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十二自然是不傻,她不敢说皇上和杨将军的名号,就算提个牟斌,也算是以下犯上,宫里头嚼舌根可以,但当着人面说,就是另外码子事了。就算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不能说的东西,仍是要咽在肚子里。
    “不敢说?那我走了。”苏挽月深深盯了独孤十二一眼。
    转身的时候被独孤十二扯了右手,苏挽月抽了口气,脸色瞬间白了下,但没什么举动。
    “你要干什么?”牟斌训斥了一句,“退下。”他毕竟是锦衣卫里最大的官儿,只要穿着那身飞鱼服,就要听他差遣。
    独孤十二直勾勾看着苏挽月,眼里有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东西,旗鼓相当的味道,“皇上是我的。”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苏挽月忽然就笑开了,摆摆手,“毕竟长你几岁,我不同你这小孩子闹。”笑得特别坦荡,一时间旁边的人也不知道苏挽月怎么了,她像是遇到了真正可笑的事情。
    伴君如伴虎,她现在年轻新鲜么,没关系,过几年就老了。
    “你手怎么了?”过神武门,牟斌低声在苏挽月耳边问了句。
    微微惊讶,没想到刚刚那一拉扯,很细微的不适仍被他看出来了,瞅了旁边一圈,云天和张允离的稍远,“没大碍,日后同你解释。”苏挽月只是简单说了句,现在没时间去详细说。
    到了太和殿前的广场,果然见杨宁清长身而跪,脊背挺得笔直,身上裘衣圈出了一个寂寂寥寥的影子。那扇朱漆大门紧闭,琉璃瓦上白雪皑皑,重檐屋顶飞龙走凤,汉白玉台阶却显得冰冷彻骨,这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
    苏挽月什么话都没问,扯紧了身上斗篷,走过去在他旁边跪了下来。
    雪地冰寒,地气太过寒意重重,杨宁清脸上微微有些发青,侧过头来看着苏挽月,“你干什么?”
    苏挽月抬头看着那扇描金的朱漆门,“杨将军待我一往情深,我就算心性凉薄,也当同你共苦同甘。”
    杨宁清看了看苏挽月身上的白狐斗篷,认出是许多年前自己送出的那一件,心里一惊。她微微低头,脸映衬在白色的毛领下,已经不是当年惊鸿一瞥的惊艳,但岁月留下来的东西,好像更让她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你当真愿意娶我?”没等杨宁清说什么,苏挽月侧过头来,盯着他眼睛。
    “我一直非你不娶。”
    “不介意我过去?”仍然盯着那双正义凛然的眼睛,不知为何,苏挽月问出的话,有些颤抖。岁月悠悠,好像自己辜负了很多人,但又接着在不可避免伤害其他人。
    “介意吧,但我仍是想娶你。”
    “娶了我之后呢?不在乎我心里没你?”
    杨宁清猛然摇了摇头,轮廓分明的那张脸,显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痛苦是隐忍的,所以看得更让人心惊,“我只想带你回塞外,不愿你留在京城。你是我唯一喜爱过的人,无论如何,我都想你过得好。”
    苏挽月却像是忽然懂了什么一样,她曾经问过杨宁清,要是这次回京什么都没了,愿不愿意什么都不要就走。杨宁清那时候没有给答案,但苏挽月隐隐觉得,没有哪个男人会那么傻,放弃真正的前程似锦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有些人的价值可以很大,他征战沙场戍守边疆,价值远远大过当个山村野鹤,苏挽月终于明白,她不能那么自私。
    嫁给杨宁清也没什么不好,多少女子梦寐难求的姻缘。苏挽月侧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牟斌,心里纵然长叹,全都是孽缘。她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去偿还了,那样的深情厚谊,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
    “皇上是同你说了什么?”
