,还有平卢、范阳、河东、朔方、河西、安西、北庭、剑南、岭南,共十大军区。边关将帅坐拥兵权,兵力已经是直接由天子节制的军力六倍之多。边将要反,如火燎原,决不是几名文官可以阻挡的了的。
    得人心者如裴将军,若是振臂一呼,更当如何?
    暴风雨声淹没了一切。
    九
    叶铿然醒过来时,窗外雨声急促如鼓,天色昏暗得令人不安。
    裴将军坐在他身边,似笑非笑:“叶校尉,你又一次叫醒了我的噩梦,我该怎么谢你?”
    “……”叶铿然疲惫地撑开眼帘,冷淡而关切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庞,仿佛要看到他眼底那一缕令人陌生的黑暗中去:“你的噩梦是什么?”
    几点冷雨飘进来,窗外风狂雨急,窗棂被吹得哐当作响。
    裴将军的手往自己衣襟靠近心脏的地方摸去——那里藏着一包温热的东西,是骨灰。良久,他抬起头来:“是失去最重要的人。
    “我自幼孤苦,老师教我诗书与处事之道,抚养我长大,是我唯一的亲人。”
    “张大人?”叶铿然怔怔问。
    世人都知道,裴将军的老师是风华无双的诗人宰相张九龄。张大人因为直言进谏触犯了龙颜被贬在荆州,后来在荆州过世,朝廷只说是病逝。
    有什么在脑中如火花一闪,叶铿然愕然问:“当初你在荆州城里一身是血的被我救出来,还死死护着怀里的一个骨灰坛模样的东西,莫非——?”
    “那就是老师的骨灰,后来我发现瓷坛目标太大,便将骨灰包好装进锦囊中,随身放在胸口。”裴将军的眼底竟有清冽悲怆的血光之色:“当日我在荆州,见了老师最后一面。”
    “张大人为何会……?”
    “去年皇宫翻修集贤院时,有工匠挖出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祸起曲江,乱及九州’,老师正是韶州曲江人,因为陛下的猜忌被贬,最后在荆州被秘密处死。”
    叶铿然许久说不出话来。
    天子之剑,荡平九州,尽染功臣名将之血。
    ——鬿誉喜欢纷争,猛虎喜欢食人,但所有的猛兽凶禽,都不如人可怕吧?
    “你以为,当今天下,只有我陇右出现了鬿誉吗?”裴将军虽然在笑,笑意却毫无温度,“只怕如今各地都已有鬿誉现身。
    “关南道、河东道、江南东道都出现了怪事,几城刺史突然性情大变,军中将领也突然纪律松弛,横行霸道滥伤无辜,百姓怨声载道。我昨日已经收到急报——”
    说到这里,将军的声音略略一沉:“襄州、商州、河州军中都有哗变!”
    盛世则龙凤呈祥,乱世则凤隐龙藏,凶禽横行四方——鬿誉的鸣叫声能使人迷失心智,为仇恨所左右。
    暴雨将窗棂打得骤然巨响,天地昏黑一片,仿佛飘零乱世即将到来的可怕前奏。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欢快的声音:“铿然哥哥,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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