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事下塘集人是不管的,他们只认准一件事,那就是周宰相告老后要来下塘集开办书院,哪怕书院是建在清南村,那也属于下塘集不是。
    书院到底跟一般的学馆不同,下塘集人也是不管的,他们只知道,这周宰相前些年在清南村呆了六年,教出了四个进士——他们硬是把李长风出仕也算到周夫子头上去了。
    于是,青山书院成了下塘集人最近热议的话题。
    清南村人更是乐疯了。因李耕田带着抽调的壮丁去清辉江上忙工程去了,余者就在张槐等人召集下拓宽了村里多条道路,修整了小清河沿岸,各家各户更是将家里院墙、房屋也修葺了一番。一时间,寒风凛冽的冬日,清南村却呈现一派整齐兴旺景象。
    张槐是早就得了张杨的嘱咐,此时不过是进一步确认罢了。他跟李耕田、周先生(周夫子的侄子,为区别开来,下文就称其为周先生)等人商议定计,筹钱、修路,只等周夫子来了,确定了书院地点,好开工干活。
    因张杨的叮嘱,加上李耕田等人都知道周夫子行事的风格——那是不喜张扬的,所以他们准备大伙儿凑些钱,选块好地方,多建些青砖瓦房,让夫子能有个清静、优雅的地方教书授徒。
    结果,事情却闹大了,袁县令和张杨都传来了消息,道与夫子同时告老的丁大人,偕同故交门生,往临湖州去开办书院去了,还放出话来,说要与周夫子一较高下,将来书院各项都要比试。
    而各地退隐的名士大儒、书生学子,也纷纷往湖州和临湖州两地赶来,有的是为了研讨学问,有的是来求学。
    张杨告诉张槐。要他联合下塘集的富户筹集资金,但也不必与人攀比,只除了藏书楼要建牢固结实一些外,余者仍然以简朴适用为主。究竟书院的名声还是要看何人教授、应读学子将来的成就和讲学风气等各项目,不是建筑豪奢就能成的。
    张槐和青木晚间商议此事时,叫菊huā听见了,她脑中灵光一闪,心道,前世那些huā样翻新的捐助方式和炒作手段倒可以借来一用,于是。如此这般地跟槐子和青木说了一通话。
    于是,槐子拟了个条陈征询了张杨意见后,隔日下塘集就传出了一条消息:青山书院面向下塘集民众集资,凡出钱者,按各村分列,将名字刻在石板上,竖立在书院门口,供往来人众观瞻。
    这捐钱也是有规定的。最高不得超过两千两,最低十文钱也可,都是当地百姓的一份心意。外地人想捐还不要呢,除非捐书籍笔墨纸张,那个另外算。
    消息散播开来,那些捐钱的人都疯了。
    有钱人就不说了,最高只能捐献两千两,也没法子;中等人家则凑钱也要捐两千;差一些的老百姓几两到几百两也不知多少,充分地展示了下塘集这几年的发展实力;乡村的庄户人家杀猪卖鸡地凑钱,有一两的,有五百文的,竟然没有一家人只捐十文钱的。
    当然。也不是个个都有钱了,于是这两天集上就呈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凡是说卖鸡卖粮凑钱捐建书院的,那东西很快就被人给买走了,根本就没人还价。
    一个老婆婆提了一篮子鸡蛋,叫人全买走了也才凑了两百文,苦着脸道:“这咋好意思拿出手哩?”