    “虎豹营被当成先锋步兵营,损失过半。再回京路上,我虽早知此事,仍是装作一无所知,我不想谋反,但皇上却要逼我反。”虎豹营一直是杨宁清的嫡系,是最精锐训练最优良的营队,本不应该做冲锋营的功用,刘大夏如此一来,摆明了是要砍了杨宁清的左右臂。外敌当前,却现行内乱,确实让人心寒。
    “那为何扯到我身上了?”苏挽月怔怔半晌,现在也来不及去怪罪他一路来的隐瞒。
    杨宁清苦笑,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上跪天地,下跪君王。而今跪得笔直,也算是低人一等,“皇上令我三月之内扫平蒙郭勒津,否则不再与你相见。”
    苏挽月顿然无言,蒙郭勒津已经称雄漠北四十多年了,几代皇帝都没有搞定的事情,就算杨宁清天赋异禀是一代战神,也不可能三个月之内摆平。“那我就陪你跪着吧,等皇上允了你的愿,我就陪你回塞北,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苏挽月有些乏力,她将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了,不再去拼死顽抗。
    “现在怎么办?”云天看着跪着的两人,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双双跪着,在这雪天,那么眉清目秀的一对丽人,站在那还真是极为养眼。
    “等着。”牟斌却没有云天那么急,抱着双臂冷酷得跟座铁塔一样。
    “我说牟统领,你还真沉得住气。你喜欢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
    牟斌斜斜看了云天一眼,他们好像共事了十几年,却一直没太多交集。云天一向只忠心于皇上,牟斌也是公事公办的冷傲劲,同谁都不套近乎,唯独在同苏挽月的关系上,两人对她,却都是真心实意做朋友的。
    “不添乱就好了。”牟斌淡淡说了句,算是回答。
    云天也不做声了,这种情况下,再去参合一脚,只会是更加鸡飞蛋打的局面。谁都明白这个道理,牟斌也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
    “怎么连她也来了……”云天没和牟斌继续讨论那个话题了,因为远远看着莫殇走过来,莫殇到的地方,肯定是随着张皇后而来。
    牟斌也看了眼,皱皱眉头,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多人来看苏挽月的热闹。
    但张菁菁好像也听闻得出来这件事情不一般,被宫女扶着走了过来,亦是同正殿前头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见着牟斌和云天,客客气气笑了笑,说实话,她做皇后,架子摆得比以前的贵妃还低,在外的名望也很好,多得众人敬佩。
    这些事情都是其他年轻女子学不来的,正妻终归是正妻,她不吵不闹,母凭子贵,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参见皇后。”牟斌和云天先是要行跪礼,被张菁菁先行一步制止住了,“两人大人客气了。”笑着扶了两人,滚边的万字不到头的立领衣襟,外头镶着一圈兔毛,举手投足都是谦然之间不失大气。
    “那儿是怎么了?”张菁菁下巴点了点正殿那头,语气中颇为不经意。
    “我们也是刚来呢。”云天礼貌性笑笑,答得话也官方。
    张菁菁问不出来,但也不急,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就瞧着独孤十二雄赳赳走过去。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你就算只看她一个远远的身影,依然能感受到活力非凡。
    “莫殇,你陪本宫去见皇上吧。”张菁菁望着独孤十二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朱漆门后,笑了笑,侧头对立在一旁的贴身侍卫说。后者抬头,对视不到一秒,而后迅速颔首,轻声诺了句。
    待张菁菁走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牟斌忽然问了句,“莫殇陪着皇后也有十年了吧?”
    云天本在想张皇后这个时间去见皇上,到底是什么用意,被牟斌这么冷不丁一问,吓了一跳,愣了愣,而后点头,“差不多了,过完年就是十年。”
    牟斌阴郁的眼神一下子更加深沉了,云天看了看他,大惊道,“你不会在怀疑?你胆子太大了……”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牟斌仍是不动声色,瞟了云天一眼。对比那个喜形于色时常吊儿郎当跟个少爷一样的云天,他着实老练和心机重重不止七八个档次。
    云天自然知道牟斌在猜测什么,舌头都要咬掉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莫殇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可能的。”皇后也许备受冷落,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她有天下女子都向往的地位,没必要以身犯险。
    牟斌还是酷的不行抱着胳膊,“二皇子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三公主病病殃殃却可以活到现在,凭医术来讲,太医院都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结果,你自己好好揣摩吧。”
    “你是什么用意要提醒我?”云天警惕性问了句。
    “没有任何用意,共事这么多年,我也不希望见你最后落得凄凉结局。”
    云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半天,他是小聪明还行,但大事面前有些迷糊,“怎么就能扯到我身上?我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你说的话了。”
    牟斌望着不远处苏挽月的身影,语气颇为凝重,“挽月应该也感觉到了,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他不像是在回答云天的问题,但的的确确是在晦涩表达些什么,不是只有改朝换代才有换血的时候,大面积洗牌,无可避免淘汰一些不太聪明的人。
    云天默然不语,好像是在沉思。
    “你觉得现在天下太平么?不见得,天翻地覆也只是那些大人物一盏茶的功夫。”牟斌的目光还是没收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的话特别多,也许是先前看着苏挽月哭哭啼啼的那一番话有了感触。
    忽然有些羡慕杨宁清,他敢于去同那个最高统治者去争取,就算世事难料,起码他们现在生死与共的情形,就足够让人羡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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