    她家里就祖孙俩。也没别的值钱东西好卖,但她就是想在书院门口能刻上孙子的名字。
    人们哄笑起来,临近铺子掌柜的不忍心,便给了她三百文,让她明儿有空帮自己做双鞋送来,算是补偿。
    老人家接了钱方欢喜地去了。
    就这样,仅仅用了三四天工夫,就得了十几万两银子,名册录了厚厚一本,按手印的收据则装订了好几本。光清南村就有一万多两,连吴家和王家这两个属于张家的佃户,都各自捐了一百两银子。
    然后,张槐等人另抄了一份名册送给袁县令。县令大人写了奏本,连同这名册一起层层上递朝廷,恭请皇上御览,并体念治下子民拳拳向圣之心,若能侥天之幸,得皇上为书院题一匾额“使学子们能瞻仰天子墨宝,方近百姓亦能与有荣焉”。
    下塘集发生的一切,自然有人报与皇上,知道这不是做假,而是实实在在的民心反应,一高兴,就题了“青山书院”的匾额,并赐了两万两白银,令工部安排人南下,相助老宰相修建书院。
    还在途中的孙大人听了此信,气得半死,他一点也不为钱发愁,只是下塘集这番举措,使得他又落了下风。
    周夫子则得意万分:有事,弟子服其劳。哪怕他只教了青木和张槐两年,清南村其他的娃儿也没有取得功名,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朝中的事,外面的事都不必再说,反正跟老百姓关系不大,只说清南村各家各户,看看就要到腊月了,依然忙碌不停,更有张家和郑家,比旁人要忙十分。
    因为修治清辉江,佃户里被抽走了不少人,使得人手格外紧张。
    多日未下雨,干冷的冬日虽然讨厌,但却是腌制各样腊味和腌菜的好时节,于是张家分散在佃户家养的猪,都大量出栏,鸡也大量宰杀。黑皮帮着各处监管,菊huā则亲自到作坊,对香肠腊肉的制作进行指点检查。
    因周先生最近也忙,娃儿们的功课也受到了影响,板栗和葫芦等人便跟着各自的爹娘,在作坊里进出,学习些业务。
    十二月五日,天气晴朗,只是寒风浸骨,一离开阳光照射的地方,到了背阴处,那寒气就直往身上钻,仿若不将衣裳放在眼里。
    槐子安排好刘黑子、吴成、王忠等人各项护林养林事宜后,就匆忙带着黑皮去了集上。
    他和李长雨等人被袁县令留着,啰嗦了半日,吃过晚饭还没完;黑皮又来回说木耳交货情况,说明儿尚有三千斤要运来;袁县令又说明天一早要去清南村察看道路的修整情况,诸事堵在一块,他便不回去了,方靖宇又留他说了会话,直到丑时方去了山野斋歇息。
    是夜,北风怒号,刮得人心惊胆战,槐子热热地泡了个脚睡下了,心里却不踏实,想着出来的时候,跟菊huā说了尽量赶回家的,谁料却没回去,菊huā怕是要等他了。他微笑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却如此念家,在外住总是不习惯,说出去人怕是要笑话他。
    刚合眼没一会,却听见咚咚的拍门声,急促而慌乱,跟着就听黑皮喊道:“老爷,老爷!快起来!”那声音发颤,带着极度的恐惧。
    槐子猛然坐起身,也不问缘由,迅速地起床穿衣,一边高声叫道:“就来。”
    他知道,若不是有极大的事情发生,黑皮不会深更半夜这样叫他的。
    他摸黑穿好衣裳,差点连棉靴子也穿反了,匆匆系好鞋带,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却见大门外没那么黑了,隐隐透着些亮光,心下奇怪,也不及细想,问黑皮道:“咋回事?”
    黑皮一把将他拉出大门,来到院子里,指着天边叫道:“老爷你看——”
    槐子转头,只见沉沉夜幕下,西北天边一片红光,像极了日落时的晚霞,霞光前面却腾起阵阵烟雾,鬼魅而妖娆,他颤抖着声音问道:“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山野斋的一个小二从前院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高声嚷道:“刘管事,是小青山上起火了。快……叫老爷!”刚才是黑皮让他出去查看的。
    槐子心胆俱丧,狂叫道:“牵马来。”又对那个小二厉声喝道“把人都叫起来,去集上叫李长雨、刘三顺,再去请方老爷和县令大人,调人救火。”
    说完对黑皮道:“走!”
    山野斋忽然混乱起来,呼喝声不断,小二们开门关门、进进出出、奔走相告。槐子已经无暇顾及,他和黑皮上马后,疯狂奔驰,那急促的马蹄声如鼓点般急促敲击在下塘集街面上,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惊惶刺耳,惊醒一批人。
    出了下塘集,上了田野间的大路,没有密集的民居和重重院落阻挡,那山边的大火一览无余,烧红了半边天,远远望去,如同一只火凤凰腾空而起,在寒风中飞舞。
    槐子心沉入谷底,他心中不祥预感越来越重,尽管还隔老远,他却好像听见清南村的人在奔走呼嚎、哭泣、求救。
    这是哪里起火了?
    他拒绝想这是橡园和竹园,或者张家的任何一处山林起火。
    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十来里的路程,如此纵马狂奔,转迅即至,快到清南村的村口,他看着那大火的方位,已经绝望了,忽然间泪水就流了下来,对着马屁股猛抽一鞭:“驾!”一头撞进村里。
    黑皮到底年小,哭喊道:“是橡园!是橡园烧着了!爹——”
    村里此时也不平静,各家各户的狗儿狂叫,可是连日劳累的人们并没有警觉,甚至还听见有人家窗户里传出骂声:“叫你娘个头!贼又没进门,大晚上的,吵得人睡不着觉。”
    槐子压住心底的恐惧,放开声音高叫道:“起来!快起来!山上起火了!起——火——了——”
    那声音高亢而凄怆,盘旋在天际,在沉沉的静夜里清晰地传进每一家每一户,将人们都睡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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